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悲哀和衰败中活下去 ——树木希林和她的《一切随缘》
树木希林有非凡的一生,许多人不可企及。她是日本的国宝级演员,得过诸多大奖。另外她还有两次婚姻。她与第二任丈夫内田裕也吵架打架,她的肋骨都被打断一根,两人结婚两年便分居,直到树木希林去世,长达43年,却没有离婚。没离婚的理由说来也颇非凡,树木希林看样子没有再找别的男人,内田裕也却不停跟众多情人交往……2003年,树木希林60岁,左眼视网膜脱落而失明;62岁,患乳腺癌,右乳全切;70岁,癌症扩散至全身。但她不休息,出演多部电影,包括《澄沙之味》《比海更深》《小偷家族》等。就在《小偷家族》公映的2018年,她死了,年75岁。葬礼在东京广林寺举行。这些内容我大都是在树木希林的自传式随笔《一切随缘》中读到的,说实话,我感到她像生活在地狱一样。
树木希林的电影我只看过《小偷家族》,该片拿了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金棕榈奖”。这部电影我看得其实也比较难过,那个社会边缘的落魄家族暴露了日本社会地狱般痛苦的一面。树木希林扮演老母亲,演技出神入化。在《一切随缘》中,树木希林披露了她的演出体会,其实是不需要演技的,只是本色。她说,摘掉了假牙,“对于女演员来说,这比赤裸还丢人。”她还把头发留长,扮成一个吓人的老太婆。有人说她在电影中咬橘子的样子也很吓人,其实她是用牙龈在啃,没有牙齿的人,只能这样吃。她写道:“我已经是晚期高龄人士,差不多要考虑金盆洗手了。另外,我还想展现出人类老去、走向破灭的过程。现在和老年人一起居住的人不多了,大家都不太清楚他们的样子吧。”
她演完这部地狱般的电影后很快就死了。
自己的提婆达多
“我的表演宗旨,就是一切随缘。”树木希林说。所以不再刻意化妆或“表演”了。“人该怎么老去就怎么老去。这是一个自然过程。”她说。一切随缘,讲的便是如何对待命运,面对苦难或丑陋,随它去了。这包含了佛教的因果。人要理解和服从这个过程,了解业或因果的本质。这是人与生俱来要承受的。这大概是树木希林活着时悟到的,所以面对痛苦也无所谓了。
她以前读书的女校,属于净土真宗系,校旁有鬼子母神,她去看过法会。从小时起,佛教就离她不远。在书中她多次谈到佛教。她说她有时还会在无意中念诵佛经。自己一个人生活会发现,“今天一天都没跟人说过话啊。”这时念念佛经,可以让身心活动起来,“对于我来说,念经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她引用空海法师的话:“生生不息,不知生自何始。”还有“死死方休,难悟何时为终”。
她为什么没有跟那位渣了一辈子的冤家丈夫离婚呢?因为她把内田裕也形容为“自己的提婆达多”。提婆达多是释迦牟尼的表兄弟,最初他们在同一个教派内活动,后来提婆达多叛变,想要杀害释迦牟尼。然而,释迦牟尼却说,正因为有提婆达多的存在,他才看到了原先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把对自己不利的、妨碍自己的东西全部认为是不好的,那么将什么也得不到。事物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是表里一体的,承认两者的存在,将使我们的人生更加柔和。树木希林是这样写的,这便是一个日本女演员对于生存的思想境界吧。
于是她说:“也许正因为有丈夫这个提婆达多的存在,我才能够活得如此淡定从容。正如各位所知,我的丈夫——我的神,他是个摇滚音乐人,一旦认定了之后就会不顾一切全心投入,所以他没少惹起事端。也许在旁人看来,我是规规矩矩,而他则是胡作非为。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就我看来,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有如此好斗的一面。我们曾经大打出手,甚至我的肋骨都被打断过。不过,虽然我们曾经吵得那么凶,我自己心中那片一直无法抑制的混沌部分,由于与内田这个总是火冒三丈的人针锋相对而渐渐得到了净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同时,自己也会成为他人的提婆达多。我们都是彼此的提婆达多。也正因为如此,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都没有分开。”
