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周洁茹:51区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 | 周洁茹 2020年08月06日07:44
说起来真的不像是真的。拉斯维加斯去往太浩湖的中途,内华达州大沙漠里,车胎爆了。
胎压直线下落的同时,我开始搜索最近的加油站。如果车速保持在70,一小时以后会到达那里,地图是这么说的。
你问问张一,珍妮花说。
我就给张一写了条微信,胎压掉到10了而且一直往下掉的情况,有没有可能再开一个小时?
隔了好一会儿,张一回复说,奔驰没气了还可以再开一点。我说奔驰经常没气的吗?他说他上网查了,奔驰没气还能再走五十英里,但是速度不要超过50。我说哦,没事了。接下来我的脑海里果真出现了一个境头:车彻底趴了,我跟珍妮花绝望地站在路边,漫天黄沙,热风,一团蓬草滚了过去……
这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的事情。
再往前推一推,八点钟,拉斯维加斯芝加哥酒店的停车场第四层,我跟珍妮花正在为一把不见了的梳子吵架。梳子为什么不见了?黑色的,三块九毛九CVS药店买的塑料大梳子,就是不见了。
七点四十五分,珍妮花出门去退房的时候我就是顺口提了一句,问下前台有没有见到我的梳子。
珍妮花说什么梳子。
我说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七点五十五分我大包小包地到达了停车场,可是并没有见到珍妮花。为什么我大包小包还要拖珍妮花的箱子,因为是珍妮花退房,如果我去退房,就是珍妮花去停车场。节省时间,一个退房,一个直接去停车场放行李。
可是现在我在停车场了,珍妮花还在退房,而且车钥匙在她那儿。
过了五分钟,我给她打电话,还在退?
她在电话里冲我喊,还不是你的梳子!他们去找了!
我说别管梳子了,直接走。
她说他们去找了。
我说别管了,走。
她说他们去找了。
就这么来回了十遍。
我的头都要炸了。
过了五分钟,珍妮花来了,黑着脸。
我说梳子不要了。
她说他们去找了。
我说我可后悔死了,你出门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多那么一句嘴呢?
她说就是,明明就是你自己弄丢了。
我说我没丢护照没丢钱我丢把梳子?
她说肯定是你乱放,被他们当作不要了的东西扔了。
我说管我要不要的凭什么扔我东西。
她说就是你的错,你怎么好意思怪别人。
我闭嘴。上车。
车停在通道出口,珍妮花开始打电话。
我说你干吗。
她说给前台打电话。
我说为什么要给前台打电话。
她说梳子不要了,要跟他们说一声。
我说凭什么要跟他们说一声。
珍妮花继续打电话。没有人接电话。珍妮花又打了第二遍。
我说打也不要在这里打,后面的车一直在嘀我们。
珍妮花说全是你的错!
但是她终于放下了电话,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我现在回忆一下,也许车胎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的问题。只是我跟珍妮花忙着吵架,谁都没有想过看一眼车。
发现轮胎不对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沙漠里了。38,这个数字是红色的,很快引起了我们俩的注意。因为其他三个胎的数字还是绿色的,两分钟后变成了36,还是红色的,变到30的时候路旁出现了一个加油站。这个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
珍妮花把车开到了那个加油站。
加油站旁边隔了一条大路有个一元店。为什么会有个一元店?这种地方,会有人去那个一元店吗?
他们说他们也没办法。珍妮花从油站的便利店出来,跟我讲,但是他们会找个人来看一下。
多久?我说。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说。然后她开始给租车公司打电话。
我去了那个一元店。
我在那个一元店发现了口罩。但是那些口罩放在派对用品区而不是别的什么区,我犹豫了一下。
你病了吗?收银台的女的问我,你要买这么多口罩?
我没病,我说。
她看着我。
好吧。我说,我病了。
我拎着那袋派对口罩走出一元店,我们的车旁停了一辆很旧的大车,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走过来踢了踢我们的轮胎。轮胎没问题。他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就上了自己的车,开走了。
我看着珍妮花,珍妮花看着我。
他们说没问题,珍妮花说。
我听到了。我说。
那就继续往前开?珍妮花说。
租车公司怎么说?我说。
他们问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说。
好吧,继续往前开,我说。
我们就上了车,继续往前开。这是上午九点十五分时候的事情。
你买了一袋什么?珍妮花问。
口罩,我说。
一元店的口罩能有什么用?珍妮花生气地说。
要你管,我说。
这个时候胎压从30掉到了20,简直是一瞬间。
我给租车公司打电话。他们果然又问,你们在哪儿?
