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花儿”,罕有所匹的文学宝藏 ——《阿拉伯古代诗选》前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情诗之所以受到人们特别是青年男女广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足为怪。国人性格虽多趋内向、含蓄、腼腆,但逢到男女情事,或怀有情思,也往往会情不自禁,吟情诗,唱情歌。西北地区的回民就以“花儿”闻名于世。其实“花儿”就是情歌,就是唱出来的情诗。“花儿”一词,我认为原本是阿拉伯语“hawā”一词的音译,原本就是男女之间“情爱”的意思。在我国,“天方”即指阿拉伯,尤其是指古代的阿拉伯,这虽不见得是尽人皆知,但至少在知识界是毋庸赘述的事。这大概与那部妇孺皆知的《天方夜谭》流传有关。故而,“天方花儿”即可解读为“阿拉伯古代情诗”。
阿拉伯文学一般可以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为界,分古代与现代两大部分。古代部分又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一、贾希利叶时期(公元475年至622年,亦称蒙昧时期),系指伊斯兰教创立前的150年左右期间;二、伊斯兰时期(公元622年至750年),包括穆罕默德和四大哈里发在位的伊斯兰初创时期(公元622年至661年)和伍麦叶王朝(亦译“倭马亚王朝”)时期(公元661年至750年);三、阿拔斯王朝时期(公元750年至1258年);四、近古中衰时期(公元1258年至1798年)。
阿拉伯民族向以善吟诗歌著称。诗歌始终是阿拉伯文学的骄子:佳作珠联,美不胜收;诗人辈出,灿若星汉。故有“诗歌是阿拉伯人的档案、文献”之说。
情诗是阿拉伯诗歌主要题旨之一。早在贾希利叶时期,情诗就通常成为长诗“盖绥达”的起兴部分,称“纳西布”。当时著名的《悬诗》诗人乌姆鲁勒·盖斯当是阿拉伯情诗的鼻祖。其《悬诗》开篇:“朋友们,请站住,陪我哭,同纪念;/忆情人,吊旧居,沙丘中,废墟前。”在阿拉伯世界几乎是家喻户晓,其文学地位与流传程度可与我国《诗经》的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媲美。阿拉伯情诗又可分“艳情诗”与“贞情诗”(纯情诗)。乌姆鲁勒·盖斯是“艳情诗”的开山祖师。诗中写到诗人的种种风流韵事、偷情艳遇。而另一位著名的《悬诗》诗人安塔拉则是开创阿拉伯“贞情诗”(纯情诗)的先驱。这位黑奴出身文武双全的骑士诗人对其堂妹阿卜莱忠贞不渝的情爱诗篇,以及附会于他的民间故事《安塔拉传奇》在阿拉伯地区家喻户晓,流传程度甚至胜过《一千零一夜》。
伊斯兰教初创时期,诗坛曾一度显得有些沉寂。但至伍麦叶王朝(661年至750年),诗坛又恢复了喧腾、繁荣的局面。在贾希利叶时期只是长诗(盖绥达)的一个组成部分的情诗,在这一时期往往独立成篇。其内容又可分为“艳情诗”和“贞情诗”。“艳情诗”主要盛行于希贾兹(汉志)地区的麦加、麦地那等城市。伍麦叶王朝将政治中心北移至大马士革后,哈里发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就用金钱、财物、歌女……笼络留在麦加、麦地那政治失势的圣裔贵族,使其整日沉湎于声色犬马中。他们寻花问柳,并将偷情艳遇写成诗歌,供歌女演唱,是为“艳情诗”。代表诗人是欧麦尔·本·艾比·赖比阿。与“艳情诗”相对的是“贞情诗”,即“纯情诗”,多产生并流行于希贾兹地区游牧民中。当时一些青年男女真诚相爱,但由于传统习俗,他们遭到家长和社会反对,不能结合,酿成悲剧,有的人为此失去理智,甚至殉情。“贞情诗”就是这些人歌咏自己纯真的柏拉图式的情爱、苦恋、相思的诗篇。著名的“贞情诗”诗人有哲米勒、盖斯·本·穆劳瓦哈、盖斯·本·宰利哈等。其中盖斯·本·穆劳瓦哈又以“马季农·莱伊拉”(意为莱伊拉的情痴)著称。他自幼爱上堂妹、美女莱伊拉,并向叔父求亲,遭到拒绝。盖斯苦恋不舍,最后因情而痴,在荒漠中四处游荡,与野兽为伍,不停地吟诗,呼唤着情人的名字,向人们诉说自己的痛苦与悲伤,最后因痴情而死,葬于沙漠。其爱情悲剧颇似我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欧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被后世衍化成传奇故事、长篇叙事诗、诗剧等,广为流传。而这一时期盖斯·本·宰利哈与鲁布娜的故事以及贾希利叶时期阿卜杜拉·本·阿志岚的爱情悲剧,往往会让我们联想起我国古代《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他们都是在被迫与情侣离异后仍苦恋、相思不舍。
阿拔斯王朝时期又可以公元945年(是年波斯的布韦希人入主巴格达,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统治名存实亡)为界,分前(750年至945年)后(945年至1258年)两个时期。
