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4期|刘庆邦:泡澡(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4期 | 刘庆邦 2020年07月09日06:14
过了小寒,是大寒。过了小年,离大年就不远了。在大年到来之前,老李想去洗个澡。除旧岁时,除了要对屋子进行一番全面的扫除,个人的身体也要清洗一下。不然的话,把狗年的灰尘带到猪年就不好了。
老李家的卫生间安有电热水器,热水器的容积还不小,他洗澡完全可以在家里洗。在夏天天热的时候,他都是在家里洗,但电和电费是联系在一起的,水和水费也互相挂钩,为了省钱,在家里他总是洗得匆匆忙忙,只简单淋一下就完了。到了冬天,他就不愿意在家里洗了。他家的卫生间里没安取暖用的浴霸,他也舍不得通过长时间淋热水以提高卫生间的温度,卫生间里显得有些冷。他洗澡洗不好,再把自己冻感冒,那就不划算了。老李年轻时当过矿工,每天升井后,都要在热辣辣的大池子里泡一泡。他的皮肤似乎留有泡澡的记忆,一直怀念那种泡澡的感觉。在烫皮烫肉的水池里泡出一头汗来,那才叫痛快,那才是真正的洗澡。淋浴只是淋一下,湿了眉毛,湿不了汗毛,那叫什么洗澡呢,洗与不洗也差不多吧。那么,在自家的卫生间里安装一只浴缸不就得了,把门一关,一人一缸,想怎么泡,就怎么泡,想泡多长时间,就泡多长时间,泡得手指头发芽儿都没人管。可是,不行呀,普通居民的家庭里,安装浴缸的总是少而又少。一来是,卫生间空间狭小,安个吸水马桶,“卫生”一下还凑合,哪里有安装浴缸的地方呢!二来是,浴缸大张口,得放多少热水才能达到它胃口的要求啊,恐怕半立方水都不够吧!所以呢,在家里安浴缸的事老李连想都不敢想。皮肤痒得实在太厉害了,再不泡澡实在对不起自己了,他只好到外面的公共澡堂泡一泡。现在关于泡的说法比较多,除了泡脚,还有泡吧、泡妞儿等。去他大爷的这泡那泡吧,都不把人往好里泡,老李对泡澡以外的泡都不感兴趣,都持拒绝的态度。
泡的名堂多了,难免对泡澡构成了挤压。老李注意到,以前到街道的澡堂里泡个澡是很方便的,现在泡澡越来越不容易。大约在十几年前,老李所住的居民小区外面就开有一家澡堂。澡堂的门面临街,他下了楼,穿过小区的消防通道,往右一拐,不到一百米,就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他觉得太好了,这跟在自己家里安浴缸有什么区别呢,没什么区别嘛!他想,这个澡堂子要是长期开下去就好了,他后半辈子就可以在这个澡堂子里泡澡,一直泡到老。他这样想,是他隐隐地有些担心,担心这个澡堂子说不定哪一天会关张。人喜欢什么东西,往往有担心伴随,喜欢花儿,担心花儿谢;喜欢鸟儿,担心鸟儿飞;喜欢这个澡堂子呢,就担心它不能永远存在。铁打的街道,流水的门面,澡堂子永远存在的可能性不大。花儿总是要谢,鸟儿总是要飞,担心什么就有什么,这个澡堂只开了两三年,就关门了。问起来关门的原因,是房子的租金提高了,水费翻倍了,去洗澡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人家开澡堂是为了赚钱,如果赚不到钱,还赔钱,澡堂何必继续开下去呢!
