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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4期|胡竹峰:一觉

来源:《芙蓉》2020年第4期 | 胡竹峰  2020年07月28日06:57

飘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鲁迅《一觉》

一觉醒来,肉身安妥,天下大定。

肉身是我的天下。

肉身安妥,静气来了。静能安,安后思,思方得。实则得与不得皆好,得与不得之间大可回旋,回旋才有余地可进可退。魏源说得好,静气迎人,人不得而聒之。每临大事有静气,小事更要静气,小不忍乱大谋,不可妄动肝火。凡俗人生两肩一口,不过衣食住行,绝少大事,不必妄动肝火。肝火生灾,无妄之灾。中医说七情过极均可致病,尤以怒最要不得,怒伤肝。

人之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

文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

有人说文章惊恐成。不要也罢。

文章喜怒成。不要也罢。

文章忧思成。不要也罢。

文章悲苦成。不要也罢。

有些文章不要也罢。

文章闲情成如何?天地有不仁,人间重闲情。以闲情破天地之不仁。有人说打天下也不过闲情。那日在江边,水流浩浩无有倦意。四野寂静,只有大浪拍堤的声音。日光纵横,江流不息,舟帆四季纷扰。堤边人家后院种萝卜青菜葱蒜,菜园青郁,众生安稳。忽得闲情,飘飘然如散仙。

文章游戏成如何?文章游戏,寓文章以游戏;游戏文章,借游戏作文章;其中分寸并不容易。文章面目可喜一些不坏,娱遣悦志之辞亦可抒情言志载道,大有机心。游戏文章,游弋文字,戏嬉章法,绝了七情,且写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之欲。文章只是幻影,幻影消失,真身水落石出,乃至真身不过幻影。常常眼里无我,也没有文章。文章是幻影游戏,游于艺,艺也是幻影,艺幻如影,艺影似幻。

夜凉风露月影,天地一人。一笔在手,无天无地无人无我,有我也非我,更非他,他非我,他非他,只有山水云雾雨露光霞。在混沌世界点横撇捺,与风在一起,和雨在一起,随星辰月亮太阳。

阳光大好,那光芒照过老子、孔子、孟子,阳光里忽现古意。古意在心里弥漫,顿起倦意。本以为中年肉身易生倦意,翻女儿写字本,她随记也有倦意,七岁倦意烂漫在焉:

今天上绘画课回来,头晕,所以没写作业。头晕的时候睡了一觉,起来后就吃饭了。吃完饭,头还有点晕,仍然没有写成作业。

倦意十足,睡午觉去也。

午觉梦话,文章梦话如何?

李白写过梦诗,《梦游天姥吟留别》有个完整梦境。梦前欣然向往,御风而飞,轻快晴朗,飞往倾慕之地。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见海日,闻天鸡,熊吼龙鸣,泉水震响,仙府石门也开了,天空蔚蓝广阔无际,日月照耀着金银做的宫阙。以虹作裳,驱风为马,云里众神纷纷。老虎弹奏着琴瑟,鸾鸟驾着车,仙人们成群结队密密如麻。梦中变幻不定,惊醒之后,一腔幽愤。

前人说李白流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境虽好,却魂悸魄动,恍然惊起。惊身外之险恶,惊心中之僭越。所谓僭越,不离江山美人,纵然古来万事东流水。王思任游天姥不忘前事:“饭斑竹岭,酒家胡当垆艳甚。桃花流水,胡麻正香,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妇。”桃花凋零,流水干涸,嫩妇老矣,一切都暗淡了,在绝笔《临终歌》中李白叹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寂寞无边无际,大鹏终于无力了,诗人神游到另一个时空去了。

李商隐自况梦中传彩笔,俞平伯先生有本《古槐梦遇》,说文章乃梦中偶得。我梦中没有得过文章,尽管记梦逾十年。梦本虚幻,记梦是化虚为实。化虚为实不稀奇,难的是坐实为虚。

隔些时日总要重读《红楼梦》,越读越体味出坐实为虚的力量,如庄子文章。曹雪芹是天才里的大才,文笔清贵,清贵是稀罕物,清贵的家长里短,藏进时代藏进命运。中国后世小说,遇见《红楼梦》那种脱略虚空的清贵消极,每每相形见绌,矮了三五寸。不少小说写人写情写景写事,难脱做作。《红楼梦》让小说自然说话,说的还是小声的话,语感、节奏、气息,是东方艺苑之花。