内田裕也是日本著名歌手和音乐人,他很先锋,69岁还自拍全裸照片。内田裕也曾经向法院提交过离婚申请,但是树木希林死活不同意,这事便黄了。内田裕也在树木希林去世半年后也死了,年79岁。这两人都走得早了一点,没有看到今年,人间的苦难一层层更充分暴露出来,各种生离死别,矛盾冲突,吵闹,撕裂,背叛,脱钩,下架……许多人说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虚假套话,枉顾别人的痛苦,没有共情和悲悯,违逆逻辑和常识,甚至有的家庭成员,也因为对一个问题或一个人的看法不同,大打出手,离婚,母女脱离关系。这时便想树林希林和内田裕也复活过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又想到今年重播的另一个电视剧《莫斯科行动》,俄罗斯黑帮头目说的,所谓现代,就是与地狱共存。大概也有这样的意思吧。树木希林的文字中其实含有着巨大悲凉和无奈,但这位据说是日本最酷的女人最终设法把它们全体转化成了“有趣”,这得是有多么强悍啊。这可不是什么精神胜利法。
瞧瞧她怎么形容跟内田裕也的关系:我丈夫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性格完全没变,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但是我们也还是会争吵。不过,最近上了年纪,我们都没力气了,于是也就渐渐不吵了。即使骂了“混蛋”,马上又得问“拐杖去哪儿了”,这样也吵不起来吧。于是,说句“真麻烦”也就算了。倒也不是两个人关系变好了的缘故。
她又说:女儿一直担心,万一我先去世,留下她父亲一个人,那就太麻烦了。听说有个占卜的人跟她说:“不要紧,您母亲会去世得非常简单,比如,因为一点小事而摔一跤后就起不来,一看已经死掉了。因此,最好常常打电话去问问,‘你还活着吗?’”然而,还有人这么说:“您母亲在去世之前,会马上揪着您父亲一起去的,所以不用担心。”笑死我了!我把这事情告诉了内田。他说:“求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其实我也嫌他麻烦,想独自一个人离去。不过,既然占卜师是这么说的,那也没办法。我们家就是这么有趣。
在真正意义上强大起来
内田裕也的确是紧随树木希林去了。而且两人在晚年,关系趋于和缓,能够一个月相约吃一次饭,一年还共同旅行一趟。最后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这都首先得益于树木希林的包容。她谈及丈夫时说:“非常喜欢他,但争取下辈子不遇见他,不然又会不顾一切喜欢上,又度过麻烦的一生。”
我觉得普通人要做到像树木希林这样有趣,可能是很难的。因为大家都有太多欲望,有的欲望不切实际。树木希林也有欲望,但似乎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她说:“听说有人怕我,可能是由于我没有欲望的缘故吧。人一旦有了欲望和执念,就会成为弱点,容易被人乘虚而入。我没有欲望,所以才让人觉得害怕。”她称自己是“闲杂二流演员”,“就好像是凉拌菜的调味料”,“我从没有想过要成为现在这样的演员”。她说,如果别人说我不行,那我马上就跟他说“拜拜”。如果有人要我隐退,那我就会说“好的,我知道了”。这样看起来好像很潇洒,其实我是什么想法也没有。我现在还觉得,我真不适合演员这份工作啊。——这是因为我没有欲望吗?不,我的欲望也很深,但不深在这一处。比如,在弥留之际,我想说:“承蒙照顾了,人生真的很有趣,我懂了,哈哈。”
这已经是佛教的“无我”了。于是,对于绝症,也看开了。由于放射治疗,肩膀疼痛。但这个时候,她不说“疼”,而是说“舒服啊”。“在我看来,这种现象已经是理所当然,所以生活中才会这么有趣。”她说,“如果认为生病就不好、健康就好,这样的人生太无趣了。”总之又是有趣。在树木希林看来,如果从西方的二元论来看,生病是“恶”,没生病是“善”。但是,正如事物有正反两面,事物既有其善的一面,也有其恶的一面。“这种东方式的思维方式进入了我的身体,从而产生了向宇宙这种宏大存在进行祈祷的行为。我觉得这样才使人完整让他生机勃勃。只有承认任何情况都有其善与恶,人类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强大起来。”
