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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4期|姜贻斌:老戏台(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4期 | 姜贻斌  2020年07月30日06:33

我们小时候不喜欢打雨伞,似乎雨伞是个包袱,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所以,无论老天下多大的雨,我们无非是站在屋檐下躲雨罢了。其实,这就是城里人的优势,那些大街小巷、店门铺面,到处都可以躲雨。即使淋雨,也只是头发跟衣服打湿一点而已,不至于淋得像个落水狗,更重要的是,回家不至于挨父母的恶骂。因此,我们看不起那些打雨伞的伢子,他们简直像相公,长大又有什么卵用呢?当然,对于女的,又另当别论,因为我们是小男子汉,不会跟她们计较。我们那个时候,读书是点个卯就回家了,时间多得让人惊喜不已。学校批斗老师是家常便饭,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兴趣。

那么,我们这伙人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呢?

烟。

下雨不打伞,能够显示我们是小男子汉,不惧风怕雨。抽烟呢,更能够体现我们某种派头。就像那些年轻哥哥一样,不时地吐出几个悠悠的烟圈来,我们喜欢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说来你可能不太相信,我们五个人甚至可以在雨中接力抽烟——这当然是因为烟少的缘故——而且不让雨水淋灭烟火,大家把烟窝在手掌心里,抽一口,再传给下一个人,这个接递的动作,是很需要技巧的。再说,这可怜而宝贵的烟,是我们拿牙膏皮子换来的,实属不易。

当年,我们都是十五岁左右,按说,正是情窦初开之时。问题在于,没有妹子喜欢跟我们玩耍,她们似乎明白我们是一伙化生子,打架骂娘,调皮捣蛋(实际上只是偶尔为之)。其父母也不准她们跟我们玩耍,若是看见,便要狠狠地骂人,骂着骂着,就把身边的妹子骂走了——这的确让我们比较丧气。

其实吧,虽说城里很大,我们也到处游玩过,但让我们感到最自由的地方,还是伍娭毑家里。伍娭毑男人早已去世,又无崽女,独自打发光阴。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比较奇怪,我们怎么可能跟一个老妇人玩耍呢?

我们认识伍娭毑是很偶然的。那天下午雨后天晴,街上还是有点滑。我们看见一个老娭毑摔倒在地,一时起不来,我们马上走过去扶她起来,并送她回家。原来,她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我们为什么平时没有看见她呢?可能是这样的老人,根本不在我们的视野内吧。

伍娭毑居住在祖屋里,是一色的木板屋,显然很陈旧了,那些木板都已变黑了,像涂了一层墨水,也不晓得是什么年代的。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像老鼠子叫。伍娭毑屋里分两层,她吃住都在一楼,那是为了方便。另外,有架木楼梯通向二楼,二楼基本上是闲置的,堆放一些破烂东西,显得空荡荡的。

我们喜欢听伍娭毑讲古。

伍娭毑估计七八十岁了,其记忆力非凡,每个故事的筋筋绊绊,包括时间、地点、细节,她都说得清清楚楚。她喜欢讲发生在城里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还喜欢讲《岳母刺字》啦,《凿壁借光》啦,《悬梁刺股》啦,等等。有时候,我们为了故意考验她的记忆力,隔段时间又问起某个细节,她回答的竟然还是一样。这就说明,伍娭毑的脑壳是极其清醒的,让我们惊讶跟佩服。像我们爷娘,年纪并不大,若是问起他们曾经说起过的某件事情时,他们居然摸着脑壳,反问道,我哪里说过?我哪里说过?甚至骂我们是神经病,骂得厉害的,还骂我们是短命鬼。其实,听伍娭毑讲古,还不是诱惑我们逗留的最重要原因,最重要的是她竟然允许我们抽烟。别的大人看见我们抽烟,都会厌恶地骂“小流氓”,骂得真是难听死了。相比之下,伍娭毑是个多么宽容大度的老人,不仅允许我们抽烟,还给我们提供一个秘密而理想的地方。我们没有弄清楚的是,伍娭毑的经济来源出自何处,她要吃饭穿衣,还有水电煤炭,却也不见得比我们家里寒酸。她甚至还要抽烟,还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似乎不要熄火。