读《红楼梦》,恍若真事又仿佛梦境,囫囵囵如一脉山,明晃晃似一汪水,不觉得它是小说家杜撰,俨若天地间早就有了的。春风骀荡的夜晚,一灯如豆,心静若禅,翻翻《红楼梦》,是属于读书人的愉悦享受。《红楼梦》又名《石头记》《风月宝鉴》,有良辰美景,有韶华之意,得景物之旨。

《红楼梦》也是一觉集。一觉醒来,远烟空梦,众人散尽,化作灰烟飞去。千金散尽还复来,人散后,一月如钩天如水,于是追忆。

一觉醒来,耳畔子曰子曰。窗外蝉鸣不绝,声声如子曰子曰,母亲说的,心下咄咄称奇。悠悠盛夏长日,无处不在的蝉鸣。弥天大热,暑气灿烂,蛙鸣虫声也灿烂,淡然萧散出芳草香气。

蝉唱虫吟之声不绝如缕,入耳聒噪,却有清气浸心。复闻鹊噪鸟鸣,犹时空颠倒,身移田园。在树下坐歇,偶遇几个老翁携小儿安步徐行,鹤发童颜,恍若尘外中人。转入小巷,但见屋舍相邻,一户鸡飞招致家家狗叫。眼前小楼依依,旧而不破,屋脚下生满青苔,像河底石头上淡淡的水藻。

小时候,扰人晨梦的不是鸟鸣是蝉声。单调、冗长、无趣、乏味,无处可躲。如今再听,觉得幽静,夏天仿佛明亮起来。

桑树上常常有蝉,钉在那里,专等人来捉似的,一捉住,越发声嘶力竭地叫。桑林里,褐色蝉最多,也有青色的,偶尔还能见到浑身花纹的。用棕榈叶织一个小小的箩状绿囊,囚住蝉,挂在腰间,听它叫,忽长忽短,时高时低。

蝉在皖西南被称为“蚱蜊”。漫长的夏季,我们那些孩子除了捉蜻蜓便是捕蝉,尤爱青蝉,因为音色响亮。很多年没见过蝉,去岁夏秋之交,与友人登高,山脚下几株麻栎树挂着累累果子,凑过去,树干上怔怔伏着一只蝉,觉得亲切。到底近秋,蝉声叫得颓唐了,颓唐里兀自生机勃勃,这是蝉的异禀。

喜欢蝉,模样好看。买过几块玉蝉,汉八刀尤为精妙,形态简洁却饱满,线条平直有力。晋人崔豹《古今注》说魏文帝有几个宠妃,莫琼树、薛夜来、田尚衣、段巧笑,日夕在侧。莫琼树会梳理一种与众不同的发型,将面颊两旁近耳头发梳成薄而翘起的形状,望之缥缈像蝉翼,如丝如缎,若天女下凡,专得魏主独宠,惹人嫉妒。盛夏时,那几人趁机在她头上抹了香油,引来蝇蚊无数。曹丕查明真相后大怒,罚薛夜来、田尚衣、段巧笑三人跪地一天,不得饮食。

一觉醒来,子曰子曰,聒聒噪噪,窗外泼绿一片。蝉鸣传来,声势汹涌,重重叠叠,像记忆中故乡的蒸笼,叠叠层层,层层叠叠,一层一层叠得高高。眼朝蝉鸣处,层层绿荫杳然无迹可寻。正因如此,虽年年听着,依然有挂念。过往一切像雾像烟像风,又像春日浅浅的梦。

三十几岁的人生,开始有一些挂念了。过去不知挂念,只知挂面。邻居是挂面师傅,一进冬天,搬出面盆,支起晾面木架,趁着晴好天气做面。出面时候真好看,面挂在两米多高的木架上,弱如柳条,白似秋练,从上到下拉伸,宽窄粗细恰到好处。一杆挂面由一根面绳拉成,阳光下仿佛瀑布。挂念里,那挂面柔软、洁白,纯净无杂,匀称光滑,久煮不煳不腻。

小时候吃挂面,汤水里搁一些葱蒜青菜,添半勺腊肉猪油,偶尔有两块油煎蛋金光灿烂盖住碗头,又清爽又富贵。人的味觉会慢慢改变。那日乡人送我挂面,用鸡汤煮食,新鲜懵懂而已,并未觉得美味。在徽州老街,遇见过挂面之妙品,笋衣肉丁浇头,肉丁肥而不腻,笋衣鲜酥香,入口易化。

