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疯子》:疯狂中真实的现实主义
当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拉斯埃拉斯(Las Heras)大街的一家书店向店员请教,除了博尔赫斯、科尔塔萨、皮格利亚这样世界闻名的大师,阿根廷还有什么更“不为人知”的本土作家吗?店员给了我一本罗伯特·阿尔特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速写》(Aguasfuertes Porteñas),这本书的选题和用词果然非常“本地”,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一部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接地气”的小说。
阿尔特出身底层移民家庭,如千千万万住在大杂院里的移民一样,扎根在这个新构建的民族国家,终身没能摆脱贫困,获得社会晋升。还有谁能比他更知道底层阿根廷人的所思所想?读罢《七个疯子》,我更想说,有谁比阿尔特更了解阿根廷人的民族性格和政治文化呢?
阿尔特1900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他16岁离家,换过各种工作。他热爱写作,写就了《愤怒的玩具》、《七个疯子》、《喷火器》、《魔幻之爱》等小说和一些故事集。同时,作为记者,他游历了乌拉圭、巴西、西班牙和北非,写出了2000多篇报刊短文,收录在上文提到的《速写》中。他的文笔不拘一格,喜欢在行文中夹杂各国方言俚语;而一旦译成中文,其中的趣味就消失了。某种程度上,阿尔特小说的神髓也在于翻译中丢掉的“街头神韵”。在阿根廷文学中,阿尔特地位崇高却常常被研究者和普通民众忽视,这与他“接地气”的行文有关,也与他人生和创作中蕴含的各色矛盾息息相关。
在阿尔特的作品中,《七个疯子》是一本奇书。在整部小说中,现实、幻想和疯狂混在一起。该书的出版距离魔幻现实主义的“大爆炸”还有二三十年,却已经体现出了类似的特点。但是,阿尔特并非“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他真的在写“真实”。只有读完这本书才能体会到,在看似疯狂的思想和举动之下,居然真的能剥离出当时的社会现实和未来的社会现实。只能说,所谓虚幻,不过是因为你不相信罢了。况且,现在不会发生的事情,将来可能会发生,这并非一种简单的“未来学预测”,恰恰凸显了阿尔特作品之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以至于能够穿透荒诞现实的表面,预见事物发展的趋势。
小说的主人公埃尔多萨是个失败的底层人物。他在糖厂做收银员,因婚姻不幸和穷困潦倒,开始偷工厂的钱,遭到妻子表弟巴尔素特的举报。工厂要求他在24小时之内还钱,不然就要辞退他。当妻子背叛他、离他而去,他的世界开始坍塌,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想要杀死巴尔素特,勒索一笔巨款,支持他朋友“占星家”的一个疯狂的计划,即创建一个秘密社会,推翻现有的世界。这个计划一共召集到七个人——这也是标题“七个疯子”所指,暗喻基督教中的七宗罪,是世界末日释放出的上帝的愤怒。
故事行文色彩暗淡,从小说各章的标题中就能看出来——“街上的恐怖”“憎恨”“层层黑暗”“受辱者”等。但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阿尔特几乎没有给这些黯淡绝望的生活以一点救赎的光明,只有无尽的贫困、龃龉、卑微、屈辱、堕落,这些都是一个底层移民家庭出身的阿尔特耳濡目染的。除了这几个来路不明的疯子,书中其他的人物也是杀人犯、妓女、皮条客、赌徒、无赖等底层人物,甚至与他们相关的也是梅毒、肺结核、麻风之类的穷人病。与上层社会不同,他们常常受到巫师、占卜者这类人物的影响,因而,“占星家”这样的人物能成为他们的首领也就不足为奇了。
