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门罗的晚期风格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张悦然 2020年07月10日09:27
2012 年,艾丽丝·门罗出版了她的小说集《亲爱的生活》,并声称这是她的封笔之作。同时她表示:“我希望读者从《亲爱的生活》开始读我的小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这个愿望显然没法在已经成为门罗读者的那些读者身上实现,至于《亲爱的生活》是不是门罗最好的作品,那些读者可能也会有不同的答案。至少有些人会认为,《逃离》《幸福过了头》等巅峰时期的作品绝不亚于《亲爱的生活》。不过,非要选出一本短篇集作为门罗最好的作品,这种做法本来意义就不大。门罗的好小说分散在她的每本短篇集里,又因为主题的延续和统一,我们也很难以创作时间将这些作品割裂来看。事实上,《亲爱的生活》与她先前的作品,无论在主题还是写法上,都有很多相似和呼应的地方。
诱惑与考验
我们都清楚诱惑是危险的,特别是当我们的欲望与道德相悖的时候,但同时又抱有一种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可以避开危险,在满足我们的欲求之后全身而退,回到原来的生活里。有可能那份乐观,本身就是诱惑所滋生出的产物,像一种化学反应,诱惑制造出幸福的幻觉,也制造出一种错误的自我认知。在那种认知里,我们是足够强大和聪明的,所以完全能够主宰诱惑,驾驭欲望。现实却不尽然,局面总会失控。因为诱惑是魔鬼送出的礼物,它是有偿的,需要我们以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有时候那个代价我们付得起,有时候我们付不起。但是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门罗经常在她的小说里,让她的女性人物与自己的欲望角力。她们有时会赢,但是多数时候都输了。不过,门罗的目的并不是让她们得到足够的教训,洗心革面,变成一个新人。门罗感兴趣的是让她们以及读者在这个过程中,更深层地认识欲望究竟是怎样的事物。同时,她也在揭示女人复杂的天性与弱点。
《漂流到日本》这篇小说讲的就是女主人公和她的欲望角力的故事。这个叫格丽塔的女人拥有一个安稳的家庭,爱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女儿,不过她还拥有一份令她内心动荡的职业——她是个诗人。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她比其他人需要更多的激情。或者说,她得不断寻找激情来饲育她的诗歌。小说的一开头,她和丈夫在火车站分别,丈夫要去北方的城市工作,而她将独自带着女儿凯蒂去多伦多,在朋友离开的时候帮她看家。随后我们知道,她对此行抱有别的期待。因为先前她曾在一次诗歌杂志的活动上,邂逅了一个来自多伦多的男人,当天那个男人把喝醉的她送回了家,虽然什么也没发生——也可能正是因为什么也没发生,她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这种思念甚至使她停止了写诗。现在她要去多伦多了,机会来了,于是她给那个男人写了一封信,附上了自己火车到达的日期和时间。现在我们都很想知道到了多伦多以后,两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我们猜想一定会有事情发生,那么最终将怎样收场呢?然而读者的期待落空了,这篇小说的故事几乎都是在火车上发生的,当格丽塔抵达多伦多,走出火车站,小说就结束了。仅从这一点来说,它是一个很特别的小说。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使用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悬念,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甚至彻底忘记了那个悬念的存在,直到结尾,叙述者才会又让我们把它想起来。正是使用这样一种特别的结构,门罗向我们揭示了女人和她的欲望之间复杂而不稳定的关系。我们会对欲望产生更深层次的理解。火车上发生了什么呢?格丽塔遇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儿童剧演员,其中那个名为格雷格的小伙子很会逗孩子,很快就和凯蒂成了好朋友。