我说你们先别管我们在哪儿,我要求你们马上给我们换个车。
电话那边说好的,可是你们在哪儿?
我挂了电话。
珍妮花冷笑了一声。
掉到18的时候我又打了第二遍。还是那个男的声音。
我说又是你是吧,还需要我报一遍客户号吗?
那个男的说是的还是我,你还是需要报一遍客户号。
珍妮花聚精会神地开着车,笔直的两条线的正中间,车速保持在70。
你们能不能开回拉斯维加斯?租车公司说。
不能,我说。
那你们找到一个最近的加油站。租车公司的那个男的说,看看能不能请他们做点什么。
我们刚刚经过了一个加油站。我说,他们不能够为我们做点什么。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你还在吗?我说。
我还在,他说。
下一个再下一个加油站也不能为我们做点什么。我说,这里是沙漠。
电话那边彻底没了声音。
我开始搜索前方加油站。如果车速保持在70,一小时以后会到达那里,地图是这么说的。
你问问张一,珍妮花说。
张一是珍妮花的朋友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张一的微信,但是我马上联系了他。
张一说你们还在开那辆小奔驰?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们开的什么,车是珍妮花租的,而且她签合约的时候没加我。
你开车是太吓人了。张一说,她不会把你加上的。
她就是为了省钱。我说,她倒是给她自己买了比租车费还贵两倍的保险。
你问他还能开多久!珍妮花在旁边吼。
张一马上就去网上查了。
没气了还能再开一点的,他是这么说的。
到底多少点!珍妮花继续吼。
张一说五十英里。
就是这样。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胎压10,距离下一个油站还有一个小时,可是如果按照张一的提议,车速不要超过50,我们距离下一个油站,我不会算了。
开到哪里算哪里!珍妮花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敢招惹她。
开到零,我就停下。她又说了一句。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安全带。
时间好像都静止了。
路的左侧出现了一辆警车,路的右侧也出现了一辆警车,警车的前面,又是一辆警车,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警车。
也许车速并没有减慢,但是一切都减慢了。非常慢,非常慢。
我慢慢地,慢慢地,往右边扭过头去,一辆被警车拦下来的大货车停在路边,货车大叔和警察大叔,慢慢地,转过了他们的头,慢慢地,看着我。我扶了一扶自己的眼镜,慢慢地。
真的就像是拍电影一样,慢镜头,一镜到底。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个大房子。那儿,那儿,我赶紧说。
珍妮花说哪儿?
我说那儿!那儿有个房子!绿色的!
天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房子,珍妮花就是看不到。这种事情后来又发生了一次,我会在另一篇小说里来讲那一次。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胎压到达零的那个瞬间,我们的车准确地切入了绿房子前面的停车线。
珍妮花这个时候才看到了那个房子。
我下了车,看了看那个轮胎,已经扁得像一道线了。刚才加油站的那两个男人还说没问题,他们不是眼瞎,他们就是两个乡下人!我在心里面骂了他们一百遍。
我当然不可以骂出声,如果我再提那两个人,珍妮花又会说全是我的错。
然后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绿房子的旁边就是一个加油站,诡异的是这个加油站并不在地图里,而且它也没有名字,我觉得它真的是一个加油站是因为真的有一辆货车在那里加油,只有货车,并没有别的车。
绿房子的后面是一排粉红平房,平房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前面还立了一块大牌子,画了一只火烈鸟。
嘿。粉红色的旅馆。我对珍妮花说,快看。
珍妮花正在给租车公司打电话,一边打一边说,不就是个时钟店。
我仔细看了一下招牌,写着Motel,M的旁边就是那只火烈鸟,哪里像时钟店。但她这么说了,我也开始觉得这个粉红房子是时钟店。我又看了一遍火烈鸟,仙人掌,仙人掌上还有花,仙人掌花也是粉红色的。
珍妮花一边打电话一边进了绿房子。我往大路上望去,那三辆警车还停在那里。一辆停在路的对面,两辆停在路的这一边。
珍妮花出来了,举着电话,还带着一个老头,那个老头抬头望了一眼大门上面的那个编号,然后冲着珍妮花的电话喊出了那个号,然后他们又进到房子里去了。
我赶紧从车里拿我的包包,跟了过去。
车钥匙还是在珍妮花那儿,她又没锁车。
上一次没锁车是在洛杉矶,她说她实在是想吃点中国饭,我们就用地图查到一个评分还行的中国馆子,开了半个钟头还打了两个U转弯才找到那间馆子,一进门,前台正在刻胡萝卜花。珍妮花用眼神示意我,专业吧。
可是服务员非常奇怪,站在很远的厨房门口冲我们喊:几位?
