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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蒋一谈:一个男人四个女人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 | 蒋一谈  2020年07月09日07:11

老奶奶

我喜欢听老奶奶讲故事,她除了讲故事,从不说自己的年纪,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有一次,我问她:“老奶奶,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当时,她正在吃石榴,她笑眯眯地望着我,晃了晃手中的石榴,大声笑着说:“石榴,我的名字叫石榴。”

石榴奶奶的牙齿全掉光了,这丝毫不影响她吃东西,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啃石头;有一天傍晚,她站在山坡上,仰着头,对着紫色的夕阳不停地张大嘴巴,风吹散了她的头发。我问:“石榴奶奶,您干什么呢?”她大声说:“我在吃晚霞呢!”

老奶奶为什么叫石榴呢?我一直在琢磨,她当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始终不告诉我。偶尔,或者有那么两三次,她会对我说:“你现在还小,生命是什么,你要慢慢学习哩。”那时我才十二岁。当我十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好像在一个雨后,她看着脚下湿漉漉的小草,轻声细语地说:“你看,小草多小啊,其实它们比我们更热爱生命。”我俯下身,抚摸着小草,小草好像认识我,友好地颤了一下,草尖上的一只蚂蚁顺着我的手指爬上胳膊,顺着胳膊爬到了肩上,我刚想伸手,石榴奶奶说:“别动,别动,让我看看这只蚂蚁是公是母。”这时候,蚂蚁已经爬到了我的脸上,可痒痒了。石榴奶奶的眼珠像兔子眼那样滴溜溜转了几圈,从布满皱纹的眼窝里瞥出来,盯着我的左脸颊,蚂蚁爬到了我的左耳朵上,她的双眼盯着我的左耳朵,我的上半身打了个机灵。

“嗯,是只母蚂蚁。”她叹口气,看上去有点失望。

“石榴奶奶,为什么叹气呢?”

“如果是只公蚂蚁,你明年春天就会有男朋友啦。”

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石榴奶奶,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又怀上一个孩子啦。”她哈哈笑起来,转身走向白云笼罩的村庄。望着她的背影,我第一次感觉到整个脸滚烫滚烫的,她一边走一边说:“谈情说爱,能帮助女孩子成长呢。”

好人即使在荒漠里,也会活下去,坏人就应该在永不熄灭的油锅和烈火中煎熬。这是石榴奶奶朴素的观念。我们俩一起洗澡,我帮她揉肩搓背,她给我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讲欢快的故事,石榴奶奶的脸像一大朵花,那天傍晚,当我们俩被故事逗笑的时候,她的神情突然间有了变化,整个脸浮现出诡异的情绪:她的左脸颊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欢笑里,而她的右脸颊却是黯然神伤的。

这个过程至少持续了半分钟。说实话,看见这一幕,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在想,她一定是看见了最想看见的那个人,是藏在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吗?我在猜测,同时像一尊光溜溜的石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响。我凝视着石榴奶奶,她实在是太老了,浑身上下长满了皱纹,她的那对乳房,丧失了所有的光泽,垂挂到腹部,就像两片软塌到极点的老旧布片。我想哭,但我忍住了。

我倒了一杯水端过去,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喃喃自语:“老姐姐……老姐姐……”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看见

老姐姐不是石榴奶奶的亲姐姐,老姐姐是石榴奶奶的昔日情敌。她们俩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石榴奶奶赢了,老姐姐躲到了很远的地方。石榴奶奶和这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感觉到了幸福,可是她的心里始终对这位老姐姐怀有愧疚。

后来,这个男人喜欢上了一个更年轻的牧羊女,这件事刚发生不久就被石榴奶奶发现了:她在男人的耳朵眼里掏出了很细很细的羊毛。这个男人在梦里学羊叫,咩咩咩……咩咩咩……

石榴奶奶既厌恶又好奇这位牧羊女。有一次,她抱起最小的孩子,冒着大风大雪尾随男人去找牧羊女。半道上,孩子被冻哭了,哭声引来饥饿的狼,她和男人为了保护孩子赶紧反身往家跑。因为这个经历,石榴奶奶觉得自己的男人心里还有这个家,因此原谅了他。

风雪之夜,他们一家人围着火炉吃晚饭。男人沉默不语。借着油灯的光亮,石榴奶奶看见男人的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桌子下面摩挲着一小撮羊毛,他的眼神虽然盯着桌上的饭菜,内心的眼睛肯定注视着牧羊女。石榴奶奶听见了咚咚的心跳,她用力掐大腿,好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冷静一些:“你……真想离开这个家?”