这家澡堂关门了,老李骑着自行车,转了好几条大街小巷,又找到了一个澡堂。这个澡堂离他家稍远一些,要横过安定门外大街,还要穿过一条小街,往西走一两公里才能到。澡堂门口打出的招牌是“花海洗浴中心”,却是一家旅馆开办的澡堂,以经营旅馆业为主,经营洗浴业为辅。凡是在旅馆入住的旅客,可以免费到洗浴中心洗浴。不在旅馆住宿的北京本地区居民想去洗澡也可以,花个三四十块钱,买张门票就是了。老李去花海洗浴中心泡过几次澡,就摸到了其中的一些底细,原来里面不仅可以泡澡、洗澡,还可蒸桑拿、蒸石火浴。这还不算,在洗浴中心洗完了澡,换上中心提供的软衣服,可以到休息大厅小憩,看电视,点饮料喝,让服务生为您捏脚,也就是足疗。当然了,喝饮料和接受足疗都是要付费的。在大厅里享受的服务还不是高级服务,高级服务的项目是按摩,须在旅馆的单间里关起门来一对一进行。按摩分不同形式和档级,有中式按摩、港式按摩,还有泰式按摩等,档级越高,价位越高,高到令老李一类的普通市民咋舌。老李到花海洗浴中心,不管有多少花样儿,他只泡澡洗澡就够了,顶多附带着蒸一下桑拿和石火浴,别的需要另外付费的项目一概不要。就连搓澡,他都是自己搓,从来不让所谓的搓澡师给他搓。他的胳膊够长,手指头也不少,身体各处都够得到,何必让别人给他搓呢!搓澡的价格也不低,与泡一次澡的门票价格几乎持平。有那搓澡的钱,还不如再去泡一次澡呢!还有,搓澡师问你往身上搓盐吗?搓牛奶吗?你稍有犹豫,稍有松口,大把的钱就被搓澡师“搓”走了。他坚持不搓澡,搓澡师就无法“搓”走他的钱。不过,他有时也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在“花海”的消费是不是太低了,贡献不够大,人家是不是不太欢迎他。老李平衡自己心理的办法,是在洗淋浴时尽量节约用水。他可以在大池子里尽情地泡,汗可以尽情地出,但在淋浴时,水能少用就少用。老李看见,有人在洗淋浴时,把水龙头开至最大,任淋水如大雨一样通过喷头往下流。在他们往身上涂抹浴液时,仍不关掉水龙头,好像不把水流够,就不够本儿似的。老李不干这样的事儿,他知道北京是缺水的城市,水是很宝贵的,让水白白流掉,太可惜了!
老李在这家洗浴中心泡澡泡得时间也不是很长,也就是两三年时间。秋天的一天,北风渐凉,老李打算去泡一个热水澡。在整个夏天,他一般来说不去泡澡,夏天天热,动不动就是一身汗,完全可以达到泡澡的出汗效果,去澡堂泡澡可以免去。到了秋天,秋风一吹,汗毛眼子开始闭合,出汗的机会就少了。据说人出汗是必要的,下面的眼子要排泄,汗毛眼子也要排泄,出汗就是汗毛眼子的排泄方式。汗毛眼子倘若老也不出汗,老也不排泄,也会憋得受不了。老李骑车来到花海洗浴中心一看,整座三层楼外面搭起了用铁管子组成的脚手架,并用蓝色塑料布遮上了围挡,像是改造或装修的架式。老李一问,旅馆和洗浴中心果然是在装修,装修已经进行一个多月了。老李顿感失望,身上也有些痒痒。他问施工人员,洗浴中心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业?人家待搭不理,让他自己看围挡上贴的告示。他把用白纸黑字打印成的告示找到了,告示上没说什么时候重新开业,只说因装修给顾客带来了不便,敬请谅解。老李估计了一下,当时离春节还有三四个月,春节前装修应该能完成吧。到了过小年那一天,老李才又骑车到洗浴中心去了。他远远看见,整座楼撤去了围挡,拆掉了脚手架,装修得焕然一新。老李心中一喜:终于又可以泡澡了,一定要泡他个痛快淋漓!然而,让老李再次感到失望的是,前台的女服务员告诉他,今后这里只开办旅馆,洗浴中心撤消了。这叫什么事呢?撤消洗浴中心为啥不早说呢?老李失望得有些生气,差点骂了他妈的。