后来格雷格的女同伴下车了,格丽塔的女儿也睡着了。两人聊天,并且喝起了格雷格带的茴香酒,然后开始抚摩和亲吻。为了避免凯蒂看到,两人去了格雷格的车厢做爱。之后格丽塔返回自己的车厢,而格雷格马上要下车了,对双方来说,这是一次美妙的艳遇,没什么后顾之忧。可是等到格丽塔返回自己的车厢,发现凯蒂不见了。她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穿过一节节车厢,几近崩溃。最终她在车厢的连接处找到了凯蒂,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金属板上。格丽塔一把抱住她,凯蒂哇地哭了起来。如果女儿被坏人带走该怎么办?格丽塔心有余悸,感到无比内疚。随后,她一直在反省自己对凯蒂的漠不关心。写诗,还有对多伦多的男人的迷恋,是这些事物将女儿挤出了她的内心。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女儿和丈夫,背叛了生活。现在她决定放弃那些诱惑,回归生活。火车到站了,她们向外走,这时有人接过了格丽塔手中的箱子,并给了她一个坚定的吻。是那个多伦多男人,是那个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迷恋、思念并且写信过去的男人。在小说的结尾,门罗这样写道:
先是震惊,接着格丽塔心里一阵翻腾,然后是极度的平静。
她试图抓紧凯蒂,但就在这时孩子挣脱了她的手,走开了。
她没有试图逃开。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
格丽塔为什么变得极度平静呢?因为她心里的欲望被先前发生的事故打退了,但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藏匿起来,等待着合适的时候再度现身。而此时,格丽塔明确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并且仍旧具有将她完全控制的能量。她曾在给这个多伦多男人的信上说,写这封信就像把一张字条放进漂流瓶。某种程度上是在说,她愿意把自己交托给不确定的命运。而现在命运就站在她的面前,令她无法抗拒,她甚至没有能力撤销那份炽热的心愿。门罗试图让我们明白,心中的欲望不会被瓦解和摧毁,它只可能被压抑和隐藏。而我们也很难因为所领受的教训,变成另外一个人。欲望和人心的角力,是持久的、不断发生的,偶然的战胜根本不值得庆祝。
因为一次失败就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这篇小说里,顿悟发生在格丽塔找到女儿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对家庭和生活的背叛,意识到没有多伦多的男人,她也会去寻找和追逐其他事物。这次顿悟,显然令格丽塔对自己有新的发现,是极其重要的。但是门罗又在结尾提醒我们,它可能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重要,也不像在过往很多小说里所宣扬的那么重要。一次顿悟并不足以改变生活。有可能格丽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将她在结尾所表现出的极度平静,看作是另一次顿悟。在这次顿悟里,她带领我们思考的问题,不再是她自己和生活的关系,而是伸向更辽阔的领域,探究广义的人性与欲望的关系。
天真的罪过
门罗写过几篇用人名来做题目的小说,无一例外都是女性的名字。比如早期小说里的《奎妮》和《普鲁》。而在《亲爱的生活》里出现了两篇,一篇是《科莉》,一篇是《多莉》。如果说在大多情况下,她倾向于选择一个具有概括性、延展性或者占据小说核心位置的意象作为题目,直接使用人名的做法,似乎试图去除概括和阐释,将这部分权利完全让渡于读者。假如读者仔细回味,会发现这种命名绝不是作者推卸责任,或者信手而就,它背后具有深长的意味。那个化作题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概括,用以指代某种事物或者某种人。仅就《多莉》和《科莉》这两篇来说,使用人名做题目的意义也有很大的差别。在《多莉》里,叫多莉的女人闯入了一对夫妇的晚年生活,她是丈夫多年前曾爱过并为之写诗的情人。在这篇小说里,“多莉”作为一个客体存在,指代的是一种激情,一种关于往昔的美好记忆。而在《科莉》里,科莉是女主人公,小说主要展示的是她的命运。门罗通过以她的名字作为题目,在向我们暗示,她似乎可以代表一类人。他们的天性和弱点,导致了他们的命运。
