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8期|南翔:打镰刀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8期 | 南翔 2020年08月06日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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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江学院艺术系的教师刘寥廓开着一辆银亮的丰田凯美瑞赶到袁河镇,时过正午,他的学生肖福根早在桥头一家“回头客”餐馆门口等着,后面还立着一个穿浅色套裙的姑娘。身体较早发福、发际线也过早后移的刘老师不耐热,肖福根拉开车门,扑面是一股嗖嗖的冷气,却见刘老师坦荡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便急忙领着老师沿着窄窄的一条过道上得二楼,房间也小,一张本色的杉木圆桌占了一半面积,空调早就调到最低,当头一台壁挂电扇也同时打开。刘老师一边用餐巾纸拭汗一边道,这个鬼天气,人在太阳底下都成烤乳猪了!望着老师脱下西装,扯开花格领带,膨出来一圈厚实的下巴,姑娘在一旁扑哧笑了。
刘寥廓昂然问道,笑什么,笑我是一头烤乳猪?我是老猪了,乳猪属于你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你是?……
福根介绍道,她就是晓雯,现在袁河相邻的船坊镇下面的一个果园场挂职,听讲你今天过来了,她一早就赶来了。
晓雯马上接道,常常听福根讲起你,他后悔大四才选修了你一门课,讲你是给他收获最大的一位老师呢!尤其是毕业论文的指导,把他拉上了几个台阶。
真的吗?刘寥廓的一对眼睛原本就与体形成正比,这会儿更是睁得又大又圆,照着肖福根问,福根同学,你真是这么跟你女朋友讲的吗?没待两人回答,他就垂下头去喝汤,一边纠正道,充其量是之一吧。当然你这么渲染,我很乐意听。
喝罢一小钵土猪肉汤,又连吃了几箸香干腊肉炒西芹,扒下小半碗米饭,刘老师嘴里嘶嘶有声,推开饭碗问,铁匠师傅联系得怎样了?我现时最关心的是这个!
福根与晓雯对视了一眼,道,老师放心,我不仅找到了鹰嘴山的大头张铁匠,还找到了他当年打铁的搭档——二把子魏老伯,魏老伯如今就住在船坊的果园场,那是晓雯的地盘啊。对了,张铁匠以前当过几年民办教师,一半农民一半教师那种的,可他最喜欢人家称他张老师。
晓雯接话道,一个人打不动铁,况且两人岁数都大了,魏老伯身体也差,家里人讲,还没入冬就喘,喘得厉害的时候,一个人缩成了一团刺猬。
那怎么办?!刘老师蹙紧的眉头,拧成了两条蚯蚓。
老师不要急嘛,福根答应了你的事情,总归要落地的。我已经力劝魏老伯出来为教育事业出力,还准备给他请一位好医生。晓雯站起来跟刘老师搛菜,搛的番鸭烧百合。她告诉老师,这几年受香港一个援助妇女组织的眷顾与扶持,当地好几个街镇都大量种植百合。百合药食同源,理脾健胃、利湿消积,可以保健抗衰老,还发现对癌症有辅助疗效……
福根笑道,其实你只要跟老师讲,百合花开之时,过来写生,老师一准更感兴趣。
刘老师颔首道,这个可以有。
福根便打开手机相册,翻页递给老师看,有些是他拍的,有些是他下载的图片,都跟百合有关,还有几张他跟晓雯在百合花地里的亲昵合影。一旁的晓雯见了不大好意思,脸上飞起一抹红,捅捅福根的腰身。
刘老师递过去手机道,有空可以来看看,不过油菜花开才更有气势,更入画!
福根道,那要明年了。
刘老师道,对了,今年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铁匠,打镰刀,布展。说着匆匆站起来,一把将领带三折两折揣进衣兜,臂弯里搭上西装下楼去,边走边道,现在去见张铁匠,最后一些细节得跟他敲定,他无疑是我个展活动的灵魂人物。我的个展若讲是一炉柴草,他便是那一根不可或缺的火柴!
看见一桌丰盛的菜肴基本未动,晓雯有些不舍道,你们去吧,我来结账,如果有便车我再去鹰嘴山。
烈日当头,车不经晒,入内跟桑拿一般,全身万千只汗毛孔都爬满热辣辣的蚂蚁。刘老师轰响油门,挂上安全带道,这么个火烧天开车出来真是受罪!最好是带上笔墨同宣纸,上去庐山,租一套带客厅的宾馆房,读读书,画画画,月照松林卧听涛声……呃呃,你还没拿到驾照么?
