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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如在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左中美(彝族)  2020年07月10日09:35

“父亲:

当儿昨夜想到写信给父亲和儿媳的时候,禁不住流下泪来了。儿自受难到昨天,都是很解脱很达观的。你的儿子是人世上最刚强、有志气的人,他只知道人类、只知道社会,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习气。不独你的儿子自己相信,人们也把他对待成一个有志节有能为的人物。但是父亲,人们只知道儿是个钢铁一般的硬汉,他们哪里晓得儿也是个最富感情、最柔肠的小孩子!”

1930年11月22日,革命烈士王德三在昆明五华山狱中,以乳名正麟给父亲留下了一份六千余言的《狱中遗书》,让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被深深震撼。此时的王德三,因叛徒出卖,作为中共云南省委书记已被捕3天;此时的王德三,已经10余年未与父亲相见(其间,听到在东北的哥哥王复生牺牲的消息,曾想冒死回家与父亲见面,后证实哥哥平安,遂打消此念头);此时的王德三,爱妻已被捕入狱;此时的王德三,已下定牺牲的决心。

王德三,原名王懋廷,字正麟,1898年7月出生于云南省祥云县王家庄一个“书香寒士人家”,祖父、父亲皆以教书为业。1918年夏末初秋的清晨,刚刚20岁的王德三,带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对人生、对未来的梦想,从离祥云县城30多公里的王家庄出发,踏上赴省城求学之路。那时,父母亲定是倚门相送了的,尤其是母亲,看着儿子背着行囊在村路上渐行渐远的背影,那眼里定是强忍着泪水。一年前,他们正是这样送别了赴京求学的长子,而今,又送次子离家。村外的坝子宽阔,田野上的稻子,正无声地孕育着秋黄。坝子外的世界宽阔,引导着怀揣梦想的儿郎到那广阔的天地里去。而令父亲、母亲和儿子或许都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这一离家,竟和他哥哥一样,再也没有回来。直到12年后那个寒冷的冬天,远在王家庄的父亲收到了一封六千余言的《狱中遗书》。

王家父母育有三子一女,王德三为家中次子,哥哥王复生,幼弟王馨廷。父母的教育以及时代的铸造,让王德三和哥哥王复生一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两位兄长的带领下,三弟王馨廷14岁赴京求学,后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反对北洋军阀的学生运动中身负重伤,他年仅16岁,在花季般的年龄不幸凋零去世。

王德三幼年从学于父,“九岁就会讲《四书》”,后就读于大理高等小学、中学。1918年离乡赴省城就读于昆明成德中学。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不久加入中国第一个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团体——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1922年经邓中夏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秋,受中共北方区委派遣,王德三到陕北建立党组织,是陕北地区共产党组织的创建者和重要领导人之一。1925年,王德三回到北大复学,先后任中共北京区委委员、北京团地委委员和经济斗争委员会书记等职,参加北京工人运动的领导工作。1926年受党委派到广州黄埔军校,任政治部宣传科长、第四期政治教官。1927年受党派遣回云南工作,先后任中共云南特委书记、临委书记、第一任省委书记。1928年代表云南地方组织出席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1930年11月19日,在昆明安宁不幸被捕。1930年12月31日,与李国柱、吴澄、张经辰3位战友一同在昆明城北门赴义,年仅33岁。

牺牲前夕,王德三在狱中给父亲写下诀别信,信中回忆了幼年生活的过往,父亲的严格教育,母亲的慈爱深情,家中兄妹的手足亲情及家风传承。他向父亲说道:“我详细写出幼年生活,在于叙明我的生活方向发展的基点。人的生活和思想并不是孤立地自由发展起来,而是社会环境所规定着。”并得出结论,“儿的幼年以至现在的思想的发展,代表着所处时代的发展。儿在性格上得到母亲很深刻影响,幼年时代得父亲优良的培养,而壮年始被社会潮流所卷入。”正是那所受到的教育,正是这时代的铸造,使一个幼年“多病怯懦、怕鬼怕死的人”,最终成长为一个英勇无畏的人。

此际,一个即将赴义的革命者,一个不畏险难的铮铮男儿,提笔写下的更多的是那个当年送他离开的家,家中血浓于水的父母亲人。他为母亲先行离世,不必经历爱儿被人夺去的悲痛欲绝而欣慰,他更安慰已渐年迈的父亲:“从前,就是现在,我只能用移孝作忠的道理来安慰父亲。”“在这里可以安慰父亲,其实儿一直到现在还不有经过审讯。”并在心中把自己的“主义”告诉父亲,“如果要偷生苟活,那就要做出些无廉耻的事情,那时你儿子又有什么脸在人世上?”“儿现时只有拿定主张,把身子献给人类了!”告诉父亲自己所做的是人类解放的事业。

在这封长长的诀别信中,最使人泪流难禁的,是一个丈夫对其生命中热爱的妻子痛入骨髓的那一段短短的告白:“儿最不放心的,就是那热爱难舍的媳妇,她为儿受尽一切人世的苦难。生别已急得她吐血,当她知道儿的消息,不知如何情景?儿不忍在此多提及她。”“如果她一个人残存人世的时候,我不愿意她孤灯独守,这话也许使她更伤心,她常骂我残忍,可是这是苦的真情。为想到那孤灯如豆,孤影独衾的境况,我为她如何难堪!”因为对妻子的挚爱,也因为内心的深痛,在信的开头和结尾,王德三两次写到“儿还想写一信给儿媳,但是现在都还没有想定究竟如何写?”

逝者长相忆,唯余清辉远。在今天祥云县刘厂镇王家庄的“红色传承教育馆”,旧年的枪声远远落入时间的深处,只在墙上留下烈士们坚毅不屈的面影。在教育馆的隔壁,便是王德三青少年时期生活、学习的故居。建于清光绪年间的王家旧院,一方严整的四合院带着一个后院,主屋中堂门外柱上一副对联这样写着:读书明道功名利禄其外也,立德修身忠孝仁勇至上焉。依稀风华里,隐隐映现出当年在这方院落里曾有过的生活光景。

在故居进大门右侧的白墙上,如今设有一顶布面笠,一领披蓑,一柄油纸伞。这挂在墙上随手可及的出门用物,使人不由得恍惚间看见那年的别离,那年的远行。路那么长,天那么大,家还在这里,仿佛等着远行的人,自那时间的深处归来。

“父亲和儿媳,你们看了这信,可以知道我为什么忍着心离开你们!你们应该用更伟大的爱安慰你们自已!”“我们只要把‘祭如在’的话,改成‘记如在’,就会大家安慰了!”

而能够安慰牺牲者的是,在他和他们的身后,凭着一代代后来者的勠力同心、艰苦奋斗,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光辉梦想得已实现,今日之中国,再不是旧时之中国。

在烈士的故乡王家庄,那曾育养他们长大的旧屋还在,村口出土碱的田亩如旧。有许多时候,会有许多车载着许多人,穿过那蜿蜒的田间公路进村来。走进教育馆和故居的人们,一拨又一拨地观瞻,一次又一次地缅怀,无数不断前来的脚步以及目光,一年又一年印证着信中的那一句话:记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