两位!我回应他。
他把我们领到一个角落马上就弹开了。
我跟珍妮花对视了一眼。我可一句话没说,要不她又会说我有病。
酸辣汤。素炒面。和麻婆豆腐。
服务员站在至少三米远的地方写单。我跟珍妮花又对视了一眼。
外面是个公园吗?我问他,灯都没有。
不是。他冷淡地答。走开了。
你有病啊?珍妮花说,为什么问他外面是不是一个公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我说。
那你说外面为什么这么黑?我说,是个公园吗?珍妮花没理我。
服务员送来了酸辣汤。
不好意思。我举了一下手,请问一下麻婆豆腐里面有没有肉?
没有!服务员说,我们的麻婆豆腐里面绝对没有肉!
酸辣汤里有没有肉?我又举了一下手。
酸辣汤里为什么会有肉?他反问。
我们的酸辣汤里怎么可能有肉?他又来了这么一句。
珍妮花瞪了我一眼。
你们从哪儿来的?他突然问,仍然站在三米远的地方。
我们从哪儿来的要你管。珍妮花突然说。
我赶紧把手伸向酸辣汤,给珍妮花盛了一碗,同时舀了一勺米饭到她的盘子上。
你干什么?珍妮花说。
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是这儿的人。我压低声音说,我们的米饭不在碗里,我们的米饭在盘子上面。
珍妮花没有再说我有病,她开始喝汤。
做得还是挺地道的,她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迎合她,是挺像中国菜的。
酸辣汤里有蛋花,有细笋,的确没有肉。我给自己盛了第二碗。
这个时候进来了几个本地人,他们被安排到靠门口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服务员,现在是两个服务员了,有说有笑。我盯着他们,直到那桌上了一壶中国茶。
我刚发现他们没给我们水。我说,连冰水都没有。
吃完赶紧走。珍妮花说。
那还给小费吗?我说。
珍妮花瞪了我第二眼。
素炒面和麻婆豆腐也来了。服务员板着脸。
我翻了一下麻婆豆腐,是没有肉。
珍妮花吃炒面,不看我。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有时候有肉,我说。你知道的。
这时候一个男人站到我们桌子的旁边,站得非常近,我放下了豆腐,看着他。
外面那辆黑色的小奔驰是你们的吧?他说。
是我们的。珍妮花说,怎么了?
