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巴西:《食人族宣言》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二周 第三天
巴西 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 《食人族宣言》
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 (Oswald de Andrade)生于圣保罗,并在那里长大。1912年,二十二岁的安德拉德去意大利旅行,在那里他结识了未来主义者、现代主义诗歌和艺术的领军人物菲利波·托马索·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1909年,马里内蒂在他轰动文坛的《未来主义宣言》(Manifesto del Futurismo)中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安德拉德被深深地吸引了,因为他一直在寻找与许多巴西文学前辈的外省现实主义不同的路径。与此同时,尽管他与马里内蒂保持着友谊,并且随后在巴黎结交了超现实主义者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他并不想仅仅成为一个欧洲先锋派的追随者,那样只是用新概念去重建拉美文化的附属性而已。
返回圣保罗之后,他开始和一群朋友一起创造一种既立足本土又具有国际视野的艺术形式。1922年2月的现代艺术周是一个转折点,这是为期一周的展览和一系列表演,包括当代音乐、受立体派影响的艺术以及诗歌与小说朗诵。
安德拉德和一小群朋友很快以“五人小组”(Grupo dos Cinco)出名,这个小组里有作家玛里奥·德·安德拉德(Mario de Andrade,无亲属关系)和后来巴西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塔尔希拉·多·阿玛拉尔(Tarsila do Amaral)。塔尔希拉和安德拉德一起游历全国,寻找那些可以用于她的艺术和他的诗歌的本土风物,最初是以立体主义的形式展现,1923年他们在巴黎停留之后变为超现实主义。对比塔尔希拉创作于1922年的安德拉德肖像和1923年绘制的《一个黑人》,便可以看出他们迅速发展变化的美学:
1924年3月,安德拉德发表了《巴西木诗歌宣言》(Manifesto da Poesia Pau-Brasil),这是以巴西最主要的出口物品来命名的。在这篇宣言里,他把五人小组的美学表述为一种本土与欧洲文化的高度融合:
诗歌存在于现实中。橘黄与赭石的棚屋散落在贫民窟的绿色中,在卡布拉尔蓝之下,这是美学的现实。
里约狂欢节是我们民族的宗教庆典。巴西木。瓦格纳浸没在博塔弗戈的狂欢水线之下。属于狂野,属于我们。丰富的民族构成。植物式的丰富。矿石。菜肴。瓦塔帕炖肉,黄金和舞蹈。
这个宣言悲叹巴西诗歌从未获得巴西木那样高的国际地位;它“埋藏在学问的恶毒枝蔓里,在学术乡愁的藤条里。但在我们的知识里曾有一次爆炸。知道它的人都像吹满的气球那样膨胀。他们爆裂了”。
然而,现在是时候了,一种崭新的真正的创造模式已经出现:“巴西木诗歌。灵敏,直率,像一个孩子。”巴西木诗歌将使用“不因循守旧,不引经据典的语言。自然,新颖……以我们说话的方式,我们存在的方式”。
安德拉德在那年写了一首短诗《葡萄牙人的错误》(Portuguese error):
当葡萄牙人
在瓢泼的暴雨中抵达
他们给印第安人穿衣
多么耻辱!
要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
印第安人能脱光
那些葡萄牙人。
四年之后,当塔尔希拉·多·阿玛拉尔送给他一幅画作为生日礼物,题名《阿巴波鲁》(Abaporu),也就是图皮语中“食人者”的意思,安德拉德找到了最具野心的思想表达方式。
这幅画为安德拉德最有影响力的作品《食人族宣言》(Manifesto Antropófago)提供了灵感,宣言发表在一个短命的期刊《人类学杂志》(Revista de Antropofagia)创刊号上。
这一页底部的格言可以翻译成“这儿,我们的美餐跳过来了”,这句话来自早期的德国探险家汉斯·史达顿(Hans Staden)的著作,1557年他在《荒蛮之地的真实历史讲述,美洲新世界的可怕食人族》(Wahrhaftig Historia und Beschreibung einer Landschaft der wilden, nacketen, grimmigen Menschenfresser-Leuten in der Neuen Welt America gelegen)这本书中讲述了一段骇人听闻的经历,关于他快要被图皮南巴食人族生吃时逃脱的故事。
安德拉德的《食人族宣言》把同类相食——或者更确切地说,食人,从一种对战俘身体的消费仪式——变为一种艺术原则:巴西文化的独特性在于它能够吞食和吸收每一种入侵的文化。宣言的开篇便是:“只有食人将我们团结起来,社会地,经济地,哲学地。”巴西人是“太阳之子,生命之母。被移民、奴隶和游客们怀着所有虚伪的乡愁热烈地发现着、爱着。在这片巨蟒的大陆”。