周作人说他在北京十年,始终未曾吃到好点心。盘桓南方多年,我也未曾吃到几回好面。苏州、扬州的面出名。《扬州画舫录》记载,城内食肆多挂有面馆招牌。面分大小碗。冬天用满汤,谓之大连;夏日用半汤,谓之过桥。面有浇头,用诸肉杂河豚、虾、鳝为之,以长鱼、鸡、猪为三鲜……还有以鳇鱼、螃蟹、斑鱼做浇头。这样的面我看了不起食欲。

今日苏杭一代据说有百十种面,所谓不同是浇头有别。浇头分荤素,另外有半荤半素的,譬如酱炒肉丁、雪菜肉丝、腊肉笋片。叵耐我口味固执,只喜欢北方面。南方面细腻,精致,绵软而爽,到底有花哨气,状若银样镴枪头。

多次吃南方面,阳春面、蕈油面、奥灶面、肉丝面、鸡汤面、手擀面。南方面食大抵如袁枚《随园食单》中所说,以汤多为佳,碗中望不见面为妙。我吃面恰恰相反,要汤面两清,汤少为佳,碗中望不见汤为妙,故刀削面最好。其味劲道,有嚼头,浇头滑润而霸气,又坚韧又强悍。

旋转面团,快刀削之,面片如雪花般落入锅中。面条从汤锅捞出,一勺牛肉丁勾芡浓汤浇头,闪着诱人红光。喜欢吃刀削面,有过去岁月的感念。冬日严寒,手捧面碗,热气腾腾足以慰藉愁绪。去山西,终日寻觅刀削面。平遥巷口那家面馆,老夫妻如古画人。浅口青花碗,碗底几条宽面,牛肉浇头如神品,入嘴四海升平。一盏汾酒,就花生米,满心欢喜。

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如今米面皆我饭也。家谱说我族人本是洪洞大槐树移民,口味可能还残存几百年前晋地习惯,也说不定。几百年前,人丁纷纷自北向南。想象秋收后某个吉日,鸿雁在天空对对成行。茫茫苍穹,秋草焦黄,肩挑背驮的人装着山西村庄装着北方家乡一路南行,依依不舍又义无反顾。时间再久远一些,想起达摩的事。天地气象苍茫,到底浩大,一苇渡江,水流湍急,一幅远古画卷在旧中国徐徐展开。

赵孟頫画论,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董其昌也说画家以古人为师,已是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这两句话受用。文章也贵有古意,哪怕是故意的古意。做人也贵有古意,哪怕是故意的古意。赵孟頫认为,古意既亏,百病横生。此八字里有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有人将画家分三等:画士,画师,画工。画士为上,画师次之,画工为下。敦煌壁画里无名画工常有神性,画士多有不及也。王维自称前身应画师也。文人要分四等:文神,文师,文士,文工。老庄孔孟曹苏辈都是神,自凡俗里走出的文之神,人之神。凡俗之神比云雾莲花之神更让人亲近。柳宗元、张岱、归有光、鲁迅是文师,未离尘埃,野马尘埃,妙处在文师文士文工之间迂回游击。

近年常读界画。界画乃国画十三科之一,以亭台楼阁、桥梁、舟车为主题。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以绘画对象来命名,作画时以界尺引线,才能做到横平竖直,故称“界画”。界画是建筑画,《营造法式》把建筑设计绘本也称为界画。

读界画,常常看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与马远《踏歌图》。宫室宏伟壮丽,山野清幽可人,在庙堂与隐逸之间,是人心摇摆的悬针。王维《辋川图》也是界画,画自己晚岁避居辋川所住居所。画中楼台背山面水、丛林掩隐,屋前云水流肆,舟楫过往,画中人诗酒棋画,参禅悟道,过着隐居生活,着儒冠羽衣,从容谈笑,总觉得这样的画有我一世肉身。

最难的事,还是安顿这一世肉身。

友人迷扬州八怪,有缘存得十来幅书画真迹,最喜欢李觯,感慨八怪里他功力最深,有笔有墨,大幅小品都好。那日看友人收藏李觯珍品,果然又奔放又严谨,浑厚中透着秀润。

李觯曾为康熙侍从,后为宫廷作画,画风恣意,有霸悍之气,遭人排挤。宫廷画如清庙之音,雍穆堂皇正大,自是容不下偏执与个性。当年唐玄宗将李白赐金放还,理由也是非廊庙器。李觯后来出任山东藤县知县,为政清简,颇得民心,又得罪上司被罢官,只得在扬州卖画。草绿繁华无用处,途穷丹青画亦贱,穷困潦倒,甚至要向朋友乞借笔纸。