阿拔斯王朝前期,阿拉伯大帝国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空前鼎盛。由于波斯、印度、希腊-罗马等多元文化的影响,加之统治者在文化上采取“兼收并蓄、择优而用”的政策,宗教方面亦有较宽松的氛围,故而这一时期诗坛分外繁荣、活跃,是阿拉伯诗歌的黄金时代。一些具有异族(特别是波斯)血统的诗人从一开始就在诗歌内容、形式上进行创新,被称为“维新派”。其先驱是盲诗人白沙尔·本·布尔德。他善于用新颖的比喻、别致的修辞写情诗与讽刺诗。“维新派”最杰出的代表是艾布·努瓦斯和艾布·阿塔希叶。艾布·努瓦斯才华横溢,玩世不恭,颇有些像我国的大诗人李白。他反对宗教禁欲思想,主张及时行乐。其最好的诗作是咏酒诗。艾布·阿塔希叶早期跻身宫廷,后出世禁欲苦行,写有大量劝世诗。他们都遗有不少情诗传世。这一时期的著名诗人还有穆斯林·本·瓦利德、艾布·泰马姆、阿里·本·杰赫姆、布赫图里、伊本·鲁米、伊本·穆阿塔兹、赛瑙伯雷等。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在文学史上留有情诗的篇章。不过情诗写得最好的当数阿巴斯·本·艾哈奈夫。其诗缠绵悱恻,与伍麦叶王朝的“贞情诗”一脉相承。还应提及的是公主诗人欧莱娅,她不顾封建礼教,打破门第观念,敢爱自己所爱,并无所顾忌地表达出这一情感。另一女诗人法杜露则出身奴婢,其情诗显得别有一番情趣,她与其情人、宫廷文书赛伊德·本·侯迈德相互以诗传情被传为诗坛佳话。
在阿拔斯王朝后期,诸侯割据,建立了形形色色的小王朝。文风日趋追求词句的华丽与雕琢。其间最著名的诗人是穆太奈比与麦阿里。他们虽也有情诗传世,但更侧重哲理。
这一时期最著名的情诗诗人是谢里夫·赖迪。其情诗颇具伍麦叶王朝“贞情诗”的遗风,显得贞洁、典雅。伊本·法里德是苏菲派的代表诗人,其情诗是一种象征主义的诗歌,但与世俗的情诗不同,诗中表达钟情、热爱、苦恋、相思的对象实际上是真主而并非世俗的人。
与此同时,在西部,在相对独立于阿拔斯王朝的后伍麦叶王朝(756年至1031年)所在的安达卢西亚(即相当于现在的西班牙与葡萄牙地区),由于它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处于东西方枢纽的地理位置,又由于不同的民族、宗教及其文化的撞击、融会,阿拉伯诗歌在此异军突起,独树一帜。安达卢西亚的诗人长于描状秀丽多彩的自然景物,也善于写男欢女爱、火炽热烈的情诗。诗风倾向明快、晓畅、婉丽、轻柔。安达卢西亚最著名的诗人伊本·宰敦与穆阿台米德·本·阿巴德也是写情诗的高手。前者与公主诗人婉拉黛相恋,情诗中表达了诗人炽烈如火的苦恋、缠绵悱恻的情思、对命运坎坷多舛的哀怨,如泣如诉,感情强烈而细腻。后者是塞尔维亚国王,以写与女奴出身、才貌双全的情侣伊阿蒂玛德的情诗著称。安达卢西亚曾出现许多女诗人。除了如前所述伊本·宰敦钟情的公主婉拉黛外,还有几位才女也在诗坛享有盛名,如哈芙莎、乌姆·凯莱姆、哈姆黛·宾特·齐亚德等。值得称道的是,她们在情场上往往显得勇敢、主动,大胆、率真、坦诚地表白自己所爱,对爱情忠诚、专一,不畏权势。
近古中衰时期可分为两个阶段:蒙古-马木鲁克时代(1258年至1517年)与奥斯曼土耳其时代(1517年至1798年)。阿拉伯世界处于异族统治之下,人们多在凄风苦雨中挣扎,难得有闲情逸致去舞文弄墨,文化水平与文学修养普遍下降。诗歌故而衰微也就不难理解了。很多诗人缺乏创新精神,只知一味地在形式上因袭、仿效古人。这一时期最著名的诗人是蒲绥里和沙布·翟里夫。蒲绥里最著名的作品是《斗篷颂》,我国译称《天方诗经》。沙布·翟里夫则是善作情诗的高手。其诗通俗、平易、流畅、风趣,为时人争相传诵。
阿拉伯古代诗歌是世界罕有所匹的文学宝藏。在中世纪的世界,如同只有中华民族的文化可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相媲美一样,也只有中国的诗歌可与阿拉伯诗歌相媲美:两个民族的文学都以诗歌为主体;诗歌又基本上是抒情诗,都讲究严谨的格律、韵脚。当年阿拉伯诗歌在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其对周边国家、地区以及对西欧的影响,与唐诗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其对周边国家、地区(如日本、朝鲜、越南等)的影响极为相似。这其中情诗又都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中阿之间的交往可远溯至汉朝张骞“凿通”西域后。伊斯兰教兴起后,通过陆地的“丝绸之路”与海上的“香料之路”(亦称“海上丝绸之路”),中阿之间的友好交往频繁,经济往来和文化交流也很密切。这些都是有史可查、有据可考的。在我国五十六个民族中就有十个少数民族(回、维吾尔、哈萨克、东乡、保安、撒拉、塔吉克、塔塔尔、乌孜别克、柯尔克孜)信奉伊斯兰教,这无疑是我们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自古就有很深渊源最好的证明。
如今,我国倡导的“一带一路”实际上就是现代新的丝路。阿拉伯世界从古至今都是其必经之地。其实,除了丝路,我们还应创建一条“诗路”,把我们同各国、各民族的诗坛连接起来。这项光荣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们这些从事外国语言、文学事业人的肩上。我既然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虽年近老朽,志大才疏,但仍感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故不揣冒昧,选译出近百位阿拉伯古代诗人近300首情诗成此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