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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墨西哥:《波波尔·乌》
来源:澎湃新闻 | [美]丹穆若什/文 肖一之/译  2020年08月18日20:55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三周 第二天

墨西哥 《波波尔·乌》

和阿兹特克人一样,玛雅人也发明了复杂的象形文字书写系统,占据墨西哥南部尤卡坦半岛和现在的危地马拉的玛雅人用这种文字来勒石刻字,还写成了成千上万本树皮纸书。在西班牙征服之后的几十年里,西班牙人没收焚毁了他们能找到的几乎每一本土著书籍,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书描绘的是魔鬼。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本书幸存到现在,比如这本历史和天文历法册子本,现藏于德国德累斯顿。我们之所以还能看到最重要的玛雅文本《波波尔·乌》(Popol Vuh),也叫“议会之书”,全赖危地马拉高地基切城 (Quiché)的一位或者一群抄写员,他们在1550年代早期某个时候用新的罗马字母重写了这份用象形文字写成的文本。当时已经是科尔特斯(Cortés,西班牙征服者)的副手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征服危地马拉三十多年之后了。这些作者们没有直说玛雅象形文版本的《波波尔·乌》到底是被藏起来了还是已经被毁了。就算它当时还真的存在,后来也佚失了。1701年,有位名叫弗朗西斯科·希梅內斯(Francisco Ximénez)的西班牙修士居住在基切人领地,他偶然发现了罗马字母书写的《波波尔·乌》。希梅内斯抄写了一份并配上了对照的西班牙语翻译。在被人遗忘很久之后,希梅内斯的西班牙语译本在十九世纪中叶两度被译成欧洲语言。这个抄本最终落户芝加哥的纽伯里图书馆。在基切发现的《波波尔·乌》1941年出版了现代西班牙语译本,随后又翻译成了英文。最近几十年,《波波尔·乌》有门罗·埃德蒙森(Monro Edmonson)1971年的诗化译文,还有1985年德尼斯·特德洛克(Dennis Tedlock)出版的优美的自由译文,他将英语“异化”(“foreignizing")以求传达原文的意境,比如对开篇创造世界的描写,特德洛克是这样翻译的:“此即一切的记述,就在此处。此时一切尚在颤动,此时一切尚在低语,颤动,一切尚在叹息,尚在低鸣,天空之下还是一片空寂。”(在列农-波提拉和萧里斯编辑的文集《国王的语言》里,他们明智地交替使用了三种译本。)埃德蒙森和特德洛克在翻译的时候都咨询了玛雅占卜师。虽然这些占卜师从来没有见过《波波尔·乌》的书,但他们仍在使用许多书中提及的概念和仪式。

《波波尔·乌》既是神话传说也是历史记录。它讲述的是天神和海神如何在时间开始之前联手创造了地上的土地、植物和动物,还有天上的星辰、行星和太阳。众神四度尝试造人:一次造出了猴子,它们不能祈祷也不能说话;一次造出了会消融的泥土生物;一次造出了不会祈祷的木头人,最后还被众神毁灭了。在书的结尾,众神终于在第四次尝试时成功了,用玉米造出了人。在描述最后一次造人之前,《波波尔·乌》的主要部分讲述了一系列神圣的英雄们在人间和在冥界希巴尔巴(和纳瓦特尔语一样,在当时源自西班牙文的书写系统中,X都发作“sh”[译注:希巴尔巴原文为Xibalba,其中X的发音类似汉语拼音的X])的历险。

《波波尔·乌》故事的主线之一就是两对双生子英雄的事迹,他们在人间和冥界的英勇历险让人间成了对人类更安全的地方。跟随老一代的双生子英雄和他们下一代的冒险脚步,故事不停地在时间和空间中跳跃,英雄们机智地战胜了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妖怪,比如“七金刚鹦鹉”和他的儿子们,一个形似鳄鱼,唤作兹帕纳,另一个则叫作厄斯奎克(译注:即地震)。在最后,下一代的双生子英雄乌纳普和斯巴兰克依靠妙计和精湛的技艺在神圣的玛雅球赛里击败了冥界的统治者“一死”和“七死”。玛雅神庙建筑里一直都包括了进行这项比赛的球场,比赛在两队武士之间进行,最后失败一方的队员将会被献祭给神灵。在球赛快结束时,斯巴兰克让冥界众神大吃一惊,他献祭了乌纳普,又施魔法让他复活。冥界众神对这个表演兴奋不已,要求两位英雄把他们也杀掉。双生子英雄照办了,但拒绝让他们重生,除非冥界众神同意节制自己的行为。他们必须要能够接受焚香和动物祭品而不是一直要求人祭,而且他们还只能处置作恶的人。接着《波波尔·乌》详细描述了最初的八个人是如何从玉米中被创造出来——为四个神圣的方位每个方位各创造了一对亚当和夏娃。