自古饭碗难捧,君子忧道亦忧贫。一身才华换不回三餐热汤,并不稀奇。何止长安米贵,天下处处如此。齐白石画过一只蟋蟀,题“草间偷活” ,笔墨磊落,活得生机勃勃。我辈文章衣饭,是字间偷活。草草杯盘,粗茶淡饭,不因柴米心酸。世间愁苦万千,有才而不得意者不得志者,向来后继有人,一代代各有各的境遇。

齐白石卖画学郑板桥,说君子有耻,不论交情,照润格出钱。还说减价者亏人利己,余不乐见。不求人介绍,有必欲介绍者,勿望酬谢……无论何人,润金先收。送礼物者不报答,减画价者不必再来。

郑板桥润格明码标价,启白尤好,崎岖娓娓。说送礼物食物未必自己所好,不如白银为妙。送现银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犹恐赖账。时人张维屏赞郑板桥画书诗三绝,三绝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真气难,真意难,真趣难,难在真。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一叹。

王实甫《西厢记》,借张生发牢骚:“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那是感慨一世肉身不好安顿,徐文长、李卓吾、汤显祖三位眉批道:“不独你一个。”感受深也。唐寅自况:“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张恨水将唐寅的句子改了一下:“卖文卖得头将白,不使人间造孽钱。”徐渭半生落魄,况味更是帘卷秋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番话有大沉痛,笑着说出来的沉痛是大沉痛。

想想后主李煜、徽宗赵佶,有泼天富贵,却又是一等一苦人。富贵苦人最苦,贫贱苦人落得自在。天下难得富贵,难得闲散。贾宝玉兼而有之,所以薛宝钗叫他“富贵闲人”。

有论者说《红楼梦》写的是纳兰性德家事。姑妄听之。昔人评纳兰性德,说不知为宰相子也。之前有宋徽宗,亦不知为帝王身也。不知为宰相子,妙人。不知为帝王身,苦人。徽宗皇帝心头大概也有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的想法吧。“不知”二字甚好,美人不知其美为大美。作文不知作文是法门妙门。作文多年,唯恐好作,但求为文。作文多年,未入法门,遑论妙门。好在知道妙门在心、法门在上。法门悬天,苍天在上。

舜的故事,有苍茫深远一幕。孟子说他一个人离家,孤独地走在田野上,仰天长哭。长哭大概是因为受虐所致。舜修缮粮仓,爬上房顶,父亲抽走了梯子,放火。舜化险为夷。过几天让舜挖井,进得井底,黄土倾泻而下如江水倒灌。舜的弟弟象力大如象,一气填实了井口,一路狂呼:“杀舜者是我。干戈归我,琴归我,弓箭归我,两个嫂子跟我!牛羊归父母,粮仓归父母!”住在舜屋里,弹琴自得。舜回来,象惊愕异常,曰:“我思舜正郁陶!”到底还有廉耻心。

舜幸免于难,民间传说因娥皇女英拿出绘有鸟纹和龙纹的衣裳,让他化为鸟飞离火海,化为龙顺黄泉而逃。《史记》说舜以斗笠为翅,跳下房顶,得以不死。又说舜挖井的时候,在侧壁凿出一条暗道。

孟子说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忧是真忧,喜也真喜,忧喜中大悲苦。

窗外阳光大好,影子如团团浓墨,神色凝重。楼影树影花影草影,偶见虫影,并无人影。暑气正烈,人躲在楼影里。日头在上,万物在下,天地如银,几个红尘老少,手持蒲葵扇,敞怀而谈。一觉醒来,正好读书。陈老莲说略翻书数则,便不愧三餐。翻书本分事,文章谋营生。

一天三日用,躬耕稿纸上。

谁知盘中餐,粒粒文字饭。

王思任有《文饭小品》,文章如山水出石口,流流然,绿云翠雨,衣肤皆寒。

好文章有层寒意,好文章有层春意,好文章有层秋意。好文章还有古旧意风雅意恍惚意,恍惚在一觉蒙眬,将醒未醒,似说梦话,好文章还有微微醉意。底色不一,有意就好,最怕文章无情。作者有意,读者有意。仿佛冬夜醒来,被窝是暖的。仿佛冬夜欲睡,被窝是暖的。暖暖的被窝是人情,其中消息如花半开,又像与老友饮酒微醺。只是少年人血气未定,文章往往激越跌宕。中年脚步放慢,文字如缓缓花开。老来之后,纸上平平安安,人墨相宜就好。吴昌硕说是梅是篆了不问,缶老不问,我更无言。做且做,无须多言。文章就文章,画画就画画,无须多话。艺本茶饭余事,茶饭引,引出一片闲情,引出琴棋书画。