伍娭毑经常买来大片烟叶,到街上叫切烟的师傅切成烟丝,然后拿回家,用小卷烟机卷烟。卷出来的烟,跟店子里卖出的香烟相差无几,只是烟卷上没有印某种牌子。我们认识她后,卷烟的小事自然都由我们动手。因此,伍娭毑屋里便成了我们吞云吐雾的场所。伍娭毑允许我们抽烟,是有理由的,她跟别人的观点大不一样。她说,这么多年来,我看到过许多不抽烟的人,一个个都到土地菩萨那里报到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呢,却还没有走。说罢,眯着眼睛,露着满嘴黑牙齿,哧哧地笑起来,像细妹子的声音。伍娭毑的确没有说假话,我们亲眼所见,有五个并不抽烟的男街坊,不到五十或六十,就去土地菩萨那里报到了。

总之,帮着伍娭毑卷烟,已成了我们的一种乐趣,我们把很多时间都打发在这里。我们甚至为了充当卷烟师,竟然大打出手,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的,像滚雪球。伍娭毑及时地制止我们说,你们硬是蠢得变猪叫,难道不晓得划拳吗?谁如果划赢了,谁就当卷烟师。

六毛说,拈勾吧?

伍娭毑又骂,六毛怎么也变成猪了?拈勾划拳不是一回事吗?

大家便哧哧地笑起来。

充当卷烟师的人,俨然像个老大,双手抓住筷子粗细的圆铁棒子,等待别人把烟丝放入凹槽里,又等待别人把涂上糨糊的烟纸摆到凹槽边上,然后,卷烟师双手只需把铁棒往前面一滚,一根烟就卷成了。其实,不论谁充当卷烟师,其他四人都要打下手。在一叠烟纸上涂糨糊,这是一个;往凹槽里放烟丝,这是一个;朝卷烟机上摆烟纸,这是一个;把卷好的烟放在木盒子里的,这又是一个。总之,没有人闲着。

当然,对于我们抽烟,伍娭毑是有规定的,如果没有一定之规,区区烟卷哪里又经得起我们抽呢?只有到卷烟的那天,她才允许我们每人抽一根,像是对我们这些劳动者的奖赏。如果不是卷烟日,仅仅允许我们五个人每天抽一根,那也就是说,轮流抽几口而已。

六毛又发宝气,说,伍娭毑,这样抽烟,抽的都是口水烟嘞,太不卫生了嘞。

伍娭毑说,怎么不卫生?这是烟火消了毒的嘞。

我们说,六毛,那你不要抽。

六毛生气地说,你们抽得,我抽不得吗?

伍娭毑嘿嘿笑,望着我们轮流抽烟,她用的是欣赏的目光,似乎是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吧。

我们都是城市贫民的后代,家里经济拮据,父母要上班,无暇管教我们,这让我们有了自由的空间。我的父母是拖板车的,六毛的父母在街道小厂,张麻子的父母卖黄泥巴,志伢子的父母在饭铺里帮工,老辉的父亲做金属制品,他娘老子专卖斫辣椒。我们虽然家境贫寒,父母却没有挨批之虞,所以,精神上没有任何压力,这也是我们能够自由进入伍娭毑领地的原因之一吧。

有一次,伍娭毑看着我们抽烟,看着看着,浑浊的泪水流了出来。我们一时慌了,问她怎么了。她说想起了自己的崽。我们原以为她是没有崽的。她接着说,当年他也有你们这样大了,这个鬼崽崽,大概要去寻死路了,那天竟然跑到湘江河里洗澡,被丝草缠住了脚,活活浸死了。其实,他平时游水蛮厉害的嘞。唉,也是他的命数到了吧。

我们听得一惊一乍,好像这种危险也会降临到我们脑壳上。从此,我们不再提她崽的事情了。

后来,我们才听街上人说,伍娭毑的命数太硬,克了男人,又克崽。也不晓得她是否听到了这些闲话,总之,我们觉得她还是很可怜的,长年独自守着这间老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然,她现在的处境已有所改观,我们时常来陪陪她。