偌大的北京城,难道找不到泡澡的地方了吗?难道泡澡的时代从此结束了吗?难道人们不需要再出汗了吗?老李不信这个邪。老李是退休之人,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到处寻找哪里有泡澡的地方。他骑着他的一辆旧自行车,转到东,转到西,转到南,转到北。他骑得慢慢的,一路骑,一路看街边门面上的字号或招牌,看到有“水”或者有“洗”的字眼,他都要停下看一看是不是洗澡的地方。他看到带“水”字的店面倒是不少,多是卖水果、水产品和纯净水的商店。他看到带“洗”字的店铺也不少,但不是洗衣服、洗鞋,就是洗车。他把附近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没发现一处可供泡澡的地方。再往远处找,他就不骑自行车了,改乘公交车。他的年龄超过了65周岁,进入老年人的行列,居委会为他办了老年卡,在市里乘坐任何一辆公交车都可以免费。以前,他对众多的老头儿老太太坐公交车有些看不惯,觉得不少人有占便宜的心理,有不坐白不坐的意思。想想看,公交车的空间和座位资源是有限的,老年人坐得多了,就挤占了上班族年轻人的资源,年轻人还得为老年人让座,显然很不合适。现在,老李为了找到能泡澡的地方,他也要坐公交车了。不过,为了避免和忙于工作的人争资源,他绝不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段去坐公交车,而是打时间差,估计上班的人都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他才从从容容地刷老年卡坐公交车。为了找泡澡的地方,老李有一次还闹了一个笑话。他透过车窗往外看,总算发现了一处门口上方标有“扮靓靓洗澡美容”的地方。他定睛再看,准确无误,上面的确有“洗澡”的字样。能洗澡就能泡澡,好嘞,总算又找到一处可以泡澡的地方喽!他赶紧下车,往回走了差不多一站地,才找到了那个叫“扮靓靓”的门面房。老李到房子里一问,顿觉很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形势了。怎么的呢?原来这里是给四条腿的宠物洗澡美容的地方,两条腿的人就免了。说白了,狗呀猫呀,可以到这里洗澡、美容,人就不要进来了。老李想起来了,最近流行的一个字叫“萌”,“靓靓”和“萌”是联系在一起的。“晒萌”也好,“卖萌”也好,“萌萌哒”也好,一般指的是娃,是少女,是宠物。一个大老头子,跟“靓靓”和“萌”还有什么关系呢!老李逃也似的离开了。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老李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有动物洗澡的地方,却不让人进去洗澡,人到底还值钱不值钱呢!
老李最终找到可以泡澡之处,是在北五环之北一个叫“皇都水城”的宏大场所。据说那里的水是从很深的地下抽出来的温泉,温泉无须再加热,直接充到池子里,可以泡澡,洗澡。在那里泡澡,与以前在别处泡澡有所不同,在别处泡澡,那是单纯地泡,水里没有什么动静。在水城泡澡呢,在水里可以接受水按摩。水按摩分两种,一种是通过池底自下而上涌出的水流冲击身体,二是通过安在水池边的高压水龙头,把压出的水扯成扇面,锤打一样按摩人们的后背、腰椎和颈椎。除了泡澡、水按摩和洗浴,水城里还有游泳池,人们可以穿上泳衣,戴上泳帽,到游泳池里游泳。如果游泳游累了,可以到水城的餐厅吃一顿自助餐,以增加身体的能量。当然了,水城既然以“皇都”冠名,消费水平要高一些,进去一次,最低消费是138元。消费高就高吧,谁让他那么喜欢水呢,谁让他那么热衷于泡澡呢!他的退休工资每月有六千多元,妻子已经下世,花不着他的钱了。他的唯一的女儿也参加了工作,自己挣钱够自己花,从不跟他要钱。他有那么多钱不花,留着干什么呢!他已年近古稀,近年来身体又不太好,过一年,少一年,泡一次,少一次,说不定哪一天,他想泡都泡不动了。趁现在还有享受泡澡的能力,能多泡一次就多泡一次吧!