金人刘仲尹诗《不出》:“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狸奴。”泥实了,不及陆放翁“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有蔬果风味。天空黑暗,大风卷雨,四山雨声如巨浪翻滚。柴火温暖,毛毡也温暖,诗人与猫都不愿出门。

不出门也好,居家美睡。

陆游《自书诗卷》中“美睡”二字,笔锋有剑气,到老不改慷慨,是侠士的悠游。《自书诗卷》是陆游退隐家乡后所书,八十杖朝之年,以友人所赠猩猩毛笔作得一卷行草大字,点划纵横,笔墨酣畅,潇洒遒劲,气势磅礴。诗卷字形大小、笔画轻重不同,时飞旋,时凝重。诗卷回忆成都参议官时之情景,却有田园气。《美睡》一诗尤为恬淡,底色且不失孤愤。

老来胸次扫峥嵘,投枕神安气亦平。

漫道布衾如铁冷,未妨鼻息自雷鸣。

天高斗柄阑干晓,露下鸡埘腷膊声。

俗念绝知无起处,梦为孤鹤过青城。

我喜欢夏日美睡。倘或下一夜雨,更是昏睡的好时光。雨后清晨,夏风清凉,空气充满草木疯长的欣欣生气。清晨醒来,拉开窗帘,窗外花草树木被洗刷得新翠滴绿,路边大樟树挺拔且强壮,遮挡住初升的太阳。阳光透过树枝洒在湿地上,淡淡的树影一块块随风移动。复归卧室,倒在被窝中小睡片刻,真舒服。微风吹来,有草熏风暖摇征辔之感。我喜欢这释然,这惆怅,这伤怀,这平静。

这些年暑天我好读碑帖,热风如蒸气,碑帖之中有乘大树之清凉。文如其人,字亦如其人。字迹里骨血风神历历在焉,不足与外人道也,不好与外人道也。

二十岁后始读碑帖,看《石门颂》《乙瑛碑》,也看《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家藏《淳化阁帖》,一翻再翻,百回不厌。从先秦金文看到明清民国手札,鲁迅周作人俞平伯胡适之沈尹默茅盾老舍沈从文台静农王国维我通通偏爱。

胡适说王国维模样难看,不修边幅,留小辫子,木讷口拙,所以很少岀门。读他诗词,以为是风流才子。有人说鲁迅先生相貌文气逼人,非常不买账,非常无所谓,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萧伯纳在上海见鲁迅,称赞他好样子,据说老先生应声答道:“早年的样子还要好。样子是早年好,文章却是晚年好。”那一册《野草》,始终迷人。

《野草》里有篇《一觉》,中有隐喻,那隐喻阴郁。阴郁是鲁迅文章底色之一,周作人文章苍郁,数百年旧物古木皆苍郁。苍郁是时间生出的包浆,阴郁天生气象,或者异禀。鲁迅文章不是修出来的,古已有之,仿佛从来如此。

《一觉》为《野草》一集压轴之作,鲁迅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野草》多隐喻,言辞桀骜,文骨若干藤枯树,有昏鸦惊飞况味。

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飞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觉醒来,活在人间。有人说,睡眠是另一种死亡。

在乡下,闻鸟且醒。耳畔清脆短促,清悠绵长,叽叽喳喳全是鸟声。日光爬过窗台,树木枝条把影子印在粉墙上。

卧室后窗正对树林,入眼一绿,满耳鸟声。推窗,众鸟昂头高挺,从树枝跳到草地来回走动,顾盼之间满是得意。我知鸟甚少,能分辨者惟麻雀、野鸡、乌鸦、喜鹊、白鹭、燕子、黄鹂这些常见的飞禽。有一鸟,模样灵巧像麻雀,羽毛五彩斑斓,艳丽多姿,不知其名。还有一鸟,尾有褐色长羽,飞速极快,比乌鸦大些,独来独往,颇有些乌衣剑侠气,也不知其名。有意在靠窗地板上放些稻米,引鸟啄食。半盏茶工夫,一只花喜鹊飞进屋里,边啄食米粒边鸣叫几声,不多时,众鸟纷至。推门而入,群鸟四散。

窗外槐叶茵茵,枝杈碎叶在风中颤起绿韵。无酒亦起醉意。

再起倦意。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俞伯牙抱琴而来,知音不在。取出挂在腰带上的压衣小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掼,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斜阳余晖,不免一场大醉。

深谷飞鸟,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明月清风可以与人共适,知音到底难求,嗒然若丧,临书但有惆怅。

窗下花谢了,枝木换了头面,浆果峥嵘,无须锦上添花。但有惆怅又无惆怅。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