伍娭毑身子瘦小,像一棵枯萎的小树,走路呢,却不像别的老人颤巍巍的,显得比较干练、挺直。我们猜测不到,她一人住在这空荡荡的木屋里,是否害怕?别的老人,都有家人照顾,她又有谁照顾呢?我们除了帮她卷烟,趁机抽点烟,其它一点都没有帮过。为此,我们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尤其在冬天,我们还在她屋里烤火,这难道不是揩油吗?因此,我们开始分工,帮她扫地,擦窗户,倒煤灰,清除阴沟等等,我们甚至还到楼上帮她整理杂物。我们提出建议,把楼上的东西丢掉一些,像锄头、铲子、麻袋、箩筐、烂絮被、烂衣物之类,留下做什么呢?伍娭毑竟然生气地说,丢不得的嘞。我们不明白,留着那些东西做什么?难道是给老鼠当玩具或做窝的吗?

在夏天,我们有时候疲倦了,便纷纷上楼栽瞌睡,像五条疲惫的鱼躺在地板上。楼上确是个栽瞌睡的好去处,真是太凉快了,熏风呼呼地吹着,弄得不好,还容易流鼻涕水。

有一次,伍娭毑跟我们抽烟、闲谈时,竟然眯起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从眼缝里射出来的光芒,像尖锐的刀子,盯得我们非常惧怕,好像一刀就会把我们的脖子齐齐割断。她为何有如此冷漠的表情呢?难道怀疑我们偷她家的东西吗?比如说,烟。

其实,这一点她是完全没有必要怀疑的。我们虽然抽烟,虽然调皮,却从未偷过她的烟,即使抽烟,也是经过她允许的。她能够让我们在这里抽烟,已是发大慈悲了。我们每次帮着她卷完烟,便把烟整齐地放在棕色的木盒子里——那是她的物质兼精神的宝库,也是她的终身伴侣,我们明白它的重要性。

让我们恼火的是,张麻子居然胆敢偷烟,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容许的。发现张麻子偷烟的是我。他趁大家说笑时,装着出去屙尿,经过墙边时,竟然悄悄地打开摆在柜子上的木盒子,赶紧摸出一根烟放在口袋里,再把木盒子轻轻盖上。张麻子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哪料被我这双毒眼偶然撞到了。当时,我很想揭穿他,让他无地自容,但我担心当众揭穿他的偷盗行为,会引起伍娭毑的强烈反感,今后再不准我们踏进此地一步,这无疑会使我们失去一个自由的空间,也品尝不到卷烟的滋味了。

张麻子的内心很紧张,生着狗屁疮的脸上肌肉不断收缩,他坐下来装着无事一般,抖动的双手一直夹在大腿间。

我们坐了大半天,才从伍娭毑屋里出来,走到青少年宫附近,大家正要分手回家时,我突然大声说,张麻子,快点把烟拿出来。

张麻子吓得浑身一抖,慌乱地说,我没有……没有……烟。

大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右手迅速地插进张麻子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烟来,质问道,这是什么?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张麻子偷了烟,个个愤怒不已,挥起拳头要打他,骂道,你这个贼牯子,竟敢偷伍娭毑的烟,你有本事就去偷烟厂的烟呀。

张麻子害怕了,双手抱着脑壳,往地上一蹲。

我赶紧劝道,打就不要打了,惩罚他一下吧。

六毛说,怎么惩罚?

我说,叫他把烟吞下去。

大家说我这个主意蛮不错。我把烟放在张麻子手里。

张麻子望着手里的烟,好像那是一坨闹药,苦着脸色,看看我,似乎在求我不要叫他把烟吞下去,还是让他抽掉吧。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的态度十分坚决,说,吞下去,不然,你那个猪脑壳是不会长记性的。

吞——吞——。大家兴奋地叫起来,好像他吞下去的不是烟,而是闹药。

张麻子无奈地把烟送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起来,然后,死劲地往下吞。他吞得极其困难,好像那些烟丝有水管般粗,实在难以下喉。吞着吞着,他突然呕吐起来,烟丝和纸像一堆细碎的垃圾,从他嘴里掉落下来。