因此,所谓随缘,便是要在苦难中设法变得强大吧。她说:“女人还是强大些好。”这种强大,大概有这么几层意思:一是坚韧顽强,不随波逐流。她说:“苦难再多也不归咎别人,这是作为女人的勇敢。”“家庭之所以不分崩离析,是由于女人的坚韧。”她欣赏另一位演员吉永小百合的“顽固”,说“其实是她内心很坚强,可以坚持自己的意志”。又说:“即使上了年纪,不变的东西还是绝对不会改变。”二是要有一定物质基础做支撑。她说,要说我演戏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这应该是由于我拥有房产的缘故吧。即使工作弄丢了,也还有房租收入。“我心想,说不定哪天我会无法糊口,于是就想要用其他手段确保基本的生活,这种想法也就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但其他方面,却简简单单。比如,她几乎不存东西、不买东西。因为,“一旦拥有后,就会成为东西的奴隶”。三是承担责任。比如,她让女儿举行婚礼,其实就是想让她“把自己晒出来”,向社会宣示“我们结婚了”。这就是仪式中蕴含的意义。如果认真宣示过了,即使将来婚姻破裂了,这种破裂也会有助于女儿成长。而如果偷偷摸摸同居,随随便便登记结婚,最后又离了,这样固然简单省事,但是,与社会相通的婚姻一旦破裂,其责任也绝对是重大的。通过承担责任可以让人获得成长。
在这些都搞明白之后,便可以进入真正的日常性了,在虚幻而真实的人生中发现有趣,从而让自己在黑暗的世界上活下来。“不骄傲,不攀比,有趣地淡然生活就行。”这是树木希林告诉读者的。这简直就像寺庙中的“扫地僧”一样。慢慢的,每扫一片树叶,都是修行。她说:要说在演戏的时候什么最难演,那就是像喝茶、倒水这种日常生活的片断。在这些谁都会做的日常动作中,必须表现出人物的性格,比如说,“这个人是急性子”“这个人心肠很坏”之类的。杀人、被杀之类的戏剧性场面是很少的,即使通过想象来表演也不会失去真实性,而“谁都做的事”,才是最难的。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过普通的生活,与正常人相处,普普通通地存在。说到塑造角色,演员必须能够感受到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元素。“我只想通过我的身体去扮演一个市井中的普通人而已,必须感受到日常性。”
对他人的悲伤可以感同身受
由此的一个收获,便是拥有了对人生的体察与共情,反过来助力了事业的成功。她说,《小偷家族》会获得金棕榈奖,是我们对各个人物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方式进行仔细观察、反复琢磨的结果吧,电影里每个角色都很鲜活生动。“如果不观察人物的暗面和内心,演员是走不远的。”“对他人的悲伤可以感同身受,即使你们不在一起,这种悲痛也可以传达过来,这种经历的次数非常重要。”有一次在参观一个麻风病人隔离所后,她说,“我深深地思考,如果说是同情,那我就太自不量力了,我能做的唯有靠近他们的痛苦。”她还说,“每个人都以各种形式背负着某些痛苦,但人生的全部不止如此。不管此时有多难受,下一秒就会有新的事情出现,人生不全是残酷,人生无所不有。”
就是这样,这个女人展现出了在巨大的悲哀和衰败中活下去的理由和决心。人是要在死或活之间作出选择的。有的人选择了激烈方式,有的人对命运公开宣战,或者直接绷裂了命运,或者提前中止了命运,弄得鱼死网破——但实际上,现今科技条件下,只有网扎得更结实,更难挣破,而鱼却没有进化出不死的本领。
树木希林说:“(死和生)不就是彼岸和此岸吗?人生的对岸就是彼岸,这边就是此岸。总之,活着是日常,死去也是日常。”“活着不是为了死亡,要活够了才死,就在去世那一瞬间,生的感情就会喷涌而出。”读到这样轻松的文字,便有了一种读《史记》的沉重感。司马迁当时能够完成这项工作,也是达到了无我的境界吧。活着做点事,需要全身心的艰苦投入,也需要全身心的飞扬超脱。我很感激《一切随缘》的中文译者和编辑,在我们的生存如此脆弱不堪尴尬不已狼狈不止的时候,送上了这么一本有趣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