他才去水城泡了两次澡,人家就不让他进了,把他挡在了“城门”外。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去水城泡澡,泡完从水池里出来时,脚下一滑,蹾坐在地上,蹾得髋骨骨折,顿时动弹不得。水城的服务员马上向老人要了他家人的电话,告知了他的家人,并打电话要了救护车,把老人送到医院去了。不料老人的家人把水城告上了法庭,说都是因为水城的地板太滑了,才导致顾客滑倒,造成骨折。原告要求被告承担老人骨折所发生的一切医疗费用,并对由此可能引发的一切后果负责。法院经过审理,驳回了原告的诉求。水城虽然赢了官司,但他们得到教训,从此在门口贴出了并不温馨的“温馨提示”:凡来本水城的洗浴者,如果年龄超过了65周岁,须有家人陪同,否则谢绝入内。敬请谅解!他把提示上的岁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承认也不行,他的岁数不但超过了65周岁,而且已经超过了67周岁。对于水城方面做出这样的规定,老李觉得可以理解,它不是对老年人的限制,更不是对老年人的歧视,而是对老年人的爱护。问题是,他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一个可泡澡的地方,现在又泡汤了。他想冒充不超过65周岁的人是不行的,前年大病了一场,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树老树叶黄,人老头发白。仅从他的头发看,恐怕人家以为他70岁都超过了。还有,新的规定实行后,再买门票是要出示身份证的,他所出生的年月日都在身份证上标得明明白白,不可能瞒天过海。老李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到服务台问值班经理,你们所说的家人陪同,家人主要指的什么人呢?
当然是您的儿子。
我要是没有儿子呢?
女婿也可以。
我要是连女婿也没有呢?
朋友也可以,只要年龄不超过65周岁就行。
对不起,我要是连朋友也没有呢?
值班女经理把老李看了一眼,目光里似有些不可理喻,仿佛在说,你怎么连个朋友都没有呢!女经理说的也是“对不起”,那我们就没办法了。
老李泡澡不成,只能原路怏怏而回。是的,老李没有儿子。他父亲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名曰“单传”。到了他这一辈,单传也没有传下去。如果传宗是传接力棒的话,接力棒在他手中给弄丢了。他和妻子先有了一个女儿,本打算再要一个儿子的,可计划生育的政策来了,一对夫妇只许要一个孩子。为了不违反政策,也是老李在职务上面临提拔,要在计划生育方面有好的表现,就把生第二个孩子的打算放弃了。年轻时没儿子,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一个男人所能做的事情他都能做。老李早就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养儿防老”。以前他对这句话并不认同,甚至有些笑话,养儿能防什么老,难道养了儿子自己就不老了吗!现在他才知道了,他以前对这句话的认识并不全面。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到谁跟前,不到谁身上,就不会有深切的体会。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如果他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让儿子陪他泡个澡,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轻而易举的事。都是因为他没有儿子,老了连个澡都泡不成了,这是不是有点儿悲哀呢!
老李没有儿子,有个女婿也好呀。也是俗话说的,“一个女婿半个儿”。如果他有一个女婿,如果他让女婿陪他去泡一个澡,女婿想必也不会拒绝。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女儿都三十多岁了,至今都没有结婚,没有为他引来一个女婿。女儿并不是不想找对象,并不是不想结婚,只是态度不够积极,甚至有些冷淡。不知女儿从哪里听来的奇谈怪论,说女人发昏才结婚,结婚之后更发昏。受这种观点的影响,为避免发昏,还是不结婚好一些。有热心人给女儿介绍对象,在他和妻子的催促下,女儿也去跟人家见面,但见过一个又一个,不是女儿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女儿,反正一个都没有谈成。妻子生前天天为女儿发愁,愁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以致身体突然出了毛病,60岁刚出头就撒手而去。女儿是好女儿,只是女儿吃得有些胖,也显得比较老实。大概因为没有结婚,女儿的眼神还很单纯,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女儿的工作也不错,在一家国有银行的储蓄所当营业员,每月的收入比他的退休工资还高。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怎么就嫁不出去呢?那么多男孩子,难道一个有眼光的都没有吗!
老李回家熬好了小米粥,烧好了豆腐小油菜,女儿李悦下班回来了。女儿是一路听着音乐回来的,两个耳朵眼儿里都塞着耳机。进门后,女儿摘下了一侧的耳机,喊了一声“爸”。女儿摘下的耳机垂在下巴那里,像一粒黑色的纽扣儿。
趁女儿脱下皮鞋换拖鞋的工夫,老李说,我今天去皇都水城泡澡,白跑了一趟。
为什么?