《波波尔·乌》经常被看作不受历史影响的神话叙事,然而即便它是在西班牙征服仅仅三十年之后被写成的,它已经在和基督教传统对话了,这一传统是与字母一起传播给《波波尔·乌》的书写者的。从一开始,这本书的书写者就提及了他们当时所处的状况:

在此我们将铭刻,在此我们将植入古老的经文,它是基切人之国的基切城所行的一切的可能及源头……现在我们将在宣扬基督教上帝的布道声中写下这一切。我们要把它写下来,因为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见到它了……原书和古代经文尚存,但阅读钻研经文之人不得不将脸藏起来。

罗马字母表这一书写技术使得玛雅抄写员们能够赋予他们用象形文字写成的“议会之书”更新、或许也更饱满的形象。尽管他们号称这本书已经佚失了,但当他们在重述这些故事时,似乎也在参考这本书。根据他们引用的象形文字版本的内容来看,《波波尔·乌》似乎基本上是占卜的辅助,大部分内容是在描绘太阳、月亮和行星运行的轨迹,夹有对神灵事迹的简短记述,据信正是这些神迹塑造了天体的秩序。因此,用字母写就的《波波尔·乌》与其象形文字的前身相比是要饱满得多的文学作品。与此同时,书写《波波尔·乌》的人对文化记忆丧失的忧惧也深深地影响了这本书,威胁他们文化记忆的正是给他们带来了字母表的欧洲人的侵略。

《波波尔·乌》的第二部分主要记录的是基切人的神灵或者半神先祖从尤卡坦半岛东部的图兰迁移到危地马拉新家的历程。先祖们一边向西搬迁,一边哀叹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把故土的失落描述成语言的失落:“‘呜呼!我们把自己的语言丢了。我们是怎么做到的?我们迷失了。我们是在哪里被骗了?我们来图兰时只有一种语言,我们也只有一个故乡和源头。我们没有做好。’所有的部落在大树和矮树下说。”后来的一次远征寻回了他们的圣文,有了圣文他们才能在新的家园扎下根来。

这场先祖的迁徙之旅不仅仅是由本土的文化记忆塑造的,同时也依靠了圣经中的元素。因此,基切人的先祖是分开了加勒比海的海水才到达了他们的新家园:

不清楚他们是如何跨过了海洋。他们穿过海洋就像那里没有海一样。他们就是踩在石头上跨过海洋的,堆叠在沙滩里的石头。他们还给这些石头起了个名字:石排,起垄的沙地则是他们给自己从大海中穿过的地方起的名字。就在海水分开的地方,他们就走了过去。

这段描述里包括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跨海方式,通过石桥或者是分开海水。石桥非常可能是最初的方法,就像石排这个地名所反映的一样,而第二种方法则是改编自摩西分开红海的故事。

如此辨认出源自圣经的材料可能看起来有点牵强,不过我们却可以找到一处明确引用这一圣经历史的地方,那是在另一份相关的文献《托托尼卡潘之主的所有权》(Title of the Lords of Totonicapán) 里。《托托尼卡潘之主的所有权》是在1554年写成,很可能是由写成字母版《波波尔·乌》的同一个人或者同一批人完成。在这一文献中,托托尼卡潘的本土贵族记录了自己的历史,用以证明他们有正当理由继续拥有自己的土地,抵制西班牙人夺走土地的企图。当西班牙人征服者见到中美洲庞大的神庙金字塔时,他们不能相信土著人居然能够建造出如此宏伟的建筑。图中所示的是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州帕伦克的玛雅神庙之一,这也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最有神圣感的地方。主要的玛雅城市和神庙建筑大约在公元900年前后都被废弃了,明显是由于战争,人口过剩和随之而来的环境恶化问题。西班牙征服者们见到这些古老文明的遗迹,同时朦胧地把玛雅神庙和埃及金字塔联系起来,他们猜测土著人可能是失踪的古以色列人部落——这是个一直有人提及的观点,并在十九世纪成为了摩门教教义的一部分。托托尼卡潘的领主们很明显知道这个猜测,于是对此加以利用。他们是如此描述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在他们的文化英雄巴兰姆-奎泽(Balam-Quitzé)带领下跨过加勒比海的:“当他们到达海边时,巴兰姆-奎泽向海伸杖,水便分开一条道,然后又合上,因为这是伟大的上帝的意愿,因为他们是亚伯拉罕和雅各的儿子。”

从压迫他们的人的圣书里借用了一页,托托尼卡潘的领主们宣传他们对自己土地的所有权是西班牙人自己的上帝赐予他们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波波尔·乌》即是前征服时代玛雅神话和信仰的最伟大的集成,同时也是对西班牙征服本身带来的挑战最决绝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