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0年6月号上半月刊|于坚:我为那个古老的承诺而至
来源:《诗刊》2020年6月号上半月刊 | 于坚 2020年07月24日06:03
来到希腊
腓尼基人满载黄金的货船再也不来了
新的市场开业 雅典娜的后裔在赚旅游者的小钱当我走出机舱 一架飞机遮住地平线上的新月
又一个黑夜从爱琴海那边滚来 确实是一种爱
荷马呵你不要睁开眼睛 橄榄油呵你不要吝啬
我为那个古老的承诺而至 我没有带盐巴和胡椒
我带着游泳裤 笔记本 瓶子和海豚
宙斯神殿
数学自虚无涌起
几何的骨头朝向天空
给一切以尺寸《论日月的大小和距离》
阿利斯塔克算出α=3°暴风雨在闪电中被柏拉图整理成直线
无望的卷尺日夜测量着荒野英名千古 神叫做宙斯
最后的数据尚未到来一闪即逝的是一块阴影 去迦太基的船就要开了
汽笛响起时 希腊岛暗了一下
阿波罗神庙
岩石之花 日夜在大地终端开放着
天空忽然开阔 哦 神庙涌出悬崖
下面是大海 时间死在落日后面
暮色里 墨蓝色的叶子上开着一堆幽暗的花
何时凋谢? 日复一日为永恒浇着水
它知道石头是石头 它不知道石头不是石头
等不及的白胡子石匠枕着海岸入睡
当年做了104根科林斯圆柱 黑暗被挖出
解开 剥皮 开槽 安上光芒万丈的头颅
从此楷模一切 太阳跪下来 祈求神的眷顾
祭司早已亡于波希战争 密咒逃出大殿 船沉在爱情湾
有时阿波罗在明月下练武 永远崇拜他的弓 他的光芒
总是有古老的青年出现在阳光灿烂的操场 这样做,
必有意义。 一个个像神那样结实
严肃 紧张 抿着嘴唇
废 墟
漫山遍野 生长的形式与植物不同
大梁 台阶 拱廊 圆柱 壕沟 祭坛
埋人坑 读书可以想象出完整 阿伽门农之名
不死 神庙不会破碎 大道就在那儿
一块块巨石上有些爪痕 该来的都已来过
宙斯也不知道这样的倒塌还能有何作为
坚强的 高贵的 豪迈与残暴 只是要成为
这样的涵义 这样的重量 嵌入到大地中
像是它的硬邦邦的私生子 发黑的下巴上覆盖着苔藓
孤独如王 我欲沉思如沉思出巡 我欲巡游如大理石储君
如果雅典不再下雨 如果大海开裂 但是规定下午
五点钟后不得逗留 要继续的话 可以在外围的荒野上
乱走 与原在的石头有所不同 仔细看
几何形的邃缝不会来自洪荒 也不是陨石
旧地毯
一块旧地毯晾在佩涅洛佩家的阳台
妇人将在日落前卷起 抱它回客厅
橘黄色花纹模仿了米诺斯山冈上的云
7000年前飘过的那块
乃是住在下面一位工匠画的
他的梦想已经实现
那些赤脚从此离开尘土
脚底板学会了感恩
日日夜夜在毯子上走
跟着那匹死者们养过的黑猫
纺织娘倒很年轻
住在另一条街的二楼
每个周末 她们的芳名都要混乱
求婚者们骑着摩托在下面喊
领头的依然是安提诺奥斯
必须拆掉 再织一遍
让他们下礼拜六再来
回去要小心红灯花园和酒鬼
姑娘们跑到窗子前张望
她们的小伙子都是战士
斯巴达风格
她们盼望着自己去晾那块地毯
她们要装作有拍不完的灰
拍打呵 拍打 永远不会干净
她们都是美人 细腰 老茧 白裙
雅典市场
大海作乱 岛屿不安
梁柱倒下 市场再次成为废墟
买卖要继续 美人要补妆
古希腊在普拉卡区
现代在蒙纳斯提拉奇市场
他来买盐巴 你要糖 我在找一把浆
鱼来自地中海 布是一位嬷嬷织的
卖黄金的要用秤 买果子的要出手
讨价还价 小英语人人会说
希腊语不讲这些 荷马还在流传
提着袋子的都是老实人
东张西望的是兜售赝品的
背包客流着汗 他想要一块肥皂
橄榄色裙子就挂着那儿 风也喜欢
来一条吧 姑娘 那位店主来自威尼斯
他老婆就是卖奶酪的肥娘
那位崇拜柏拉图的教授
忽然扔掉刚刚挑中的小玩意一甩风衣跑起来
有人偷了他的钱包
怎么追得上哪 那个英俊的贼
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长跑者
鼓起后腿上有一股闪电般的青筋
古铜色
卖鱼的人自大海来没有成为蔚蓝色而是成了古铜色种橄榄树没有成为橄榄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开出租车的人没有成为土黄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奥德赛》和《伊利亚特》都是古铜色的
不言自明 船上下来的人也是古铜色的
躺在海岸上的二十万人都是古铜色的
太阳不是古铜色的它生产了这种元素
阿波罗是古铜色的 如果他走到神庙外面
石头雕的希腊人从前是乳白色的如今有点发黄 ——他们都住在希腊
不能行动的人令我们沉思
他们为什么赞美古铜色
要死的人在跳舞 说话 唱歌
吃饭 开会 游行 情爱 买和卖
他们有着古铜色的额头 古铜色的胳膊
古铜色的脊背 古铜色的大腿
古铜色的心和古铜色 古铜色的餐馆
坐在里面点餐的人大部分是古铜色的令
晒得不够黑的人们忧郁 苍白的忧郁
但黑人并不是那些喜欢太阳的人
古铜色主义万岁 古希腊万岁
卖纪念品的小姑娘晃着一个小人物她说这位晒不黑的玩偶是苏格拉底
一欧元
终极问题
那只猫在春天的微飔中穿过花园
沿着矮墙碰了梅树又碰了海棠木棉
扫过厚朴 鸡冠 蔷薇和相思藤
但它转头 嗅见了那股栀子花香吗
很重的 比桂花还香
后退一步是为什么?这是我的终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