车没锁,他说。
珍妮花瞬间冲了出去。
现在我和那个男人互相看着。
其实你们停下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们了。他说,我的车就停在你们对面。
我看着他。
发动机一直在响,你们的车。他又说,我坐在自己车里等了好一会儿,你们一直没回来,我猜你们不是去买东西很快就回来的那种,你们肯定是去吃饭了。
我看着他。
发动机一直响。他又说,我只好去摸了一下你们的车盖,是烫的。你们肯定是去吃饭了。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我还能说点什么。珍妮花还没回来。
你们肯定是来这家吃饭。他说,你们是中国人嘛。
我看着他。我说什么才好。
附近就这一间中国店,他又说。
我看着他,我觉得他有点紧张,比我还紧张。
我在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决定进门来找你们,他说。
谢谢,我又说了一遍。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珍妮花回来了。
谢谢啊谢谢啊!珍妮花笑着。
我从来没见过珍妮花笑得这么好看。
不用谢不用谢,那个男人说。
真是太感谢啦!珍妮花说。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一次谢。
现在锁好了吧,我问珍妮花。我用中文问的。
珍妮花给了我一个最不容易察觉的白眼。
我们这个区很安全的。那个男人又说,没有人会偷东西。
是啊是啊。珍妮花继续笑,车一点事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那个男人转身走了。
我感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多谢多谢啦!珍妮花追过去一句。然后坐了下来。我知道她在瞪我。
车没锁你为什么不跟我讲?她翻脸很快。
我埋头吃饭,豆腐都凉了。
门口那桌更热闹了,还上了一瓶红酒。宫保鸡丁配红酒。我盯着他们,一个客人说了一句什么,两个服务员笑得都要昏过去了。
珍妮花扭头看了一眼,说,哼。
都不容易。我说,就靠小费。
你可别忘了,自己人对自己人永远是最狠的,珍妮花冷冷地说。
就是就是,我想说。我没说出来,我一句话没说,把冷豆腐吃完了。
站起来的时候珍妮花在桌子上留了一张二十块,一张十块。
我忍不住了,水都没有的,三个菜送过来人再没有出现过,为什么要给那么多?
那就不给这么多了?珍妮花拎起了那张十块。
算了算了。我说,还是快把那张放下吧。别太难看了。
珍妮花松开了手。
出门的时候我又看了一下前台,前台还在刻胡萝卜花,刻好了扔到一个大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胡萝卜花。
这就是上一次的,珍妮花没锁车。被发现了的这一次。
没被发现的呢?肯定一百次了都。
我拿了我的包,关上车门,跟了过去。
就是一个便利店,唯一和其他便利店不同的是,里面也都刷成了绿色,而且放了好几个绿色外星人雕塑。雕塑?是雕塑吗?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甚至还有一个外星人眼镜柱子,一模一样的绿色眼镜,挂满了一个柱子。
一个人都没有。
收银台后面站着一个老头,不就是刚才那个不知道自己门牌号的老头?他看起来很不高兴,希望不会是因为珍妮花。
我没有看到珍妮花,不知道她在哪里。
一共四排货架,我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拿了一包小薯片,放到收银台的上面。我不是想吃薯片,我不吃薯片,我只是想去一下洗手间。
不高兴的收银台老头扔出了一把零钱,我注意到收银台下面压了一堆各国货币,日元韩元竟然还有澳门币。我的钱包里面还有一个两块钱的花边硬币,我在想我要不要送给他,要不要?我又看了一眼收银台老头,老头冷漠地看着我的后面,不是我是我的后面。我没有把那个硬币拿出来。
珍妮花也不在洗手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而且我也转了三圈了,这个便利店只有一个门。如果我就是看着珍妮花进来的,那么她肯定还在这个房子里。
洗完手,伸到烘干机下面,烘干机发出了外星人电影里才有的那种声音。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我又洗了一遍,烘干机下面,外星人电影的声音。叽哩。
我又洗了一遍,烘干机下面,外星人电影的声音。呱啦。
我就这么洗了三遍。三遍外星人声音。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出了洗手间,看到了一个很凶的妇女的脸。在一个餐厅柜台的后面。
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一面镜子,确实不是镜子,是一个房间,一个餐厅。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我没有办法描述我是怎么发现那个餐厅的,没有任何合理的文字可以描述。
我朝着那个看起来很凶的女服务员走去,她看着我,走近,走近,走到她的面前。
现在还有pancake吗?我是这么说的。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
没有,她是这么答的。
薯条?