科莉所代表的是怎样一类人呢?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她。首先,科莉的一条腿是瘸的,是一个有先天缺陷的人。门罗的小说里有很多有先天缺陷的主角,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畸人”。这使小说带有一种哥特色彩,阴暗、神秘和诡异,有时候还具有寓言性。比如小说《脸》,写的是一个脸上带有大片胎记的丑陋男孩。而收录在《亲爱的生活》里的另一篇小说《骄傲》,则写了一个兔唇的男孩。这两个男孩的性格比较相近,骄傲又自卑,残疾变成厚厚的铠甲,也成为他们伤害别人的利器。但是先天残疾的女性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天性,比如科莉。门罗是否洞悉了缺陷之于不同的性别,将会产生极其相异的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呢?或者我们
也可以说,科莉同样是骄傲和自卑的,但是她的骄傲和自卑,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
小说的开头,已婚的建筑师霍华德来到科莉家做客。科莉的父亲非常富有,科莉虽然腿有残疾,但是表现得乐观开朗。很快,霍华德和科莉成为秘密情人。科莉知道霍华德不会离婚,自己也没有这种要求,她对他们的关系感到满足。有一天,霍华德来的时候,带来一个坏消息。他收到一封信,来自曾在科莉家干活儿的女佣。这个女佣去了城里,在一户人家干活儿,那家人恰好是霍华德的朋友,有一回霍华德和妻子去做客,撞见了女佣,而女佣很早之前就在科莉家见过他与科莉亲热。也就是说,女佣知道了他们的私情,并扬言要告诉霍华德的太太,除非霍华德定时付给她一些钱。科莉担心霍华德想要中止和自己的关系,于是提出由自己来支付这些钱,因为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霍华德最终接受了她的提议。他在城里租了一个信箱,每隔一段时间,科莉会把钱交给他,他把钱放进那个信箱,而女佣会把它打开,将钱取走。事情得到了解决,两人继续着情人的关系,霍华德每隔一段时间来看科莉,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科莉偶然听给她清理院子的工人说起,得知女佣死了,将会葬在科莉所在的小镇。科莉去参加了葬礼,葬礼上,人们称赞女佣高贵的品格,令科莉产生某种模糊的疑虑。她回到家,想到她给上一笔钱的时候,女佣已经住院。按理说霍华德会再打开信箱确认钱是否被拿走了,那么他应该发现钱还在,可是他并没有对科莉说起过。科莉想了一夜,醒悟过来,意识到从未发生过女佣敲诈的事。钱都去了霍华德那里,用以补贴家用,带着妻子旅行。
在门罗的很多小说里,都有发生在结尾的情节的巨大反转。她从来不抗拒这种强烈的情节处理方式,有的时候,我们甚至觉得那是她十分偏爱的。强烈的情节性总是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乐。但有的时候,也会让人感到刻意和虚假。门罗并非每次都使用得很好,有时候她也会失手。但是失手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那些情节本身不恰当,而是它们在挖掘人性方面,所起到的作用比较有限。比如说《逃离》里有一篇小说叫《播弄》,女主人公若冰与患了哮喘症并且发育不良的姐姐乔安妮相依为命。有一年夏天,她去斯特拉特福看莎翁剧时与一个男孩发生了一段美妙的感情,次年夏天,她寻到男孩的钟表店门前,男孩却对她视而不见,甚至插上了店门。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她不得不继续回到与姐姐捆绑在一起的生活之中。多年之后,姐姐去世,在医院工作的若冰意外发现,原来男孩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对她表现出冷漠态度的并非男孩本人,而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我们意识到女孩的自尊心太强、太骄傲,这个弱点被捉弄人的命运抓住了,导致了最终的错过。可是在这篇小说里,巧合、偶然性太大了,或者说,我们对于命运弄人的印象深刻程度,远超过了我们对于女主人公人性的发现。除了宿命的悲情,我们很难在小说里发现更细微复杂的情感了。但是在更多的门罗的小说里,强烈的情节有效地作用于人物的内心,揭示出复杂多变的人性,就像这篇叫《科莉》的小说。
