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至,离别是成长的朦胧诗
来源:文汇报 | 张斌 2020年08月11日09:14
在离开半年之后再次走进电影院,我看了王丽娜导演的处女作《第一次的离别》。回来与离别的 “第一次相遇”,给观影增添了些别样的感受。当最后一行字幕在眼前静静滚过,我还沉浸在电影里的那些伤感又美好的离别中——这部小成本儿童电影,通过孩子们的第一次离别去反映这一人生的常态与永恒的主题,犹如一首哀而不伤的朦胧诗,带给我们无限品味的空间。
“每一个人都要学会离别”,他们就这样懵懂地走上了“长大”的路途
离别是一个情感含义极其复杂的词语,但多半与无奈和伤感有关,因此古人才说离别让人黯然销魂。然而在孩子的世界里,离别又意味着什么?男孩艾萨和女孩凯丽比努尔是好朋友,他们生活在新疆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有看不到边的沙漠,也有千年不朽的胡杨和绿色如玉的葡萄架。他们快乐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甚至还养了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羊,每个人轮流喂养一段时间。在学校里,他们一起学习课文《第一次的离别》,也一起大声背诵王维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显然是一种故事中的互文隐喻。艾萨一直生活在一种可能的离别氛围中。他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犯病就要去住院,神志不清的时候偶尔还会出门不知所踪。艾萨深爱自己的母亲,愿意像照顾小羊一样照顾妈妈,然而他无力阻止这可能的离别变成现实。妈妈被父亲送到养老院长住,而哥哥也要离家去技校上学。曾经因母亲不见了而被哥哥责备“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的艾萨,却已经在这一次次的“第一次”离别的迷茫中开始长大。凯丽是一个开朗善良的小女孩,经历了父母离异复合的过程。她喜欢自己的村子和小伙伴。他们一起养小羊,一起横穿沙漠去寻找艾萨的母亲,一起爬到胡杨树上看风景。她也喜欢自己的父母。她喜欢与他们一起摘棉花,也喜欢听爸爸唱给妈妈的情歌。她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然而就如同她在胡杨林里品尝到小羊吃的树叶的辣辣的滋味那样,她也不得不体验这人生的第一次离别。爸爸妈妈要带她去库车城里上学,当凯丽问妈妈,能不能把她的朋友艾萨也带走?妈妈告诉她,没有人是不分别的,“每一个人都要学会离别。”
学会离别,多么平常而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是啊,对于我们而言离别司空见惯,但对于孩子而言,离别却是突如其来,惊天动地,没有人能够阻止,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就这样懵懂地走上了“长大”的迢迢路途。事实上,离别是成长的朦胧诗,它无法学习,也不用学习,就这样不期而至地到来。只有当你长大后回望这一切,你才知道那就是离别,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离别中长大。这就像影片的结尾,艾萨骑着驴在大雪纷飞中寻找小羊。这时候画面一片朦胧,我们看不清他的面庞,只听到他在焦急地呼唤“你在哪里?”我们知道,这不会有回答,电影也不会有答案,因为小羊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他喂奶了,甚至要成为祭品而牺牲。他也长大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总有一天,我们要告别亲人、告别朋友、告别故乡,到更广大的世界去流浪成长。什么是异乡?谁又是异客?为何要思亲?古人诗句里凝结的这些深沉的离别之思,只有在他们真实而感性的日常生活中才能被真正碰触和体验。那一瞬间的忧郁与伤痛,便悄然开启了长大成人的阀门。
别具魅力的电影风格,洋溢着诗意又表达着观念
如果离别是长大设定的规程,那我们又如何在电影中获得这温暖的感动?这得益于导演给观众提供的既纯粹又丰富的故事和影像感染力。
这部电影是导演献给故乡沙雅和童年生活的一首生活史诗,因而饱含着自己浓烈的故乡之思。但这思念的浓度却没有恣意泛滥,相反,在电影中表现得克制而又冷静。