薯条有。
坐下来以后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整。
椅子是红色的,桌布是蓝白格子的,桌布上面压了一面玻璃,玻璃好像用了几十年都没有换过,毛乎乎的。我用手指头抹了一下玻璃,在我抹的同时,服务员把餐牌放到了我的面前。
没有pancake,她又说。
有薯饼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薯饼而不是薯条。
所有的早餐都没有了,她说。
有冰淇淋吗?我说,香草的。
只有巧克力的,她说。
那就巧克力吧,我说。合上了餐牌。我从来不吃巧克力。
等待的间隙我研究了一下这个餐厅。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这个餐厅。
塑料地板,是塑料地板吗?1970年代那种自己动手一块一块胶贴的塑料地板?我不确定。白墙,雪白到都反光了的白墙。靠墙一张褐色长台,摆着吐司机、咖啡机、番茄酱、糖包,还有搅拌棒。一个冰柜,里面放着牛奶,瓶装可乐和芬达。芬达?我不确定。
我就举了一下手。我想再要个芬达,我说。
然后我看着服务员走去了那个冰柜,打开冰柜门,取了一瓶芬达,放到我的面前。
谢谢,我说。
不用谢,她说。
冰淇淋也送来了,装在一个白色大碗里,三大勺,堆得像山。
我举起手机,给芬达和巧克力冰淇淋合了一张影。再转向冰柜和长台,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长台上方的白墙贴着一张大海报,海报上画着飞碟,还有一行字——51区。
我马上打开地图,地图说这里就是51区,外星人中心。我刷新了一遍,地图还是这么说。
我马上站了起来,对住海报拍了好几张。我感觉到服务员在看我的后背。我又拍了一张。
这个时候珍妮花来了。
51区!51区!我冲她喊。
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坐到了我先前的座位,开始吃那碗冰淇淋。
我说是51区哎。
她继续吃她的冰淇淋,还伸手给她自己要了一杯可乐。
服务员又走去了那个冰柜,又打开冰柜门,取了一瓶可乐,放到她的面前。
我马上举着手机跳到了餐厅外面,外星人雕像,站着,拍一张,坐着,拍一张,外星人眼镜柱子,拍一张,竟然还有三排外星人T恤套头衫,我转三圈的时候并没有这三排吧?拍一张。再到房子的外面,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门框上竟然也画了一个外星人头,拍了一张。再走远,快走到大路上了,警车已经不在那儿了,三辆都不见了。一块巨大绿色招牌,比我看到的那块火烈鸟粉红招牌大太多了,天知道我怎么刚刚才看到。上面就是写着:51区,外星人中心。我拍了至少一百张。
要不要再往房子后面走一走?我想还是算了。我重新进入了绿房子,便利店里面的餐厅。
珍妮花还在吃那碗冰淇淋。
租车公司说他们会给我们换个车,珍妮花说。
从哪儿?我说,电话上显示他们的客服位置在夏威夷。
也许是维加斯吧,珍妮花说。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反问的句式说她不知道。
还不如开回维加斯呢。我说,从一开始胎压往下落我们就应该开回去。我当然没有说出来,要不珍妮花肯定会咆哮。
现在她很安静地吃着冰淇淋,就像我们的二十岁,那个时候她往往一句话没有,我倒是个话痨。一转眼过了四十岁,她话痨了,我经常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如果是《末路狂花》里面的那两个女的,车要爆胎了她们肯定会给车换胎,或者补一下胎再加点气什么的,我说。这一句我可是说出来了。
什么花?珍妮花说。
我闭嘴,我们肯定是一起看的这个片子,二十年前,她竟然忘了。
我有一件索尔玛那样的白衬衫。我忍不住又说,你记得吧?我以前老穿。
珍妮花竟然微笑了一下。你现在肯定穿不下了,她说。
我闭嘴。
租车公司讲三个小时之内会到。珍妮花说,有个拖车会带着新车来,再把坏车拖走。
多少钱?
她说我怎么知道。
你给自己买保险的时候怎么不把路险也买了?我说。
我不想跟你吵架。她说,现在这个时候。
那么是从现在开始的三个小时,还是从我们下车的那个时间开始?
有区别吗?
有啊现在都快十二点了。
那就吃午饭好了,珍妮花说。然后她伸手,餐牌!请给我餐牌!
服务员把餐牌送了过来,我觉得她没有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那么凶了,也许只是错觉。
没有pancake,也没有薯饼。服务员说,有薯条。
那就一个素汉堡加薯泥,我说。
我要一个传统汉堡。珍妮花说,和薯条。
不好意思啊我们要多坐一会儿。我对服务员说,我们的车坏了,要在这儿等拖车。
可能要等三个钟头,珍妮花补充了一句。
没问题。服务员夸张地耸她的肩,别担心,你们就在这儿等好了。
我觉得她从来就没有凶过,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真的要等三个小时吗?我问珍妮花,确切的三个小时?