让我们先从叙述视角的角度,来看一下门罗的写作策略。小说一开头,使用的是霍华德的视角,用他的眼睛打量着科莉家的大宅,认识了这个叫科莉的女孩。在这个部分里,我们对科莉的全部了解,都蒙着一层男主人公的主观色彩。但是到了他们成为情人、被女佣敲诈的事情出现之后,门罗悄悄地将叙事视角转移到了科莉的身上。霍华德的那扇门闭合了,我们不再知道他的感受,我们只知道科莉是怎么想的。显然,这篇小说更适合用科莉的视角来叙述,因为最终是她发现了真相,受到了情感的伤害。霍华德的动机和意图必须被藏得很好,才会产生最后的意外之感。值得思考的地方在于,门罗为什么会在小说开始的时候,使用霍华德的视角呢?首先,她在那一部分里已经做了很多铺垫,让我们在最后知道真相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比如霍华德说:
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专追富家女的猎艳者一定会抓住她……她似乎既大胆又孩子气,刚开始男人可能会对她着迷,但接下来,她的鲁莽冒失,她的自鸣得意——如果那是自鸣得意的话——会令人厌倦。当然,她有钱,对有些男人来说,钱永远不会令人厌倦。
表面看起来,这段话是他在猜度某些男人的做法,事实上却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他所受到的财富的诱惑,被非常隐晦地表现出来。而他又是这样评价科莉的:
他不确定在床上他会对那只脚作何反应。但在某种程度上那只脚似乎比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更加动人,更加独特。
这句话其实是很残酷的。为什么她的残疾会令他觉得有趣呢?一种猎奇心理?或者说,那只脚多少能够激起他的一点怜悯心,因为它不像她所流露出的性情一样显得“鲁莽冒失,自鸣得意”。如果我们回过头再去读这些话,就会意识到他并不爱科莉。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所以他别有所图也就并不意外了。此外,更为重要的是,这篇小说的主要意图并不是向我们揭示霍华德卑鄙恶劣的人性,而是借此让我们更加了解科莉是什么样的女人。所以小说最先以霍华德的视角进入,与科莉保持着距离,用一种远处打量的方式,让我们认识了她。随后我们慢慢走近了她,逐渐了解了她,直到最后结尾,我们完全沉浸在她内心的痛苦和失望里。那个时候,是我们与科莉最为共情的时刻,我们将会对她有全新的发现。这种发现令我们震惊的程度,已经超过了霍华德的卑劣人格,而那才是这个故事的核心。
为了了解科莉,让我们返回小说的前半部分,以霍华德的视角讲述两人发生亲密关系的时候。科莉说起自己不愉快的经历:
她告诉过他她不是处女。但结果发现那是一个复杂的不完全的事实,归因于她十五岁时一个钢琴教师做出的下流事。她配合那个钢琴教师的意愿,因为她为那些迫切渴望某些东西的人感到难过。
最后这句话可以解释科莉后来的很多做法。她为什么对霍华德从来没有过任何要求,既没要求他多来看望她,也没有要求他离婚。因为她有一种骄傲,认为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因此变得贪婪和丑陋。这显然和她良好的家教有关,也跟她从未真正涉足社会有关。小说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她养尊处优,不需要做任何工作,而且被父亲完全保护起来。有用人嘲笑她的脚,父亲立刻解雇他以及他的家人。就像《睡美人》里的公主,国王担心诅咒应验,禁止任何人使用纺锤。这导致公主根本不知道纺锤是何物,所以当她见到的时候就很想拿起来看看。公主的不谙世事,成为她的弱点。在这个故事里也是一样,科莉父亲为了保护她,将她与那些为了生计殚精竭虑的人隔绝开来,致使她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也让她很容易被欺骗。