大家问我,这个算不算?意思是张麻子并没有把烟吞下肚里。

我宽容地说,算了吧,下不为例。

自此,张麻子对我很好,觉得我手下留情,终究放了他一马。他格外听我的话,很服从我,不敢有丝毫违背。

冬天到来了,我们的户外活动已大大减少。天气实在太冷,寒风呼呼地刮着这个城市,似乎有摧毁之意。大街小巷的纸片以及塑料袋,纷纷扬扬,像张狂飘舞的雪花。尤其是结冰垢子的天气,屋檐下都吊着一排排透明的冰垢子,像无数把刀子,让人更觉寒冷了。我们也像蛇一样冬眠,街上已很难看到我们的身影了。按说,我们应该缩在自家冬眠,但我们却不愿意待在自家烤火,因为懒得听父母的啰嗦,父母不是派我们倒煤灰,就是叫我们扫地,或是搬煤炭巴巴。

我们都喜欢坐在伍娭毑屋里,边烤火边听她讲古,我们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只需尖起耳朵倾听。当然,伍娭毑还给我们烟抽,甚至,还跟我们进行吐烟圈比赛。伍娭毑吐的烟圈真是太神奇了,有时是先吐一个大烟圈,然后,再吐出一串串小烟圈,从大烟圈中间直穿过去,像一群小鸟在天空中飞翔。有时是先吐一个大烟圈,然后,再吐出一根根长长的烟丝,像箭一般击穿而过。总之,伍娭毑吐烟圈的花样很多,让我们佩服不已,自叹不如。我们怎么学也吐不出那种神奇的烟圈来。我们这才懂得一个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伍娭毑的手指细长,抽烟的两根手指头,熏得像两根腊肉。她虽然上了年纪,但表达能力很好,口齿清楚,记忆力强,一点也不比那些狗屁老师差。我们估计,伍娭毑不是本地人,她祖上可能是江浙一带的,说话轻言细语、温暖轻柔,像一块丝绸轻轻地拂在我们脸上。不像我们父母,说话像打炸雷,能把耳朵震聋。

有时候,我们正好碰到伍娭毑吃饭,仔细观察,其饭菜也没有什么异同,一碟小菜,或一碟咸菜,或一碟鱼肉而已,只是吃得比较精细。

那天下午,我们又碰到她吃晚饭,伍娭毑竟然第一次不要我们走开。她拿出一块脸盆大的铁板,铁板估计有一公分厚薄,竟然放在灶火上烧,旁边摆着一盆切好的肉片。我们面面相觑,难道她不用铁锅炒菜吗?真不知她要耍什么名堂。等到铁板烧热了,她又在铁板上抹猪油,再把一些肉片放上去。肉片炸得叭叭响,缩卷,起泡,像活得很不耐烦的肉虫。

我们家里都没有这种吃法,也从来没有看见谁这样吃过。我们家里一般是辣椒炒肉,或肉片打汤,而且吃肉的机会比较稀少。伍娭毑拿着筷子,不断地翻动着,看到铁板上的肉片炸得差不多了,便夹起来给我们尝尝。我们觉得味道很不错,咸淡适宜,麻辣适中,便纷纷地说,哎呀,这种吃法蛮有味道的嘞。还说,我们家里怎么不这样吃呢?

伍娭毑微笑着接受我们的赞赏,却仅仅让我们每人吃一片肉,便不给大家吃了。我们吞着口水,只能望着肉片在铁板上煎炸。当然,我们也明白,伍娭毑只不过是给我们尝尝而已,并不是要让我们吃饱,不然的话,五六斤肉恐怕都少了。

我们很不理解的是,铁板上的最后一片肉,虽然熟透了,但伍娭毑并不夹起来,让肉片继续在铁板上炸,渐渐地,肉片便变成了一团黑色,浓烟滚滚,似有燃烧的趋势。我们焦急地提醒道,伍娭毑,快夹起来啰,已经烧焦了嘞,太可惜了嘞。