如果他们能够在两个小时之内到就不会跟我讲三个小时了!珍妮花很凶又很快地回答我,如果他们能够两个小时就会讲两个小时!
我觉得珍妮花很有道理。
我拍了一下餐牌,服务员把它留在了桌上,深蓝色的餐牌,画着一只巨大飞碟,我拍了下来,这个餐厅就叫做51区。
午餐很快就来了,装在一个篮子里,厨师端来的。厨师是一个老头,不是那个收银台老头,另外一个老头,但是看起来也不太高兴的样子。
可是汉堡太好吃了,都不像是不高兴地做出来的,但是薯泥又太难吃了,一定是不高兴地做出来的。我看了一眼珍妮花,她把整个汉堡都吃了,没碰薯条。
我就把她的薯条拿了过来。
开始有人进来,一个货车司机,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三个老头,一起的,坐到了最靠近冰柜的一张桌子;一个家庭,爸爸妈妈和一个女儿,坐到了我的后面。
我觉得我还能再开一点,珍妮花突然说。
去哪儿?我说。
后面的禁区。她说,我想去看看。
不要,我说。
奔驰没气了还能开一点的。她竟然说,张一是这么说的。
不是有气没气的问题。我说,你自己也说了是禁区。
我就开到围栏边,我不进去,她说。
那有什么意思。我说。你要么就别去,要去你就进去。
珍妮花看着我,你以为我不想进去吗?
你去啊!我说。
没导航。她失意地说,地图上明明标了地名,但是不标路线,不给去。
现在轮到我哼了一声。
我可以走着去,她又说。还站了起来。
我赶紧招手叫来了服务员。请问一下我们可以去51区吗?我客气地问。
这里就是51区,她答。
我是讲沙漠里……我用手指了指墙上的海报,外星人飞碟旁边,很大的一个“禁”字,还打了个大红叉。
不要!服务员极为夸张地挑她的眉毛,我劝你们不要。
为什么不要?
沙漠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沙漠就是沙漠。
我跟珍妮花对视了一眼。
而且我劝你们千万不要越过铁丝网。她又说,也许你是觉得没人,上下左右前后,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只要越过那道铁丝网……嘭!她说。
我真的被她的“嘭”吓了一大跳。
嘭!她说,就会有一堆兵出现在你们的眼前。
出现就出现嘛,嘭什么嘭。珍妮花后来跟我抱怨。她给我发过来她拍的那个铁丝网,角度是在网的这边,她当然没有跨过去,她也就是拍一下,发朋友圈。
在等待珍妮花从铁丝网回来的间隙,我听了一段三个老头轮流讲的笑话,说实在的,并不太好笑,但是服务员笑得前仰后合的,这一次,我真不觉得她是为了小费,她就是发自内心地笑。
那个家庭的女儿叫了跟我一样的菜,素汉堡和薯泥,她碰都没碰那堆薯泥,她也没吃她父母的薯条,她也没要可乐或者芬达,她吃完了汉堡,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十二三岁的女孩,不动,也不说话。
货车司机坐在窗边,什么吃的都没要,他就是坐在那里。
拖车还没来吗?服务员问。
还没,我答。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按照珍妮花的计算,还得等一个半小时。即使车现在就来了,我说是即使,我俩今天都到不了太浩湖了。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服务员说。
很抱歉我们还得在这儿再坐一会儿,我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没事。服务员挥手,坐吧坐吧。
然后她痛骂了TripleA。我觉得要向她解释是租车公司的拖车而不是TripleA的好像太麻烦了。就没解释。我也骂了一下TripleA。
那个家庭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三个老头还在讲笑话,货车司机还坐在窗边。
珍妮花风尘仆仆地来了。我要可乐!她举手。
可乐来了,装在一个纸杯里。
珍妮花一挥衣袖,纸杯倒了,可乐翻了一地。我可真是目瞪口呆。
太抱歉了,真是太抱歉了。我冲着服务员至少说了一百个抱歉。
没事没事。服务员拎来黄色告示牌和拖把,一边拖地,一边笑着说,我也得找点事做不是?