福根赧颜道,是啊,读本科的时候就讲学车,学到现在还是一只三脚猫,主要是没有时间去考驾照。
刘老师不无教训道,凡事不要找理由,行百里者半九十,那个“半九十”都是喜欢给自己懈怠找口实的懒人!
坐在副驾上的福根连连点头道,我们这一茬青皮后生,跟老师一辈简直没得比,即便读研了,大多数还是在混,工作与生活都很被动。
福根是由衷地敬佩刘老师,五十五六的人了,依然精力充沛,不停出活,迭有创意。这不,居然策划了下一届的亚洲当代艺术展到宣江市来!宣江市最荣耀的事件,也就是五年前开了一个全省农民运动会,这边还没歇定,又准备在明年搞一个全省运动会.全运会筹备两年来,那是举全市之力,搞得各行各业鸡飞狗跳,上上下下疲惫不堪。刘老师却是以一己之力,准备搞一个亚洲当代艺术展。亚洲好大一片天!不仅超越了本市本省,甚至也超越了中国,市长都感动了,说是如果搞成了,要给他发一把金钥匙,颁发荣誉市民称号!
从袁河镇上去鹰嘴山,不过二十来公里,一条乡村公路也早修成了柏油马路,只不过马路修得窄,车子多——这些年眼见得农村车市活跃,包括昌河面包、小四轮以及二手轿车嗡嗡嘤嘤,一路多如夏夜的蟑螂,错车很是耽误时间。途经一条长长的集市,车子走走停停,如同蜗牛。各式摊贩两侧逶迤铺开,花布、头巾、塑胶鞋、干鲜果菜,过早采摘的梨子、毛栗、猕猴桃。电喇叭叽里呱啦的,既有叫卖凉粉的,也有叫卖蟑螂药和老鼠药的。一只芦花大公鸡趁买卖双方讨价还价,从秤杆下挣脱出来,咕咕咕,鼓翼而飞,偏转过来一头扎到了凯美瑞的前轮空当里。卖鸡嫂手疾眼快,奋不顾身地扑将过来。一声尖厉的笛声之后,伴随一片惊叫。
刘老师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卖鸡嫂一手扒在引擎盖上,一手伸到车下去捉鸡。
福根赶紧跑下去呵斥,你是要命还是要鸡?
车子没速度,自然也是虚惊。
刘老师的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方向盘右转,避开人流,将车子开进小巷子口。
福根看出老师不是要跟卖鸡嫂理论,好像是看中了什么农产品,跟上来问,老师要买什么?天气太热,你就坐在车上,我去买就好了。
刘老师摆摆手,下车之后径直朝着一家为摊贩淹没的店铺走去。
跟进来,福根才发现老师好眼力,这家店铺原来是以卖铁器为主,各种规格的铁锅斜码在贴墙的木架上,排头的大锅,直径高达一米多。刘老师奇怪地问道,这些年,还有这么多人家煮猪潲吗?大热天也扣一顶鸭舌帽的店主,腿脚不利索地走过来答问,现如今都是吃饲料,还有几个人煮猪潲啵?除非是一些讲究的城里人,在村里定点伺候的猪,只准喂猪潲!那些猪卖的是天鹅价咯!大锅是人家办酒席煮饭菜用的咯!
刘老师指着货架底下一堆积满灰尘的物什问福根,晓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福根眼角生疑,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刘老师嗤笑他,你还在镇里当什么民政助理!连瓮坛、明瓦都不认识咯?
福根脸上便有一窘道,老师学语言真快,也会咯呀咯的!嗨,我们这一代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店主过来给他圆场子,现如今,除非山里人家,砌土灶还用铁瓮坛,盖杉树皮屋顶的厨房,还用到明瓦,的的确确,很少人用咯。堆在这里占地方,丢掉又不舍得唦。
刘老师双手抱拳,蹲下去抱起一只大铁瓮,复轻轻放下,一边道,要留一点,现在没有人买,不是讲永远没有人买的。刘老师摘下眼镜,这便是触动了怀旧的意思了。他忽然招手,从阴凉而幽深的店子朝门口走去,反转身来,指着屋檐下挂着的物什问,这些东西还剩多少?
福根抬头一看,原来檐下挂着几把锄头、一串镰刀!
店主问,你要买锄头还是镰刀?一个剃着板寸头的小帮手,早已扛过来一架木梯子,嗖嗖地猴上去,大概太久没有人来光顾这个生意了,作势就要解下来。
刘老师急忙叫停,叫他下来,挪开梯子,从裤兜里取出手机,退后在不同的角度,连拍了好几张,这才让他上去。
小帮手再次猴上去,一手一串解递下来,一串没装木柄的锄头,一串装了木柄的镰刀。
福根好奇,镰刀为何是两种,大的大、小的小?