伍娭毑似乎耳聋了,任凭肉片继续在铁板上受煎炸。

此时,肉片已完全呈黑色,缩成了一团,像一条奇怪的黑色肉虫。显然,这片黑肉是吃不得了。我们不由发出声声哀叹,可惜了,可惜了。伍娭毑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沉默地拿起筷子,仍然不断地翻动着肉片,好像是故意让它烧焦的。

直到这时,伍娭毑才把铁板端开,放到自己屁股后面的石头上。

我们不明白伍娭毑的意思,她为什么要浪费这片肉呢?要明白,在那个年代,吃肉是需要肉票的。对,不仅仅有肉票,还有豆腐票、肥皂票、鱼票、豆豉票、单车票、毛线票、布票等等,听说,还有月经带票。当然,前面那些票证我们都见过的,唯有月经带票没有见过,也许是被大人藏起来了吧。

伍娭毑脸色阴沉,好像是为这片烧焦的肉感到可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及时地夹上来呢?我们觉得,老人是故意的,那么,这种故意又有什么意义呢?

半天,伍娭毑才语气幽幽地说,你们都看到了吧?

我们说,看到了,也吃到了。

伍娭毑说,你们想想吧,最后的那片肉,我为什么不夹上来?

我们如实地说,不晓得。

她说,今天我就是要让你们晓得,如果人也是这样在火上烧,你们说可不可怕?

当然可怕啰。我们说。

伍娭毑说,今天我其实是有个请求的。我明白,自己过不了这个冬天,过不去也罢,人都是有这么一天的。我呢,是害怕火葬。现在不是都要火葬么?你们也看到了,火葬是多么可怕。所以,我请求你们,一定要帮个大忙,等到我哪天走了,你们一定要把我土葬,千万不要火葬。你们能够答应我吗?伍娭毑扫视着我们,眼神可怜巴巴的,在等待我们的回答。

我们一时都蒙了,脑壳里一片空白。谁也没有答应,也不敢答应,心里还在责怪伍娭毑,你老人家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请求呢?这个请求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难做到了,凭着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人,能够把你秘密地埋在哪里呢?城里都是火化,哪能土葬埋人呢?不说埋人吧,哪怕就是面对死亡——我们虽说很调皮——都感到极其恐惧。即使是街上死了人,设灵堂,放鞭炮,打锣鼓,唱夜歌子,热闹非凡,我们也唯恐躲避不及。我们不喜欢看到生命的摧残跟消亡,更喜欢看到充满希望或快乐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我们不去批斗老师的原因之一。

我们不敢去承接伍娭毑那种哀求的目光。她眼里充满了期望,希望我们能够有所承诺,当面说出让她放心的话来。冬天的天色灰暗,下午五六点,天便渐渐地黑下来,屋里显得更加暗淡,加之没有开灯,所以,屋里充满着一种神秘而又紧张的恐怖气氛。我已经注意到了,张麻子他们都想溜走,又不敢迈出脚步。大家都在犹豫,害怕。

屋里一片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我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气氛是非常令人尴尬的。与其这样,不如硬着头皮答应她,至于以后是否土葬,再从长计议吧。面对老人可怜的请求,我终于头一个点头,接着张麻子点头,然后,他们才一个个点头,点得是那样勉强。

伍娭毑这才终于笑起来,说,我到底没有看错人嘞,你们是能够做到的嘞。

那天晚上,伍娭毑第一次留下我们吃饭。她坐在炉火边,简直像个指挥官,指挥我们淘米、煮饭、洗菜、炒菜,她没有动手的意思,好像这辈子已经累够了,不想再动手了。我们都乖乖地按照她所说的去做,居然做得像模像样。那一刻,我们好像突然长大了,要为她做点事情了。

那餐饭很丰富,有腊肉,有腊鱼,还有水萝卜。伍娭毑似乎把所有的好菜都拿出来了,跟我们饱吃一餐。我们吃得很快乐,嘻嘻哈哈的。伍娭毑也不像刚刚说过土葬的事情,跟着我们说起笑话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过。

谁也没有料到,那竟是最后的晚餐。

……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著有长篇小说《火鲤鱼》《左邻右舍》《酒歌》,小说集《窑祭》《白雨》《追星家族》《黑夜》《最高奖赏》《女人不回头》等。现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