男人被惊醒,愣愣地看着石榴奶奶。

“如果你想明白了,就说句痛快话。”

男人低垂脑袋,慢慢摇了摇头。

“那你想怎么样?”

“我……我不想离开这个家,又想和牧羊女好。”男人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石榴奶奶叹口气,脸上的神情慢慢恢复了平静,平静的神情随后又被舒朗的情绪覆盖。

“你看这样行吗?”石榴奶奶看着自己的男人,就像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答应我一件事,你就可以不离开这个家,不离开孩子,又能和牧羊女好下去。”男人猛地抬头,眼泪甩到了饭碗里。

在此之前,石榴奶奶听来不少老姐姐的消息。好几年过去了,石榴奶奶都有了两个孩子,老姐姐的心依然系挂在这个男人身上,发誓此生不再嫁人。石榴奶奶想起这事,先前的愧疚渐渐被羞愧替代。石榴奶奶心里清楚,如果老姐姐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了,她自己绝不会痴情这么久。

于是,石榴奶奶对自己的男人说:“你还记得那个女人吗?那一年,我们俩都看上了你,因为我,她过得不好,还说这辈子不再嫁人。我知道她在哪儿,她还惦记着你,你去和她生个孩子吧,生两个都行。这样的话,即使她这辈子没有其他男人,她也不会那么孤独寂寞了。你跟她生了孩子,你就可以和牧羊女好了。”

男人明白了石榴奶奶的话,默默在怀里揣了足够的食物,起身出发了。这个男人在暴风雪里走了几天几夜,迷了路,最后把自己走丢了,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

老姐姐的故事还在继续。她已经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了,她活着,是村里的一个大烦恼,如果村里人没有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她会发出乌鸦那样的怪叫,扰得人安不下心、睡不着觉。

老姐姐太老了,不能躺在床上,一躺下就起不了身,村里人不想碰她恶臭的身体,把她绑在床腿上面,床腿很粗、很高,她靠在上面还是挺合适的。村里人还在她屁股下面挖了一个很深的茅厕,上面放一个木盖子,她想拉屎撒尿了,挪开盖子就可以了。

夏天吹来热风,老姐姐受不了燥热,大声叫喊:“太热了!太热了!我要出去透透气!我想看见!我想看见!”村里人都知道她想看见谁,也不想听她怪叫,只好把她抬出屋外,把她捆在老树上。

天气真热啊,村里人躲在屋里乘凉,老姐姐靠坐在树荫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个够,感觉很舒服,很快就睡着了。老姐姐醒来之后,伤心地哭起来,她的哭声比叫声更难听。

村里人闭紧窗户,把棉花团塞进耳朵,把脑袋蒙在被单里,还是不管用。他们跑出来问老姐姐:“你哭啥呢?”老姐姐说:“我快要死了,我看不见了。”村里人继续问:“你怎么知道自己快死了呢?”老姐姐说:“我之前能抬起眼皮,能看见,现在抬不起眼皮,看不见了。”

一个村民拉扯老姐姐的眼皮,费了好大的劲才拉起来,可等他一松劲,眼皮就坠下来了。这个村民说:“你的眼皮咋和牛皮一个样呢?”另一个村民找来小树枝,撑起老姐姐的眼皮,可是眼皮很快把树枝压断了。

“我想看见!我想看见!”老姐姐大声喊叫。村里人实在受不了,赶紧围在一起商量。不知谁喊了一句,用绳子把眼皮吊起来。有人质疑这个方法,老姐姐听见了,大声说道:“快吊起来,快吊起来!我想看见!我想看见!”

几个村民找来绳子,把绳子搭在树枝上面,吊起了老姐姐的眼皮。老姐姐看见了,哈哈笑起来。没过多久,他们再次听见老姐姐的喊叫:“我的眼皮垂下来了!我看不见了!”村里人惊讶万分,结实的绳子居然被老姐姐的眼皮扯断了。

村里人没有了办法,花钱请来了一个巫师。巫师围着老姐姐转了几圈,往她嘴里倒了一小瓶药水,老姐姐很快沉睡了。巫师掏出刀子,在老姐姐的眼皮上面旋转两下,割下了她的眼皮。

老姐姐不再叫喊,村里人才能睡个踏实觉。第二天黄昏,老姐姐醒了:“我看见了!我饿了!”村里人端来饭菜,老姐姐吃饱喝足,说想继续睡觉。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村里人忽然听见了她的喊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他们捂住耳朵跑到老树下,看见老姐姐的两个眼珠子凸在外面,像鹅蛋一样大,闪着红光旋转个不停。老姐姐不停地哭喊,哭得非常伤心:“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等得好苦啊!”村里人既害怕又恼怒,他们再也不想面对这个大烦恼了,冲上去把老姐姐打死了。

白云悠悠

“石榴奶奶,天上的云朵真漂亮啊!”