社会的逼仄和堕落激发了埃尔多萨疯狂的行动,他一开始只想杀人,后被“占星家”的计划说服——他召集七个人,想通过一个秘密社会和革命来推翻现有的秩序。可是,这一“革命”却是以犯罪和残酷剥削为基础的,他们资金来源居然是开妓院剥削女性;诱骗工人来矿上做工,用鞭子打死那些不愿意做工的人(第151页)。他们的“高尚”是以残暴为基础的。小说中的高尚与卑微总是很微妙,即便生发于卑微,高尚还是带着阴暗的光。
这样吊诡又强烈的矛盾,还体现在新社会的制度设计上。无神论与资本主义将人变成了怀疑一切的魔鬼。小说的主人公们认为,20世纪最大的恶就是“非宗教性”,科学与信仰之间的鸿沟越大,人们的悲惨也越多。因此,这个秘密社会的主要目的是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的剥削,恢复丢失的信仰,即崇拜上帝。至于秘密社会的形式,尤其是意识形态,则是一片混乱。“我不知道我们的社会是布尔什维克还是法西斯的社会。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做一道连上帝都搞不明白的俄式沙拉。”(第31页)“我们中将会有布尔什维克派、天主教徒、法西斯主义者、无神论者、军国主义者。”(第154页)正如文中两人讨论对“占星家”的看法,“有时候您会觉得在听一位反动派讲话,另一些时候又会觉得他是左派。说实话,我觉得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第46页)在续集《喷火器》中,“占星家”在律师的逼问下,最终将立场搪塞为共产主义。在此,矛盾再次出现:为了反对无神论和资本主义,“占星家”却选择其所谓的“共产主义”作为意识形态。他认为,立场最终是愚弄和欺骗年轻人的,意识形态不重要。罗伯特·阿尔特
阿尔特对阿根廷的政治形式做出了惊人的预判。这本书写于1929年,同年10月出版社进行编辑,而书中已预言到了1930年发生的军事政变和阿根廷将要面对的一系列政治动荡和革命尝试。他精确模拟了军队的口吻,对政坛中充斥着道德沦丧、卖国求荣的各色人等进行了强有力的抨击。(第166页)尽管将这一法西斯性质的秘密社会比作庇隆政府较为牵强,但阿尔特对阿根廷政治文化缺乏固定的意识形态的判断是非常精辟的,这一特点萦绕在阿根廷的主流政治派别之中,挥之不去。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种以其所谓的“共产主义”有神论反抗“资本主义”无神论的潜意识,在三十年后诞生的阿根廷最大的一支城市游击队——蒙托内罗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蒙托内罗脱胎于革新天主教运动,在一片混乱之中却举起了共产主义的旗号。他们的失败不仅仅来源于他们的组织和斗争策略,更根源于其意识形态的飘忽不定。如“占星家”设想的同出一辙,他们发出了一种脱离了社会现实和底层利益的呼声,只动员了中产阶级青年,没能动员生产性力量。阿尔特甚至设想了具体的恐怖袭击手段,如绑架行动,靠几个人控制一个城镇等等(第167页),这些都被游击队一一执行,除此之外,他还预想到了七十年代的军政府采取的恐怖镇压。
“占星家”支持军政府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军队对工业化的支持。20世纪初,阿根廷社会开始信奉工业发展,认为工业化是文明进步的必经之路。对工业化的迷恋在故事中被不断强调,如主人公对铜铸玫瑰花的痴迷,秘密社会的工业发展计划,女性对化学与工业生产的崇拜,“占星家”对“工业会带来黄金”的坚信(第149页)。故事中由恶棍贵族组成的上层,想要推翻资本主义,却想发展工业。他们认定,为了大力发展工业,残酷剥削下层是有理的,因为军政府如此有效率,是推动工业的最佳选择。如他所料,阿根廷后来真的不断陷入军政府的统治无法自拔,大部分军政府也果真秉持大力发展工业的立场。
欲知这秘密社会的结局和七个疯子的经历,需要等到续集《喷火器》的出版。我们只能说,这场“革命”没有成功。在几十年后的阿根廷,各种革命尝试不断爆发,同样没有成功。《七个疯子》想象中疯狂的乌托邦,在阿根廷的历史中真切地存在过,只是在故事讲完之后才发生而已。不得不说,这些疯狂中带有真实的现实主义。历史就如阿尔特和他的小说一样,充斥着矛盾和悖论,既伟大又被忽视、既疯狂又现实、既卑微又高尚、既混乱又有序、是可能的历史也是预言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