我都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了。不好意思啊,我只好又说了一遍。不好意思啊,珍妮花也说。服务员爽朗地笑,更用力地拖地。
拖过的地黏答答的,之前就有点黏,现在更黏了。
我换到了后面的座位,距离拖车拖新的车来还有一个小时。
我想喝可乐,珍妮花低声说。
再叫一杯,我说。
珍妮花没动。
也许她会再给你一杯。我说,不要钱。
珍妮花点头。
服务员没有再给她一杯。服务员忙别的去了。
你去外面看看拖车来了没有?珍妮花对我说。
为什么?
也许早到呢?她说。他们说拖车都是开得飞快的。
我只好出去。我一出门就看到一辆拖车开过来,果然开得飞快。我马上向它跑过去。我想的是珍妮花也太神了。可是一个女的堵到我的前面,她冲着拖车拚命摆手,我意识到那不是我们的拖车,那是她的拖车。
开得飞快的拖车飞快地装上了那个女的的车和那个女的,飞快地开走了。
我看着拖车开远,开远,不见了。
我不想回餐厅,说实在的,那个餐厅太暗了,一个通道门,连接着便利店,一个窗,好像还是钉死的。我不想回那个餐厅。
门廊一排白色长凳,我就坐到了上面。
天气真好啊,好到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蓝天白云,什么都不干也不用想事的几分钟,一个巨大的圆满。
一个流浪汉拖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瓶走过来,停在离房子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你好!他冲我喊。你好!我回应他。
然后他走向一个刚把车停下的男人。洗车吗先生?流浪汉礼貌地问。
不用了,谢谢。男人礼貌地答。
流浪汉礼貌地点点头,走向加油站。
我想起来谁说的,你要是敢拒绝流浪汉擦一下你的前车窗,你的窗和你可就太危险了。那是在市中心吧?沙漠里的流浪汉看起来挺有素养的。
三个老头也出来了。在三辆大摩托车的前面,开始戴装备。戴上了帽子和太阳镜的老头,比不戴的时候帅多了。我顿时觉得他们的笑话其实也挺好笑的。
一辆车停到了摩托车的旁边,下来一个女的,短裤背心。我看了一下自己,我穿的羽绒服。我不觉得热,她肯定也不觉得冷。
多好的天,女的关上了车门,说。我觉得她就是习惯性地那么一说。
是啊今天太漂亮了!摩托老头们高高兴兴地回应她。
女的已经走上台阶了,又回头,说了一句,多棒的车!她说的一定是那辆大红色的,另两辆是银色的。
我的孩子给我买的!红摩托老头高兴地说,生日礼物!
那可真是太棒了!女的说。
红摩托老头更高兴地跨上了车,一脚,那个麻利。三辆摩托车高高兴兴地开走了。
我望着远方,远方的远方。拖车在哪儿呢?如果真是拉斯维加斯开过来,又开得飞快,应该是早就到了嘛。为什么要这么久?拖车师傅去吃午饭了?拖车师傅找不到路了?那个门牌号码报得对吗?
流浪汉又走过来,因为又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家人,爸爸妈妈和一个青少年儿子。儿子一跳下车就开始上下左右地拍照。从左拍到右,从上拍到下,我把头扭到一边,可别拍到我。他的爸妈马上就进了便利店,一刻没停,那个儿子拍完上下左右也进了便利店,我不看也能想像到,他在店里到处拍,拍外星人眼镜,拍外星人套头衫,拍外星人海报。
珍妮花给我打电话。你在干吗?