电影在影像世界中创建了一个在天堂与人世之间的故乡。
因为是天堂,所以一切都是好的。电影抛弃了惯常的戏剧冲突结构,而将故事完全集中到儿童的视角,去展现他们面对第一次的离别时候的惊慌失措,其细腻的心理刻画与情感表达擦去了观众心灵的锈斑,唤醒了他们心中对人生初始离别的种种丰富回忆,原来我们的长大是如此漫不经心又轰轰烈烈。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力量,电影中的大人们也不是孩子成长的障碍,而是在孩子们困惑的时候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去安抚孩子们因“离别”而动荡不安的心灵。凯丽的母亲告诉女儿可以画一幅画,在画里就可以和小伙伴永远不分开了。这是母亲让女儿学会应对离别的智慧。
因为是天堂,所以必然都是美的。我们看到了电影极具艺术性的影像语言。新疆四季变换无穷的地域风景,其宏大辽阔的地理景观,都给电影拍摄带来极为丰富的选择。那被太阳逆光映照的沙漠,小伙伴坐在胡杨树上的景象,凯丽在棉田中的舞蹈等场景,在固定镜头的注视中美到观众心里。这显然是电影艺术建构的结果。它进一步纯化了故事世界,将观众的体验集中到情感上来。
但这个世界并非单调,它其实也延伸了诸多复杂的社会现实。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了少数民族地区一些地方的生存现状:生活颇为不易,但正在得到改变,人们病了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家里有困难也能得到政府的帮助。我们也看到了城乡之间的差异。村子里的小学老师普通话不标准,学生的学习也因此受到影响。这是凯丽父母坚持要带她去库车上学的原因。年轻人普遍想要出去打工闯荡外面的世界,而年长者则对此持反对意见。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了观念的改变。凯丽母亲从自身经历出发得出普通话一定要学好的结论,并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中身体力行。他们面临的家庭养育、生老病死,孩子的学习教育,对富裕生活的追求,和中国其它任何一个地方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因此,这部看似少数民族题材的儿童电影,事实上就具有了超越少数而汇入当代中国发展的现代性图景中的可能性。
导演具有纪录片创作的背景,电影也都起用的是当地的素人演员。据导演王丽娜自己说,很多段落本身不是“拍摄”出来的,而是“纪录”下来的。而两个小演员自身也在生活中经历了电影中的近似“离别”。饰演凯丽的小姑娘父母的确也离婚了。她母亲离婚之后在街上遇到她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呼,看着她脏兮兮的就像一个小孤儿一样不忍心,后来就又复婚了。饰演艾萨的小男孩也很依赖母亲,但他的母亲同样也患有疾病。这种戏内戏外的映照,使得演员的情感表达获得了难能可贵的真实感,他们是在经历而不是表演,这在某种程度上让电影具有了一种纪录片的品质。这些和有强烈设计意图的影像画面和构图相结合的时候,却没有给观众任何不协调之感,形成了一种别具魅力的电影风格,洋溢着诗意又表达着观念。王丽娜认为,如果说她与阿巴斯有什么相同之处,便在于认同“诗性的讲故事的方式可以让观众不再依赖情节本身的发展而成为认知生活的参与者。”
影片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是火车,被几个孩子不断提及。去往库车的凯丽给艾萨写信,跟他说火车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并以一种兴奋的语气向艾萨介绍火车上各种新的发现。艾萨一边读信一边浮现出向往的神情。外面的世界和故乡不一样,有想不到的火车能带孩子们走向远方。但是,外面的世界真的跟别人说的那样美好吗?谁能肯定地知道呢?只是在孩子们谈及长大后的理想的时候,你才知道,想当医生给妈妈治病的艾萨,和想当干部为村子服务的艾萨,生命早已与故乡深深牵绊,永远也无法分开,哪怕是无数次离别也不行。犹如凯丽离开故乡到库车上学时候的画面,面包车在向前,而凯丽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忧郁,透过后窗的玻璃洒落在了远处的故乡。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