刘老师揶揄道,未知稼穑之艰难者,焉识田垄之器具?!这种大的镰刀是砍柴用的,准确地说,多用于割茅草、蒺藜、杉树刺之类,这种小的才是割稻子的咯。看清没有,割柴草的没齿,割稻子的有齿。
店主跷起大拇指道,你们老师才是吃过农家饭的咯!
福根拍拍脑袋道,我们这种生长在城镇里的人,白吃了二三十年干饭,既不懂乡下,又不懂城市,不像老师这一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乡下与城市通吃!
刘老师甚至都没问价钱,就付给店主两张大的整钞。福根正要拎起来,店主得了大实惠,哪里肯劳顾客动手,才扭转身子,还未及发话,小帮手就一手锄头、一手镰刀地拎起,快步走到车边去了。
车子总算冲出重围,把熙熙攘攘的集市抛在了身后。
福根耐不住纳闷,问道,老师上次只讲了要很多的镰刀,没讲要锄头啊?
刘老师抿紧的嘴唇松弛了,道,艺展要到年底,我的个展方案现在有一个雏形,万一要添加个一撇一捺呢!再讲,我看见这家店子将锄头和镰刀高高挂在屋檐下,一下就觉得对眼,一股子乡村艺术范儿,扑面而来。就像我春节后去怒江上游,那些檐下挂玉米、大蒜、干辣椒的不足为奇,但一家人檐下挂满了绣花的尿褯子,一下子就吸引我了。尿褯子大都绣了花!这是什么人家?傈僳族?怒族?还是独龙族?不重要,总归是普通人家、山里人家,懂生活、懂趣味、懂审美!也许什么都不懂,挂在那里就好,不一样的生活!
福根连连点头,跟着老师一路学知识。罗丹讲得对,生活中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老师就是有一双发现美的慧眼!
刘老师心里受用,嘴里却道,你以为这样褒扬我,我就不批评你了。你的写生也好,静物画也好,坚持练习了吗?一天画了几张?这都是基本功,甚至是童子功。不坚持打基础,不要讲画西洋画,就是水彩、国画,你也画不好!
福根连连称是,基层是忙,但不是理由,原因还是怠惰……
刘老师乜斜了他一眼道,也难怪,谈着一个姑娘,白天上班,黑夜怕都粘在一起了吧?
福根呵呵地掩饰,晓雯名目上是挂职,其实在果园场也相当一个村官,事无巨细,也是忙得黑白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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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到村前一条路的尽头停下,俩人一前一后,沿着一条逶迤的石板路下到村里。
穿过一片翠绿的玉米园子,进到一家门前,白粉脱落的腰墙上还见得到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标语的残迹:一个女儿能顶一片天。
福根在门外便叫,张铁匠,张老师!我们老师来了!
里屋悄没声息地迎出一个又黑又瘦的人来,刘老师快步上去鞠了一躬道,张老师好,我姓刘,名寥廓。
张铁匠两眼之上有几根稀疏的长寿眉,一双眸子却现出潭水一般的清亮,侧耳追问,叫什么,料库?
福根哈哈大笑道,你当是给你的铁匠房备料来的啵?凑到他耳边去说寥廓是何意思。
张铁匠进入七十门槛的人了,当年高中辍学回乡务农之后,当过三四年民办教师。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最深的词汇记忆自然还是红色的,他信口来了一句:……寥廓江天万里霜。
福根两眼茫然,他这个年龄,并不知此句的出处。
刘老师笑道,还是我跟张老师有共同语言。像我这样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姓名都会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
张铁匠也笑道,不要叫我老师,在你们大学老师面前,我还是小学生,就叫我张铁匠好了。
央人做事,开场顺路了,便有戏。此前福根两顾茅庐,反馈给刘老师的信息,并不十分肯定,说这个张铁匠,一讲自己年纪大,二讲没得帮手,还有炉子、场地、原材料都要搜集,百事都难。后来请了袁河镇镇长——他是晓雯的大舅,亲自出面说项,道是此事重大,不仅关系到袁河镇而且关系到宣江市的面子,跟他以前搭档的二把子魏老伯也讲好了,这才勉强答应。