值得回味的是科莉知道真相之后的做法。她寄去一张字条,告诉霍华德那个女佣死了,以这样一种含蓄的方式,暗示对方骗局可以结束了。她为什么不戳穿霍华德呢?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她 15 岁时那次遭遇的重演。钢琴教师冒犯她的时候,她配合了对方,因为“她为那些迫切渴望某些东西的人感到难过”。而现在她再一次被她的难过击倒了。因为她的天真,她对那些欲望丑陋的人怀有深深的怜悯,所以任由他们从她这里拿走想要的东西。她的慷慨也是她的软弱。科莉是一种人的缩影,她们的天真和善良很容易被利用,或者说,那正是恶人可以安置他们丑陋欲望的地方。她出于怜悯所做出的配合,既没有迫使恶人受到惩罚、有所醒悟和悔改,也没有令她自己真正成长,摆脱被欺骗和被伤害的宿命。
逃离与承担
门罗的很多小说都关于一个主题,就是“逃离”。逃离眼前的生活,逃离婚姻,逃离家庭……那些主人公总是极力挣脱现在的身份和角色。这是一个能引起读者广泛共鸣的主题,因为当代生活里的人们被伦理道德、社会责任层层绑束,个人空间越来越狭促。逃离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更是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既然是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门罗所关心的就不是结果,事实上,她笔下一些逃离的人物,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里,但这并不意味着“逃离”没有意义,因为他们需要在“逃离”中确认自己到底需要什么。逃离看起来是一种对外面世界的探寻,其实是一种对内在自我的审视。《离开马弗里》这篇小说,延续了门罗对“逃离”这一话题的探讨。特别之处在于,它将视点安置于一个守着一份责任始终没有逃离过的男人身上。这个叫雷的男人,爱上了比自己年龄大并且已经结婚的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离了婚,嫁给了他。但是不久之后,伊莎贝尔就得了心包炎,没有办法再去工作。雷当了警察,承担起照顾家的责任。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利亚的女孩,利亚在电影院卖票,下班很晚,她父亲要求必须有个人护送她回家,电影院的老板就找到当警察的雷帮忙。于是雷经常深夜陪利亚走回家。有一天,利亚不见了,大家四处寻找未果。两天后,人们收到她的信,原来她和牧师的儿子——一个萨克斯手私奔了。几年后雷见到利亚,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看起来很幸福。又过了几年,伊莎贝尔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住进了城里的医院。雷决定留在城里陪妻子,所以他在医院找了一份看护的工作,并且打算卖掉小镇上的房子。他回到镇上时听到一些传闻,利亚和小镇上的牧师好了,离开了原来的丈夫,而两个孩子被丈夫的母亲扣下,不能再与利亚见面。不久之后,雷在医院见到了利亚,利亚找了份工作,在那里帮助癌症病人做康复,她被后来的情人抛弃了,孩子的抚养权也没有争得。她现在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但是却显得很坚强,还问及雷独自生活得如何,说她可以去雷家里做饭或者帮忙。他们告别之后,雷来到病房,护士告诉他一个他已经等了很久的消息:他的妻子去世了。雷走到外面,思绪从妻子的离去渐渐飘开。然后他想到刚才和他说话的女孩,想到了她失去了孩子,然后习惯了这种失去。
她可以被称作擅长失去的行家,相比之下他本人是个新手。
在这里,我们也许会联想到《一种艺术》里的诗句,从而发现门罗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间的某种精神亲缘: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小说结束在雷努力回想着那个女孩的名字,最终他想起来了,利亚,这带给他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这篇小说里,雷和利亚有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利亚一直在逃离,也一直在为逃离付出代价。而雷一直在承担他的责任,同时也在为之付出代价。两人的代价不同,利亚的代价是失去,雷的代价是自由。但最终,两人殊途同归,雷也失去了他所守护的人,变得一无所有。而且更残酷的是,这份失去给雷带来的重创,远比利亚的失去更大。因为利亚已经习惯了失去,而对雷来说,那却是全然陌生的可怕事物。
