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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沧东《烧纸》:以笔为刃 心怀悲悯
来源:北京晚报 | 孙帅  2020年07月24日15:03
关键词:烧纸 李沧东

李沧东是一位罕见的在文坛和影坛相继取得成功的大师,他直到不惑之年才转型,旋即成为韩国最具代表性的作者导演之一,《薄荷糖》《密阳》《燃烧》等影片蜚声国际。相比之下,他早年的小说作品并不为观众所熟知,《烧纸》一书让我们得以走进李沧东作为小说家的一面,无疑是影迷的一大幸事。本书收录了李沧东发表于1983年至1987年间的十一篇中短篇小说,探讨朝韩分裂、光州事件等重大历史进程给个体带来的伤痛,以及韩国在工业化进程中面临的社会问题,从中可以窥见诸多日后在其电影中一脉相承的意象。

说到韩国的上世纪80年代,很多人第一反应或许是韩剧《请回答1988》中的融融暖意。然而李沧东的笔下几乎见不到温情与明亮,正相反,普罗大众的生存之苦、阶级间的贫富差距是他最关切的议题。

在《大雪纷飞的日子》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是两位在边境哨所执勤的韩国士兵。崔上等兵军衔稍高,颇有几分兵痞的凶恶,金永民一等兵则单纯善良,大学生的身份与粗陋冷酷的周遭氛围格格不入。一开始上等兵在不断找理由咒骂金永民,但随着闲聊,上等兵的悲惨童年、金永民的朦胧初恋等,都成为引起共鸣的谈资,本应对立的两人变得融洽起来。小说的高潮发生在铁丝网外出现一位拾荒老人时,上等兵坚持开枪射击,金永民拼命上前阻止,却在混乱中不幸被枪支击中,然而他主动换弹夹来为上等兵脱责,最终在雪地里死去。

这两个角色本质上都是被疏离的人,不同的是上等兵在社会中被疏离,而金永民则是在军队中被疏离。高速发展的生产力和社会的变革,让上等兵这样缺乏学历的人无所适从,但他的狠劲儿却很适合成为士兵;金永民以大学生的身份在社会中尚能过活,服役后却发现军队拒绝人性的柔软,大家都对他抱以戏谑的态度,“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看见初雪的欢喜被人当作傻子”。

两人之间大篇幅的对话场景很容易引起共情,家长里短的温暖也使高潮部分的误杀更显悲壮,因此有韩国评论家把这篇小说称为一出“温暖的悲剧”。结局无疑是悲情的,在立功心切的战争思想作祟下,上等兵选择成为冷酷的杀人机器;而金永民选择了回归自我,以宝贵的生命去阻止对人性的扼杀。实际上,即便金永民没有被夺去生命,他的善良也难免会被无情的战场扭曲。如此说来,至死都葆有赤子之心的金永民,可以算是有了一点残酷的幸运,既拯救了老人的生命,也救赎了崔上等兵的心灵,因此他在死前感到“奇妙的幸福”。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悲悯之心和意识形态对立带来的民族之殇,成为日后李沧东《绿鱼》《薄荷糖》两部描写退伍士兵电影的雏形。《薄荷糖》中军营会面的一幕,与小说开头女工人看望金永民的情节如出一辙,且电影中同样有误杀这一关键剧情设置。

另一篇小说《舞》则描写了一对生活拮据的夫妻,咬牙来到海边度假,返家后发现小偷光顾了他们的出租屋。但因为家徒四壁,小偷竟无奈空手而去,俩人突然抑制不住地笑个不停,跳起了夸张的舞蹈。

李沧东经常把家庭作为社会变迁的载体,通过捕捉家庭成员之间的价值观碰撞,折射出时代的印记。二战后不久,韩国经济迎来了井喷式增长,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工业化成就,首尔等大城市成为了繁荣与进步的象征,被称为“汉江奇迹”。但是像文中夫妻一样的底层人群却被弱肉强食的资本洪流席卷,只得在大都市里踽踽独行。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为了省钱每天活得像打架”,几乎三句话不离“金钱”二字,妻子甚至因为没钱买房而坚决拒绝生养孩子。

莫名的舞蹈在文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丈夫无意中发现从不跳舞的妻子独自跳着扭曲而疯狂的步点,他或许无法理解,这其实是不堪生活重负、压制享受欲望已久的妻子,以格格不入的“舞”来发泄心中的“发高烧般无法承受的痛苦”;另一次便是结尾处,“就像原始人在漫长艰辛的战斗之后庆祝胜利一样,他和妻子一起,在小偷们劫掠过的这片触目惊心的残骸之上兴致勃勃地舞蹈”,这样的舞蹈实则是夫妻二人辛酸到极点后的转悲为乐,“如此一穷二白的事实,像是一种荒唐而极端的报复”,个中无奈与嘲讽只能通过令人啼笑皆非的舞步来释放。有钱人在舞池、派对翩翩起舞,纵情欢乐,但对文中夫妻来说,在破败的家中跳荒谬的舞,让他们暂时忘却了对物质和生活情趣的渴望,消解了无力改变现状的失落感,未尝不是一种困顿中的浪漫。李沧东的电影《燃烧》中,同样出现了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舞蹈桥段,黄昏时分的海滩之舞成为无法融入社会、无力表达痛楚的男女主角追问自身存在意义的象征。一如数十年前,当今的韩国年轻世代依然受困于逼仄的出租屋,如蝼蚁般生活,“人们依旧固执地坚守着原来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人类的生存其实微不足道”,沉默失语的人群,舞蹈是他们本能的发声。

李沧东以笔为刃,剖开芸芸众生的生存困境和人情冷暖;不断出现的闪回和跳切式叙事富有电影视听语言特点,散发着一位人文主义作家和导演的双重魅力。他的小说带有时代烙印,也与我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社会情境有颇多相似之处。大巴车上的老太太、被父亲抛弃的儿子、大城市无法生存的打工族,这些《烧纸》中的承受生命之重的人物形象,他们的悲怆与哀鸣,以及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种种问题,于中国社会也具有现实意义,堪称是一场东亚宏大叙事的集体回忆。如同戴锦华所说的,李沧东特有一种“罪己意识”。他的电影和小说仿佛是暗夜里的一座灯塔,悲悯中透着希望和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