“是啊,你看这些云朵像什么?”

“像棉被。”

“还像什么?”

“像棉花糖。”

“还像什么?”

“像一列列吐着白烟的火车。”

“还有吗?”

“羊群,像羊群!”

石榴奶奶没有继续追问,静静地望着天空,望着这些像羊群的云朵,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

“她要来了……”石榴奶奶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是谁?”

“你能猜出来的。”

“牧羊女?”

石榴奶奶轻快地舒了一口气,连续说个不停,有些话我听明白了,有些话含混不清,不过我能用我的话把石榴奶奶的意思总结出来:当你真正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消息会以云的模样出现。

“明天早晨,牧羊女和她的羊群会来到这里,我们准备些水和食物吧。”石榴奶奶不再多说,转身急匆匆往回走。我没有跟上去,眼神一直追着她的背影,心里有莫名的滋味。

石榴奶奶对我说过,那一年,她的男人失踪之后,她找了很久,心里有迷惑,但更多的是伤心,当伤心渐退,迷惑慢慢浮上了心头:他是不是和牧羊女跑了,再也不回来了?于是,她开始寻找牧羊女,她跋山涉水找到了牧羊女,说明了来由,牧羊女先是惊愕,继而放声大哭,牧羊女的羊群也跟着大声哭。石榴奶奶抹去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她一点不讨厌牧羊女,相反,她觉得牧羊女是一个心地纯良的女人。从那以后,每隔十年,石榴奶奶和牧羊女都会见上一面,有时候她找她,有时候她找她,她们的心里郁结着绵长的忧伤,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不说这个男人,只是彻夜聊天,把听来的新鲜故事讲给对方听。石榴奶奶还对我说过,在她认识的人中,牧羊女是拥有故事最多的人,但除了石榴奶奶,牧羊女只给羊群讲故事,说这样做有益于羊群产崽产奶。“除了我,她从不对其他人讲故事,如果你想听她给羊群讲故事,可以在夜里藏在羊群里。”石榴奶奶望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期待。

为了给羊群准备水和食物,我和石榴奶奶忙活了一整夜。天亮了,我站在屋顶,眺望四周,我突然在绿油油的山坡顶端看见一条细细的白线,白线慢慢延伸,越来越明显,成为一个柔软的不规则的白色画面。我醒悟过来,大声喊起来:“石榴奶奶!石榴奶奶!牧羊女来啦!牧羊女来啦!”

我和石榴奶奶跑过去迎接。石榴奶奶和牧羊女,远远地看见了对方,脚步慢慢放缓了,然后再次加快步子,径直走向对方,一边快步走一边伸出手臂,最后,她们握住对方的手,彼此打量着。我在旁边,能想象出她们两个人的眼里含着泪。我有些伤感,背过身在一旁照料羊群。看着乖顺的羊群,我忽然间有了跟随牧羊女去天地间牧羊的冲动,可是我又舍不得石榴奶奶。

夜晚降临,石榴奶奶累了一天,睡着了。我藏在羊群里,看见牧羊女披着月光,坐在草地上,羊群围着她,像一群白得耀眼的温柔玩具。我听见牧羊女充满伤感的声音:“我的孩子,这是我第七次来到这里,也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我的生命快结束了……”她抚摸着羊群,羊群一阵骚动,更紧地围着她。“我的孩子们,你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知道我的故事,我没对你们说过,因为我觉得,同样一个故事说多了,记忆的味道会渐渐淡漠。”牧羊女哽咽了,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的孩子们,我最初牧羊的时候,只有五只羊,根本不知道如何把它们养活。那一年的冬天,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河流结了冰,能吃的草全死了。在我绝望几乎要昏倒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帮我敲碎冰块,取水喂这五只羊,他掘开厚厚的冻土,拔出草根喂它们吃。他的手和脚都冻僵了,布满了血口子。后来,我爱上了他。起初他没有告诉我他有妻子和孩子,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放下对他的爱,我决定等他,一直等他,直到有一天他自己跑过来告诉我他不再爱我了。那时候,他时不时过来帮我,羊群看见他,会高兴地打滚,公羊变得更有力量,母羊的乳房会胀得老高,奶水不停地喷向天空,山坡上的草因为喝了太多的奶水越来越茂盛。因为他,羊群的数量越来越多。可是后来,他失踪了……不见了……”牧羊女沉默了,是那种长时间的沉默。羊群安静极了,仰起脑袋看着她,陪着她一起沉默。