门罗曾在《纽约客》的采访中说她很欣赏利亚这个人物,因为她的勇气和坚强。但这并不代表门罗否定了雷的坚定守护的意义。这种守护是美丽的,也是沉重的。忠诚是一种自我牺牲,因为它包含着对自由的舍弃。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门罗并没有着力将雷塑造成一个无私奉献的英雄。或许我们可以想一想,门罗为什么给雷和他的妻子伊莎贝尔安排了一段前史,让他们的结合是有阻力的。这段涉足他人婚姻的经历使我们知道,雷并非没有道德瑕疵。但是他和伊莎贝尔因为爱情而结合,而爱情里包含着责任。随着时间流逝,爱的比例在降低,责任的比例在升高,责任一点点吞噬着爱。但是雷是这样一种人:他选择了他想要的人生,之后他就必须承担后果。在他的身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非常宿命的人生观。也可以说,是一种对命运的服从。但是在利亚的一次次逃离之中,却显现出一种对命运的反抗。门罗没有对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做出孰优孰劣、孰对孰错的价值判断。相反,她向我们指出一个更为残酷的真相,那就是不管逃离还是守护,最终我们都要面对失去。因为失去是人生无法回避的主题,不管你以何种态度对待人生。在这里,门罗非但没有将这两种人生对立,反而让它们交会了。在结尾巨大的留白里,她向我们暗示了雷和利亚有可能在一起。而使他们放下价值观的分歧,最终向彼此靠拢的,正是那个人生更大的命题,也就是“失去”。
在《离开马弗里》里,门罗打破了她过去所建立的逃离 / 承担的二元对立关系,让二者在更大的人生命题之前归于统一。可以说,这篇小说是作者对于她一直探究的主题的一次总结,为门罗式的“逃离”画上了一个美丽而伤感的句号。
作为序曲的终曲
萨义德在其作品《论晚期风格》里指出,晚期风格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这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非常明确地体现在《亲爱的生活》中的第二个部分,门罗将这一部分命名为“终曲”,带有明确的谢幕、离去之意。“终曲”由《眼睛》《夜晚》《声音》和《亲爱的生活》四篇童年故事组成,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介乎于小说和回忆录之间。作者试图模糊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限,使用一贯的短篇小说的方法设置悬念,构建人物,但同时不断将小说的世界戳破。比如:
我想如果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的话,我绝不会让她穿那条裙子。她不需要这样的广告。
你可能觉得这过于糟糕了。生意不在了,妈妈也健康不再。在小说里这样是不行的。但奇怪的是我不记得那段时间不快乐。
门罗借由这些句子来提醒我们,这些故事属于她自己,而非她笔下的人物。这四篇故事包含着一些最初的恐惧和望,同时它们也是站在人生终点回望时难以泯灭的爱。我们发现事件会在时间中褪色,情节变得破碎,因果分崩离析,但是附着其上的情感仍旧那么炽热。事实上,把这四篇小说当作独立篇目来读,每篇和门罗以往的小说相比都显得简单,缺少那种层峦叠嶂的情节设置,而如果把它们视作一个整体,又会觉得它们的情感走向有点单一,是非常趋同的。然而门罗有意为之,在这些小说里放弃了曲折的情节和复杂的时空转化,用最朴素的方式捧出一颗颗炽热情感的结晶之物。那种化繁为简的朴素,那种拒绝阐释的自足,正是某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而那些被这样创造出来的结晶之物,是剥去一层层华丽的乘法之后,所剩下的最大公约数,也是藏匿在门罗无数小说深处的隐秘胎记。对于熟悉门罗小说的读者来说,这些故事里共同的女主人公——那个小女孩,一点都不陌生。她后来走进了门罗的无数小说里,在那些小说里继续成长,探索关于自己、他人和世界的秘密。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四篇发生在童年时代的故事,既是终曲,也是序曲,它们是门罗小说的入口,也将那个丰饶世界的门扉合拢,形成一个闭环。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未来读者接受门罗的建议,从这本书走进她的小说世界时,他们也将带领暮年的门罗奔赴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作家的生命会在阅读中一次次复活。