故而一路过来,刘老师心里一直焦灼不定。
厅堂陈旧却轩敞,无甚家具,饭桌侧壁,立着一张老式禾桶,一张木梯子从墙角直伸到二楼,禾桶与木梯之间,织着一张硕大的蛛网。张铁匠扯过两把椅子,自己却坐在一条杉木板凳上,又朝里吩咐了一声。便听见黑黢黢的厨房里一声柜门的响动,很快跳出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抓着一把冰激凌,分给三人。
毕竟当过教师,张铁匠的言说上路快,刘老师即刻便知晓了他的家庭故事。张铁匠两个儿子,并无女儿。大儿子四十出头了,常年带着老婆孩子在东莞打工,赚了钱也不肯回来盖房子,却听讲他在东莞买了一套小产权房,做了叶落也不归根的盘算。出去了的尽管出去,虽是打工劳累,老大已经习惯了,况且一家大小在一起,其乐也融融。现在麻烦的是老二彬彬,挨边四十的人了,还没对上象!前几年他娘在世的时节,还会张罗给他提提亲咯,自从三年前他娘得肝癌去世,一家两个光男人,更没有女人趋前张望了!现如今娶亲,没有十几二十万彩礼,哪里张得开口。除此,人家还要看你的一栋房子是不是敞亮堂皇,男人活泛不活泛,挣不挣得到哗啦哗啦流水样的钱……
张铁匠这样述说的时候,几口就将一支冰激凌吮干净了,到门口洗了手顺势就在裤腿上擦干了。彬彬一身夏布混纺的长袖衣裤,端着一碗饭,吃得专注却不是时辰。明明父亲在讲他,他却毫无用心,俨如是听一个他人的故事。
刘老师插问,现在农村没有结婚的青壮年多不多?
多哟!张铁匠像是火烧了屁股一样,烫得一下站起来道,我们这个鹰嘴山,一个屁眼大的行政村,百多户人家,起码有三四十个棍子户咯!
都是男的吗?
你这话问的啥子水平!张铁匠面露不屑,指着门口一群啄食的芦花鸡道,难道还有女的叫棍子户吗?还有女人嫁不出去的吗?女的就是瘸子瞎子疯子……只要肯嫁,也是有人要的!
福根圆场道,我们老师从城里来,城里跟乡下相反,倒是女的难嫁,越大的城市剩女越多!
为什么?!张铁匠两眼圆睁出两个大问号,他盯着的是刘老师,他不大相信一个青春飞扬的后生崽,后生崽性喜信口讲大话,用一句老话讲,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刘老师讲,如今城市所谓剩女跟以前大不一样,确实因为条件太好,婚姻不为经济走到一起,婚姻就得大自在了。一二十年前参加一些国际性的学术研讨会,听港台还有海外一些教授讲,他们那里的女子不结婚或者晚婚的越来越多,现在轮到中国内地了……难道这也是现代化的因果?是耶非耶?喜耶悲耶?
张铁匠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眼神是一派将信将疑,自言自语道,我以前也是当过教师的,也见过一个同事,一个女老师挨边四十了也没有对象,那是因为她成分太高了,祖父是工商业兼地主,那个女老师脾气又古里古怪的……
见福根在一旁使眼色,刘老师也觉得到了挑明话题的时候,便道,此前肖助理来与张师傅谈过,我来的目的,张老师大致是知道的吧?
晓得晓得!张铁匠问,你一个当老师的,还是美术老师,要镰刀做什么?而且一口气要打那么多?!肖助理讲你要用镰刀布展,是不是呢?布展不用画画,不用毛笔和颜料,要用到镰刀?而且要那么多唦?
福根道,大头……张师傅,我们刘老师作画跟人家不一样的,他的作品在省内外都很有名的!
刘老师拦住他,蔼然地问张铁匠,小肖告诉我,你祖上三代都做过铁匠?我想搞完这个活动,我来帮你申请一个非遗项目什么的。
张铁匠道,是啊,从我爷爷手里起,就是忙时种田、闲时打铁。若不是有这门子手艺,在一些困难年头,还真是熬不过来咯。
刘老师又问,五年前你去宣江体育场,参加过全省农运会?参加的是什么项目?
张铁匠便倏然一窘道,嗯呐,参加的是男子5分钟抗旱提水保苗赛跑,绊了一跤,一桶水泼了半桶,不作数了。
刘老师道,重在参与,五年前,张老师已经六十五六了,精神可嘉、勇气可嘉,得不得名次有什么重要呢!
张铁匠脸上抻开来了,道,下一届再有,允许我报名,我还可以去咯。
刘老师鼓掌道,下一次我来给你报名……
刘老师问他还记不记得上次农运会有一些什么项目,张铁匠想了想,记起了80米搬挑粮食赛跑、60米抗洪搬沙包赛跑、400米集体奔小康接力赛……袁河镇拿了两个项目的奖,一个第一,一个第三,记得第一是女子原地抛秧苗,第三是女子60米抢收粮食进仓。宣江市总起来就得了更多,到底有地利之便啊!