我屏住呼吸,后背一阵阵发烫。我再次听见牧羊女的叹息:“我的孩子们,我不想和这位老朋友道别了,我不想让她伤心,她是一个宽厚的女人。”牧羊女站起身,望着头顶的月亮,喃喃说道:“我的孩子们,天不亮我们就出发吧……”

凭借直觉,我知道我应该赶快跑回去告诉石榴奶奶。当我跑到半途,我听见羊群持续移动的沙沙声,牧羊女和她的羊群提前出发了。我站在那儿,大口喘气,我想大声呼喊,可是不知道喊些什么。

石榴的结局

远山沉睡,近处的山谷和山坡,在鸟鸣的提醒下渐渐苏醒。我和石榴奶奶早就醒了,现在正往山坡上走。石榴奶奶的右手在身后摆了摆,示意我停下,她想一个人往上走。我停在那儿,回头看见最初的阳光正慢慢冲破东方的云层,既羞涩又迫不及待地喷射出来,树林里的鸟群受到鼓舞,朝耀眼的云层展翅高飞,仿佛那里才是一天里最美妙的涅槃之地。

石榴奶奶站在坡顶想什么呢?看着头顶的鸟群,我在想什么呢?我没有想石榴奶奶,没有想老姐姐,没有想牧羊女,她们三个人已经在我的记忆深处,而一个男人,那个在几十年前失踪的男人正悄然在我的思绪深处浮现。

石榴奶奶朝我招手,我低着头,慢吞吞走上去。石榴奶奶的嘴里含着一朵野花,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朵颤动的野花仿佛在说话,我忍不住笑了。

“再过两个月,你就十九岁啦。”

我对十九岁没什么感觉,只是对着她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嗯……”

“说吧。”

“石榴奶奶,女人真的离不开男人吗?”

石榴奶奶先是笑了,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其实男人也离不开女人。”她坐下来,叹口气,继续说道:“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谁也离不开谁,谁又能离得开谁……”

“为什么这么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不同,结局也不同。”

我之前从石榴奶奶的眼神里发现过伤感和向往,可是这一次,我清晰地看见她眼神里的失落和失望,甚至还有某种迷惑。我想问她:石榴奶奶,你觉得自己的爱情幸福吗?我希望她告诉我真话。可是,不知怎的,几年前埋藏在心里的疑惑突然在这一刻冒了出来:“石榴奶奶,你的名字真的叫石榴?”她眯着眼看着远方,默默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那一年你问我的时候,我还真忘记了以前的名字,石榴的名字是我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

“是呀,我手里刚好有一个石榴,那我的名字就叫石榴好喽。”

我皱起眉头。石榴奶奶虽然幽默,可我还是有被戏耍的感觉。石榴奶奶拍拍我的手,接着说道:“别生气啦,其实名字没有故事重要,一个人只有名字却没有故事,多乏味啊。女人尤其要有自己的故事。”

“女人故事多了,会不会很累啊。”

石榴奶奶笑出了声,半靠在石头上,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话:“再过两个月,你就十九岁了。”

“石榴奶奶,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在我的记忆里,石榴奶奶从不说啰唆的话。

“十九岁,是女人一生中最美好、最美妙的年纪……”我听见石榴奶奶舒了一口气,我甚至感觉到了她周围空气的颤动。“你要好好享受十九岁……”说完,她拍了拍手,身体顺势躺在草丛里向前打滚,草丛里的蚂蚱一个一个跳起来。

我陷入思索,手指下意识地滑向小腹部,只是那么一下就缩了回来。我再次想到那个男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在某一天的深夜,我依稀记得,他在一个极短极短的瞬间,靠近过我的身体——是的,就是这里。这是我的秘密,可是,这样的感觉让我害怕,让我不敢正视石榴奶奶的眼神。我想忘了他。我想我会忘了他的。

石榴奶奶继续在远处的草丛里打滚,一阵接一阵的风把她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十九岁……这一年……一定要好好……谈恋爱啊……我……我会……保佑……你的……保佑……你的……”石榴奶奶的声音非常异样,这不是平常的语调,这些话好像是用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的。

我站起身,四处寻找,眼前是辽阔茂密的半人高的青草。我站在石头上,依然看不见石榴奶奶的身影,也无法判断石榴奶奶的方位。风,越来越大了。我站在风中,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因满足而忘记了悲伤。

蒋一谈,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至今已出版六部短篇小说集,主要作品有《鲁迅的胡子》《China Story》《赫本啊赫本》《公羊》《中国鲤》等。曾获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首届卡丘·沃伦诗歌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