等拖车,我在电话里说。
你进来,她说。
我不想进去,我说。
你给我进来!她在电话里吼。
我进去了。餐厅比之前更暗了,我几乎看不清楚珍妮花的脸。但是服务员确实给她重新上了一杯可乐。
你干吗要打电话给我。我说,你可以走出来叫我。
坐在这里等,她说。
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等,我说。
我一个人坐在这儿感觉不好,她竟然说。
我只好也坐下来。
珍妮花你知道吗?我跟很多人合不来是因为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你不是火星来的吗?珍妮花说。
咱俩都不是火星来的。我说,他们才是。
根本就没有地球人。我说。我特意压低了声音。
珍妮花把头凑过来,说,所以他们扎堆,我们扎不进去。
对。我说,火星人一堆,金星人一堆,哪个星的扎哪堆。
那你说咱俩是从哪个星来的,珍妮花说。
我想不起来了,我沮丧地说。
没事没事。珍妮花说,你想起来了再跟我说。
我是说我要在地球上我就想不起来了。我说,真的。
我只能肯定咱俩也不是一个星。我又说,但是隔得不太远。
要不你努力想一想?珍妮花凑得更近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咱可是在51区啊。
我努力想了一下。
我有个意识。我说,地球本来就没有人,地球就是一个关外星人的地方。
这些外星人都犯了什么罪啊,珍妮花说。
肯定不是偷东西啊抢东西啊那些。我说,外星人不需要吃饭的。
外星人也不用买衣服和包包,珍妮花说。
对对对,我说。
那还能犯什么事嘛?
堕落。我说,太堕落了。所以要送到地球,关起来。
能越狱吗?珍妮花说。
能。我说,不过太少了。
我也把头凑近了珍妮花,你知道老子吧。
知道。珍妮花说,孔子有问题就去问他。
老子就越狱了,我说。
那他也不把我们都带上,珍妮花说。
他顾他自己就不错了。我说,你还指着他再回来啊?他不回来了。
我们一起叹了口气。
你也别太难过。我说,反正咱们也一直在。
什么叫一直在?
就是不知道怎么生的也没办法死的意思,我说。
你再说一遍?珍妮花说。
我是说,咱们下一辈子啊,也就是地球人类的这种说法,下一辈子,咱们是不会再碰面的了。
那就好,珍妮花说。
就是碰面也不认得。我说,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
那不就好了?珍妮花说,记住也是负担。
我不想记得。她又说,我就在地球。
我不想在地球啊。我说,我也要走。
你走你走。珍妮花说,你有本事你走。
我没本事。我又沮丧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你也走不了,珍妮花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你啊。珍妮花说,这上面有个大网。她用手指了指天,又马上放了下来。地球就是在一个网里,她说。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一只篮球,装在网兜里。
你就算是想起来了吧。她说,你就想去越狱吧?有个网你越个鬼啊越。
那我是怎么想起来的?我问。
闪电啊。珍妮花说,雷暴天,你去站到一棵大树下,被劈一下兴许你就想起来了。
真的?我说。
试试嘛。珍妮花说,试试又不要钱。
你说咱们在这儿讨论,上面那个什么网会不会知道?我也用手指了指天,又马上放下来。
那当然。珍妮花不屑地哼了一声,每一个什么星人的动静,网都知道,但它太不屑管你们了,蠢到底啊你们,懒得管。
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说,无止境的折磨?
净化。珍妮花说,各人净化各人的,谁都顾不上谁。净化好了你才可以走,批准你走你才可以走。
怎么净?我说。下一辈子我又忘了,你看上辈子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早饭吃的什么?珍妮花问。
我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还上辈子下辈子的。珍妮花哼了一声。
所以咱们都是废物。我说,没用的废物,一点用都没有。
也别太消沉了。珍妮花又叹了口气,还有几十年要过呢,地球人类的那种,几十年,要不你给自己定个目标,你不是喜欢老子嘛,你就定老子做你的目标好了。人要活得有点指望。
我不喜欢老子。我说,我喜欢胡歌。
也好。珍妮花说,随便你定个啥,你就定胡歌好了。
那我去看看拖车?我说。
去吧。珍妮花点头示意。
我又坐回了门廊。
服务员走了出来。拖车还没来?她问。
我摇摇头。她走下了台阶。祝你好运!她说。
然后她跳进了一辆大卡车,那辆大卡车和它的大轮胎衬得停在它旁边的小车特别小,轮胎特别扁,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把那么小的车从旧金山开到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又开到这个51区的。
再见!服务员从大卡车探出头,冲我喊。我还没有把我的再见喊出口,她和她的车就绝尘而去了。绝尘而去,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好的词了。
我坐在门廊,望着尘土和车,车和尘土,尘土的后面,无限的尘土。
蓝天白云,好大好大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