宣言断定巴西人享有“一种参与的意识,一种宗教的节奏”,没有西方文明那种人造的分别:“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城市、郊区、边境和大陆。巴西的世界地图上(mappamundi)的懒人。”巴西人否认欧洲人所声称的他们缺乏有组织的宗教和法律:“我问一个人什么是法律。他说就是对可能性行为的保障。那个人叫加利·马蒂亚斯。我吃了他。”“加利·马蒂亚斯”(Galli Mathias)是对法语词“galimathias”(胡说八道)的戏仿——安德拉德笔下与托马斯·莫尔所写的“流言散布者”同样的人,从巴西归来的讲述者拉斐尔·希斯拉德。现在这个帝国转身吃了回来。
安德拉德断言巴西完全不需要依赖欧洲进口:“我们已经拥有了共产主义。我们已经拥有超现实语言。黄金时代。”对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从没有语法——我们从不允许逻辑在我们之中诞生”。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是具体主义者。观念掌控着,回应着,在广场上焚烧人们。让我们摆脱观念和其他的麻痹。通过路线。相信天兆;相信六分仪和繁星。”
宣言的最后是激情呼吁将这些付诸实践:“推翻弗洛伊德所说的衣冠楚楚又压抑的社会现实——没有情结的现实,没有疯狂,没有卖淫也没有重刑监狱,在平多拉马的母系社会(Pindorema,巴西在图皮语中的名字,“棕榈之地”)。”安德拉德在“沙丁哈主教(Bishop Sardinha)被吞食374周年”签署了这份宣言。这位名字恰巧意味着沙丁鱼的主教,1556年在巴西东北部被杀死并吃掉了。
安德拉德与欧洲文化玩着复杂的游戏,他的同盟是未来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和意象主义者,尽管他声称自己绝对独立于这些外国运动。甚至他的宣言也是吞食了达达派艺术家弗朗西斯·毕卡比亚(Francis Picabia)创办于1920年的杂志《食人者》(Cannibale),这上面发表过他为友人特里斯坦·查拉(Tristan Tzara)所画的象征风格肖像。
与此同时,安德拉德的宣言宣告了一种新形式的文化殖民的来临——源自美国的流行文化。如果说巴西人从欧洲那里获得了弗洛伊德和超现实主义,那么美国又带来了另外一些东西:好莱坞电影,它对当地文化的刻板展示让巴西人(误)认同为他们本来应有的品质:对穿戴整齐的人的抵抗感。美国电影这样告诉我们。或许安德拉德记住了这类电影,比如《人猿泰山》,也是1928年上映的——场景设置在非洲,不过所有好莱坞的丛林看上去都差不多:
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正在来临,至少是电影的时代,《淘金者》系列里那些衣着暴露的舞女排成整齐的队列:“美国所宣称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所有的女孩们。”——“女孩”这个英文忽然在葡语中跳出来。如果说这不是一个黄金的时代,那也许是个美元的时代,在《淘金者1930》里美元被这些“女孩”有意摆在面前:
在宣言的开篇,他宣称了食人将巴西人团结在一起,是他们世界中唯一的法律之后,文本忽然变为英文:
只有食人将我们团结起来,社会地,经济地,哲学地。
世界上唯一的法律。遮蔽所有个人主义,所有集体主义,所有宗教,所有和平协议的表达。
图皮,还是不要图皮,这是一个问题。
今天这句话常被巴西活动家们用来倡导原住民权益,就像在这件NGO(非政府组织)Pensebem(用心想)制作的T恤上,他们声称“每天都是印第安人的一天”。
虽然安德拉德并不像塔尔希拉·多·阿玛拉尔那样是个更纯粹的本土主义者,塔尔希拉的《阿巴波鲁》明显地与毕加索及马蒂斯形成对话。不过,安德拉德对成为巴黎人的兴趣不及他摇撼巴西读者的心愿。那句引用自莎士比亚而加以变化的名句是一柄双刃剑。巴西人似乎在莎士比亚出现之前就拥有他,但同时,他们认同的人物是哈姆雷特,一个对自身的存在充满了自我怀疑和不确定感的人。当我读到这句,“图皮,还是不要图皮”,感到一种讽刺的锋芒,指向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的上层阶级。这些人以能够用原文引用莎士比亚为傲,但他们的英语仍然保留着浓重的口音,而这昭示着被压迫者回返而来,显露出图皮原住民的样貌,他们恰恰是上层巴西人最不想成为的人。
对他而言,也许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不愿承认的是,他更多地受益于他十九世纪的巴西先辈们,一如弗吉尼亚·伍尔夫,今天已经被视为是杰出的维多利亚时代人物,并且是一位先锋的现代主义者。明天,我们将回到半个世纪之前,回顾前食人世界主义混血作家若阿金·马里亚·马查多·德·阿西斯(Joaquim Maria Machado de Assis),他被普遍视为巴西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在他讽刺性的杰作《布拉斯·库巴斯死后回忆录》(Posthumous Memoirs of Brás Cubas)中,我们可以将马查多视为一个既提前存在、又在死后呈现的现代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