水城有了新规定,凡是65周岁以上的老人去泡澡,必须有家人陪同。
这是什么规定,简直就是霸王条款,你可以打电话举报他们!女儿换上拖鞋后,没在客厅停留,边说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他们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老李住东边的大卧室,女儿住西边的小卧室。女儿一走进自己的卧室,顺手就把房门关上了。他们家的房门是用新型复合材料压制而成的所谓“美心”门,封闭和隔音效果都不错。
当爸爸的还有许多话想对女儿说。女儿去年过春节去了日本,他想问问女儿,今年过春节还有没有出国旅游的计划。他还想以说笑话的口气,问女儿什么时候给他找个女婿呀!可女儿不给他时间,不容他多说,就对他关上了门。女儿每天都是如此,进家就关上自己的房门。他的房门对女儿是敞开的,而女儿的房门对他是关闭的。水城澡堂的门对他关闭,是因为他超过了65周岁。女儿的门对他关闭,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在外地,另一个姐姐也去世了。在北京,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他觉得女儿跟他一点儿都不亲。虽说他和女儿住在同一个家里,但女儿不与他交谈,这哪里还有家的气氛呢!哪里还有家的感觉呢!这天,他还是追到女儿的卧室门口去了,隔着房门对女儿说,悦悦,爸爸今天熬的是你最爱喝的小米粥,还有口味清淡的豆腐烧小油菜,你吃一点儿吧!
我跟您说过了,我现在不吃晚饭。您是嫌我吃得还不够胖吗!
小米粥里主要是水分,没什么脂肪,喝了不会发胖的。
得了吧,我喝凉水都会长肉!女儿没有开门,父女俩就那么隔着房门对话。
老李没有马上走开,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再说话,样子有些可怜巴巴。好像他多站一会儿,女儿受到感动,就会为他打开门似的。女儿说的是不吃晚饭,但老李知道,女儿自己躲在屋里吃零食,喝可乐之类的碳酸饮料。吃零食和喝饮料,其实更容易发胖。除了晚饭,早饭和午饭,女儿也极少和他一起吃。早上,女儿起床后,都是不吃早饭就上班去了,在路边随便吃一点。中午,单位供应免费午餐,女儿在储蓄所里吃。到了双休日,女儿总该和他一起吃饭了吧?可不管他想方设法做了什么好吃的,喊女儿出来吃饭时,女儿的样子都有些无奈似的,吃得一点儿都不香,吃一点儿两点儿就放下了筷子。有时女儿要老李不要管她,只管做自己的吃自己的就行了,饭对她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吃不吃都无所谓。老李不会的,不管女儿吃不吃,他做饭时都要下着女儿的米,做着女儿的菜。女儿不吃,他宁可在第二天、第三天吃剩的。让老李不能理解的是,他给女儿做好了饭,女儿不吃,有一次,女儿却用手机在网上叫了外卖。当外卖小哥提着一兜子用塑料盒装着的饭菜叫开门时,着实让老李有些吃惊,问这是什么?外卖小哥把门牌号码又对照了一下,说这不是你们家点的麻辣烫、小龙虾和叉烧包吗?这时女儿从卧室里出来了,说是我叫的外卖。遂把一兜子东西接了过来。他问爸爸要不要尝一尝?老李说,我才不吃什么外卖呢,外卖难道比你爸做的东西更好吃吗!老李还说,晚报的记者调查过了,说不少外卖都是在小作坊里加工出来的,很不卫生。女儿说,偶尔吃一次,享受一下社会性服务嘛,没事儿。女儿把外卖提到自己卧室里吃去了。老李在女儿的卧室门外站了一会儿,看不到任何女儿为他开门的希望,只得一个人回到客厅。端起了粥碗,他突然想起了妻子,心里一阵酸楚,差点落下泪来。他把粥碗又放下了。
……
作者简介:
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现为中国煤矿作协主席、北京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十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作品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政府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等。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五十三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