但是晚年的门罗,没有将自己抛掷到“不和谐”和“不安宁”的创作危险里,她选择了与生活和解。所以在这本书里,并没有萨义德期待在晚期风格里找到的那种“不妥协、不情愿和尚未解决的矛盾”。如果说上一本书的书名《幸福过了头》还带有反讽的意味,《亲爱的生活》这个书名,所表达的则是对生活的由衷赞美。在同名小说《亲爱的生活》里,门罗讲述了自己刚出生时,一个疯女人来到她家,把脸贴在每一扇窗户上向屋子里张望,门罗的母亲为了保护刚出生的小女儿,用椅子挡住门,抱着她躲在角落里。多年以后,门罗通过疯女人的女儿发表在家乡报纸上的一首诗,知道自己小时候所住的那幢房子曾是疯女人的家,她透过窗户看到的可能是过去的时光,而她翻找婴儿车,也许是在寻找自己已经长大离家的孩子。在小说的最后一段,门罗话锋一转,平静地讲述道:
妈妈最后一次发病时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我们总会说他们无法被原谅,或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
这篇小说所要探讨的是母女关系,不是一组具体的母女关系,而是广义的母亲和女儿这两种人生角色。有一天,女儿做了母亲,会更加明白自己的母亲,但她的明白并不会化作某种回报。她对母亲的情感浓度,永远无法与母亲对自己的相比。回头看总有很多亏欠,使我们感到愧疚。那些愧疚是如何折磨我们的呢?门罗一字未提,而是直接跳过它谈起了原谅。对伤害和被伤害的原谅,这是一种典型的门罗式的写法。在重要的地方做出留白或镂空,如同在一个采访里,受访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忽然拉远距离,以一种跳脱的姿态,谈起某种与之抗衡或将其抵消的情感,我们却从中体会到被隐去和略过的部分有多么沉重。同时,门罗也用这种方式提醒着时间在其中承担的重要作用。此时在回忆的人与彼时在经历的人有很大的差异。门罗喜欢用这种差异来呈现时间的意义,她在很多小说里引入了回望的视角,同时也在提供重新看待事物的路径。门罗对于情节的理解,不同于很多传统的小说家,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它们如何作用于她的人物,在发生之后的很多年里,如何持续地影响和塑造着她的人物。
当门罗最后谈及原谅的时候,已经跳出了前面的关于母女的主题。她用一种多年后的平淡语气,来告诉我们一条适用于所有情感关系的箴言,就是最终我们原谅了所有我们曾经认为无法原谅的人和事。这是生活教会我们的事,它让我们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把一切放归时间的河流,而我们也将因此获得安宁。在这篇名为《亲爱的生活》的小说里,门罗并未直接赞美生活,而是用这种不可思议的原谅,来表明生活的伟大之处。更确切地说,生活的意义来自那些难以释怀的痛苦最终被疗愈,也来自巨大的矛盾和冲突奇迹般地获得和解。
门罗的人物总是带有一种很强的自我教育的色彩。他们的成长很大程度仰赖他们在自己的回忆中学习,这是他们认识自己、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在“终曲”这四篇小说里,她将她的人物变成了自己。她将自己在这些童年往事里对个人和世界的认识与发现呈现出来。那些认识和发现当然是宝贵的,对她的读者来说,可能具有巨大的启示作用,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向我们示范一种自我教育的方式,亦即在回忆里学习。使用记忆写作,可能已经成为文学领域里的一种陈词滥调。有哪个作家不是在使用记忆写作呢?我们或许可以说,每个伟大的作家,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使用记忆的方式。在门罗这里,记忆不仅仅是书写的材料,还是生活的教材。在过去很多年里,她一遍又一遍学习这本教材,从最初的门罗,变成了最后的门罗。
原载于《文艺争鸣》2020年第4期
收录于张悦然文论集《顿悟的时刻》,磨铁图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