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巴西:李斯佩克朵 《短篇小说全集》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二周 第五天
巴西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短篇小说全集》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变成巴西现代作家中的偶像人物,这应该比马查多·德·阿西斯的成就更不可思议。首先,她不是巴西人。1920年,她出生在乌克兰,原名查娅·品查索芙娃·李斯佩克朵(Chaya Pinchasovna Lispector)。她刚出生没多久,她的父母为了躲避一场反犹屠杀,避难来到巴西——她母亲在屠杀中遭到奸污,传染上性病,后来因此而去世,那时克拉丽丝才九岁。后来她父亲在巴西北方的里丝夫做一个街头叫卖的商贩,在她长大十几岁时,他们搬到里约热内卢。父亲鼓励她追求自己的理想,做一个作家,那也是他本人从未实现的理想。她在十九岁那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不久后她的父亲就死了。
李斯佩克朵考上了法学院,但从未想过要做律师。像马查多一样,她当了一名记者,开始写作。在二十三岁那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贴近狂野的心》(Perto do Coração Selvagem, 1943)获奖,让她一举成名。这部小说的标题取自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当时乔伊斯小说大量使用的内心独白手法在巴西文学中还闻所未闻。她那时已经嫁给一个法学院学生,他后来当了外交官,从1944年开始他们旅居国外,先后住在欧洲和美国。由于她日渐厌倦做一个外交官夫人的生活,李斯佩克朵在1959年结束婚姻,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回到里约。第二年,她出版了一部精彩的短篇小说集《家庭纽带》(Laços de Família)。
出版社在书里加了一个短识说:“我们非常高兴向读者大众宣布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已经重返巴西文坛。”其实在她旅居国外时,她一直不断出版小说,但现在她终于重归故里。从那时起,李斯佩克朵越来越认同里约热内卢,而她的读者也越来越认同她,直接称呼她的名“克拉丽丝”。今天你可以走一条路线游览“克拉丽丝的里约”,可以和她那俯瞰卡巴卡巴纳海滩的雕塑合影。在她九十八岁冥诞那天,谷歌在主页上刊登下图,这充分说明了她的国际声望。一年半之后,谷歌也把同一殊荣给了马查多·德·阿西斯。即便她的小说故事都发生在巴西境内,但由于李斯佩克朵有外国血统,又多年旅居国外,她是巴西本土作家之中最具世界性的一位。例如,她的伟大祖先卡夫卡的魂灵,就附身在她那篇由五部分组成的神秘故事《第五个故事》的背景之上。这篇小说收入《家庭纽带》之后的一本小说集中,书名颇有讽刺意味地题为《外籍军团》(1964)。这两本小说集都收入《小说全集》,全集由她的传记作家本杰明·莫瑟尔(Benjamin Moser)在2015年编辑出版,译者卡提娜·道森(Katrina Dodson)凭借此书获得笔会翻译奖。在《第五个故事》中,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化身为一整个蟑螂大军,入侵叙事者的公寓,一到晚上就在管道里行军。叙事者纠结半天,不知该如何讲述自己如库尔兹那样灭绝这些小畜生的企图,她最终用石膏粉把它们谋杀了,它们摄取石膏粉之后,肚子变硬,最终一命呜呼。小说这样开头:
这篇小说可以叫《塑像们》。另一个可以选用的题目是《谋杀》。也可以题名《这样杀死一只蟑螂》。于是我要讲至少三个故事,都是真的,它们彼此之间并不会打架。如果只讲一个故事,要是我有一千零一个夜晚,我就讲一千零一个故事。
我们的谋杀犯舍赫拉查达在把那些有毒的美食安置好后,第二天早上来到厨房,发现“许多塑像随处可见,全都僵硬了”。她意识到“我是庞贝末日天亮后的第一个目击者”。在故事的其他版本中,她变成了拒认耶稣的圣彼得,成了一个女巫,然后是一个魔神:“从我冰冷的、人类的高度,我俯看一个世界的毁灭。” 最后,我们得到了——随即又被拒绝了——标题所期许的第五个故事:“第五个故事题为‘莱布尼兹和波洛尼西亚的超验之爱’,故事这样开始:‘我在抱怨蟑螂。’”