刘老师跷起右手的大拇哥道,到底是当过教师的张师傅,记忆和体力一样吃价(很棒的意思)!刘老师趁他兴致上来了,告诉他,农运会跟大运会、省运会、亚运会和奥运会的项目各不一样,美术老师也各有不同,有攻油画,有喜国画,有做雕塑,有搞版画……同样搞版画的,有用木刻,有用石板,还有用芦苇、麦秸、玻璃等各种材料的……他,刘寥廓,以前学的是水彩,后来油画与国画并举,工笔与写意同伴;再后来着眼于各种视觉艺术的打通,平面和立体齐来,装置和行为联手。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拘形式,也不拘内容,这次想做的艺术个展,最后的成品是什么?事先未必知道结果咯,只有最后才能揭晓啊!或许,你们都是参与者呢!
还有事先不知道结果的艺术啊!张铁匠不能不惊叹了。如同种稻子的,必定是要收获大米;种竹子,必定是要收获竹笋与毛竹;像他这样的打铁师傅,打镰刀还是锤子,斧头还是锄头……待炉子烧得热辣呛脸,一块生铁放在铁毡上,却早有一件家伙在脑子里成型了。至于母猪怀孕三个多月,后腿夹着的那条缝里,生下来的一定是猪崽;母狗怀孕两个多月,后腿夹着那条缝里生下的一定是狗崽,这还有什么疑问呢!为何你这个画家作的画跟众人都不一样,莫非,你想画一条河,画出来的却是一座山?你想画一个胸前突突的铁扇公主,画出来的却是一个裤裆里带把的牛魔王?
显然,刘老师的“不知结果”说,触发了眼前这个大头张铁匠的兴趣,话语瞬间顺溜了许多。仔细看去,老铁匠的头未必大,只是额头比较宽。他有一个直觉,这个铁匠虽然生在山乡,人却是聪明的。聪明人能出漂亮的活儿,却未必好打交道。
刘老师告诉老铁匠,他这个搞艺术的跟别的搞艺术的,有同有不同,他以前事事考虑周到,画一幅画,做一个装置艺术,那是事先了然于心,按古人的讲法叫胸有成竹;后来不一样了,在做的过程之中,有加法有减法,还有七拐八拐,曲径通幽,另辟蹊径,改弦更张……他有时为自己不能控制的这种变化烦恼,更多的却是收获,是意外的欣喜。
趁老铁匠兴味渐浓,他单刀直入了,今天过来,一是想定一个完工日期,一个是想张师傅给一个报价,会事先支付一点定金的,包括给你搭档的二把子,或者还有其他小工的定金,一并给你。
大概是怕老师吃亏,福根摊开双手道,现如今网上什么都看得到,也买得到,网上订货比实体店便宜得太多了……
刘老师一把捉住弟子的手,不想让他横生枝节。
张铁匠踌躇道,现如今开放了,没有哪一扇窗子是关着的,人心都是火一样透亮……但是我做的是手工,手工跟手工不一样;老师你画画跟别的画家不一样,张铁匠打的家伙跟李铁匠也不一样……我打的铁家伙,像是自家养的猫啊狗啊,那也是一件件活物,可以对上话的……
刘老师道,坦率地跟你说,你打镰刀的过程,也是我这个艺术的一部分,我都要录像的。网上买的镰刀确实便宜,可是我不要那些机械化生产的东西。我要的就是手工打制,机械化生产的镰刀,不能表达我这个装置艺术的内涵。
老铁匠似乎明白了一些,招手叫儿子彬彬过来道,你记一个刘老师的电话,你的手机也能上网,价钱你们谈去,我只管打镰刀……时间呢,三四个月吧?
刘老师站起来,伸出一根小指头斩钉截铁道,就这样,八千到一万把镰刀,越多越好,价钱你讲多少就是多少,我也晓得你是个实在人。时间我只能给你三个月,11月份必须交货。我定的是12月开展。
张铁匠也站起来道,你比地主还狠咯,会折煞我一把老骨头的!彬彬……
刘老师的手机骤然响起。
彬彬举手道,是我打的,你存一下我的号唦。
刘老师的小指与铁匠的小指狠狠拉了一下钩,福根说别动、别动,擎起手机拍了一张。刘老师笑道,村规民约,这就相当于签了合同了!
出门上车之后,刘老师讲到这一家子,父聪子明,你看彬彬自始至终没讲一句话,始终像是一个局外人,居然就记住了他的手机号。
……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等,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获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等。非虚构文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登上2019年4月“中国好书”等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