我们记得,莱布尼兹就是伏尔泰写《老实人》来加以嘲弄的那位哲学家。巴西是伏尔泰针对莱布尼兹《神义论》(Theodicy)的最终归谬论证(reductio ad absurdum),证明上帝确实造出“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但现在里约的现实生活又将乌托邦愿景放逐到了波洛尼西亚群岛。故事形成一个自我折叠,回到最初的故事,叙事者开始向她的邻居抱怨蟑螂。我们陷入一个博尔赫斯式的莫比乌斯环,不是在特隆或者巴别图书馆(译者注:均为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想象地点),而是在日常生活中。
在李斯佩克朵的一幅最著名的照片里,她那看穿一切的目光直接望向镜头,眉毛上扬,露出怀疑的神情。我们在她旁边的桌子上瞥见另一个她(看起来像是一幅自画像;李斯佩克朵是一位才能出色的画家),我们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我们,那幅画像里的她则在看着她自己。《家庭纽带》的封面突出了小说集里一篇具有关键意义的故事《生日快乐》(Feliz Aniversário),其中写一位八十九岁的祖母坐在餐桌旁,在等待生日蛋糕端上来时,她心酸地想起她生下的那些争吵不休的子女、孙辈、曾孙辈。这里是小说初版时色调肃穆的封面,和色彩更鲜亮的新版本封面:与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的食人者不同,祖母的后代面对的是他们不能摄入的文化。房间里装饰着许多气球,气球的一面写着葡萄牙语的“Feliz Aniversário”(生日快乐),另一面用英语写着 “Happy Birthday”。他们想要对祖母唱生日歌,但“因为他们没有事先彩排,有的人用葡萄牙语唱,有的用英语唱。他们接着想要改过来,那些用英语唱的改成了用葡萄牙语唱,那些用葡萄牙语唱的改成用英语轻轻地吟唱”。
祖母为这些不肖子孙生气,她觉得他们都不能真正享受快乐,也一事无成。祖母心想,“像她这样坚强的人怎么会生下这些蠢物,全都五体不勤,面有忧色”。她唯一破例的是七岁的小孙子罗多利哥,“她唯一的心肝宝贝,罗多利哥,看他那小脸多么孔武有力”。出于不屑,她突然令人震惊地向地板上吐唾沫。
在虚情假意、争吵不休的兄弟妯娌中间,只有两个人物内心充满真情:祖母和罗多利哥的母亲,考狄莉娅。旋风一般的生日晚宴上,考狄莉娅特别渴望她的婆婆能说点什么,她在希望有无之间,想要听到祖母说:“你们必须知道。你们必须知道。人生太短暂。人生太短暂。” 但她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考狄莉娅恐惧地看着她。这是最后一次,她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罗多利哥,过生日的姑娘的宝贝孙子,小手握在考狄莉娅的手里,握在那个愧疚、迷惘、绝望的母亲的手里,她又一次回头望着、哀求着老人给她指引,让这满腹哀愁的妇人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活下去。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史蒂芬·戴达勒斯正在变成哈姆雷特;李斯佩克朵则重写《李尔王》,将人物的性别和代际颠倒过来。在这里,不是考狄莉娅拒绝说出年迈的李尔王渴求的爱的语句;相反,是老祖母在媳妇的苦苦哀求面前,保持沉默。
但为什么考狄莉娅要如此愧疚、迷惘、绝望?故事里没说,但正如我们在鲁迅《狂人日记》里遇到的情景,我们或许有迹可寻,能拼凑出故事的大概。或许当祖母向家人暴怒时说的话,比她原来想的还要符合实情:“你们都被魔鬼附体了,你们这群懦夫,乌龟,婊子!”(159页)或许家里面唯一有男子气概的罗多利哥,不是她的亲孙子。愧疚的考狄莉娅现在想要跟着孩子的亲生父亲一走了之,或者跟一位新欢私奔,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活下去。
有意思的是,小说的英译者卡提娜·道森并没有看出这个隐藏的故事线索,结果她把关键的一句翻译错了。她翻译成:沉默的祖母“无可救药地最后一次爱她那不幸的儿媳”,告诉她人生太短暂。但在葡萄牙语原文中,并不是祖母无可救药地爱着考狄莉娅,那应该是写成是 “quem sem remédio amava”,而事实上,这句话的意思却并不是说祖母爱那不幸的儿媳,而是儿媳她(who [que])最后一次爱着。(译者注:此处关键在于中文代词的格是主动还是被动,作者认为是主动。)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是最眼明心亮的观察者,也是文字最精准的作家,她与里约热内卢的关系既亲密又疏离。诚如巴西诗人列多·伊沃(Lêdo Ivo)所说:“她的散文中的外国味道是我们文学史中最了不起的地方,甚至是整个葡萄牙语的历史中最精彩的。” 无论通过葡萄牙语还是众多的翻译,李斯佩克朵的作品给我们一系列谜一样的启悟,让我们尽己所能地将其翻译到我们自己的艰辛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