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部构思大胆的小说,他也结束了旁逸斜出的一生……
我在阅读扬·波托茨基的融合了志怪、魔幻、戏谑、荒诞、幻想、冒险、爱情、哲学等各种叙事类型的长篇小说《萨拉戈萨手稿》时,一直以为遇到了一位“后现代派”作家,待放下厚厚两大卷的书后,想了解一下这部读起来完全像当代小说的作者究竟是哪路大神时,才发现他1815年作古了。
我很难以文字来简要叙述这部厚达900多页的浩浩汤汤的长篇小说,反正,就如书中所说:“亲爱的阿方索,我们来到这里并非因为偶然……我们在等你”。结果,我们与瓦隆卫队的年轻上尉阿方索一起等来的是——他去马德里加入他的军队,但很快发现被困在了一家神秘的路边客栈,和形形色色的怪人待在一起,他们中有小偷、强盗、贵族、吉卜赛人……他在66天里记录下了他们的故事,可直到40年后,这部手稿才被一个受命参加萨拉戈萨围城之战的法国军人发现。说实话,我最初捧起这部书时,内心非常挣扎,如今世事瞬息万变,谁还有耐心静静地读完一本厚书。可不多会便发现我错了,因为我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这本书太诡异了,竟然是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环环相扣,组成了一根结结实实无法被拆分的链条,让人欲罢不能。虽然“嵌套小说”早前就有,但是,每一个故事都可自成框架,然后再引导出新故事的“连环嵌套”的小说形式,则是波托茨基创造的。
《萨拉戈萨手稿》是部使人着迷的充满神秘感的小说,波托茨基缔造了一座让所有读者都如堕雾里的迷宫,可丰富多样的叙事、多线并存的人物并没有使这座迷宫摇摇晃晃,反倒是结构稳定,始终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我觉得书中众多的人物犹如一座座小桥,见到这些散布在全书各处的小桥,我们就能明白,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系列的故事和一块块孤立的小天地,所有人物的命运其实都包含在同一个宇宙之中。我在阅读的时候发现小说里有个非常重要的主题,那就是“荣耀”,因为它奠定了书中各个人物的价值体系和存在意义。瓦隆卫队的上尉、盗匪佐托、大商人苏亚雷斯、身为乞丐但气质高贵的阿瓦多罗,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荣耀操守,也都有自己特定的道德标准。不过,波托茨基以令人叹服的方式让读者清晰地感受到,这各有千秋的荣耀操守虽能激荡书中的小世界,但却都有其局限、荒谬的一面,这种讽刺是极富洞察力并促人深思的。
这部叠床架屋的小说,其书名“萨拉戈萨手稿”就已构成了全书的第一层框架:读者将阅读到的是一份于1765年放入一个铁盒的历史文献,1809年,它在战火中被偶然发现,随后由一名拿破仑军队的军官翻译成法语。在我得知了作者波托茨基以及这部手稿的身世后,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一部传奇而神秘的“萨拉戈萨手稿”。
波托茨基1761年出生于东欧的波多利亚,由于他母亲拒绝说波兰语,所以他接受了法语教育。17岁时,他赴维也纳,以骑兵少尉身份加入奥地利军队,后来又成为马耳他骑士团骑士,参加了对北非巴巴利地区的远征。波托茨基有一种浪迹天涯的情结,他加入考古远征队后,去过匈牙利、塞尔维亚,由此对斯拉夫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荷兰发生反对威廉五世的起义时,他去到那里;他还赴莫斯科参加了沙皇保罗一世的加冕典礼,随即游历高加索;他甚至作为学术负责人,参加了一个由240名成员组成的旨在与中国建立友好关系的使节团远赴中国。波托茨基不仅是位旅行家,走遍了欧洲大陆,他还是一位外交家、政治家,曾被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任命为外交部亚洲司官员,而在波兰受其邻国觊觎时,他表达了对普鲁士的敌视态度,还拿出钱来用于波兰更新武器装备,进入波兰国会后,积极倡导独立自由的政治主张;当俄军入侵波兰时,他则向国会递交了一份全民征兵的提案,并作为志愿兵加入了立陶宛军队。我觉得被波兰国王称之为“我们的头号雅士”的波托茨基,骨子里是个浪漫的向往四处飞翔的人,所以,1790年,他成为波兰第一个乘坐热气球的人。当他乘着热气球在华沙的天空上飘移时,我想,他的确比别人看到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多的世界,而这一切注定会被他写入自己的手稿,他将用千变万化的视角,为人们展示一个世界的全貌。
波托茨基是从1797年开始用法语撰写《萨拉戈萨手稿》的,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将是一次漫长的写作,直到生命结束。1804年,在彼得堡以校样形式印刷了《萨拉戈萨手稿》第1天到第10天的内容;次年,同样以校样形式印刷了第11天至第13天的内容,但它们都从未进入发行销售的渠道。1807年,波托茨基决定彻底告别政坛,回到波多利亚。离开彼得堡时,他将一份手稿交给法国大使馆一个叫加布里埃尔—艾德蒙·卢梭·德·圣艾尼安的官员,这份手稿即为《萨拉戈萨手稿》前22天的内容。之后,他饱受病痛折磨,负债累累,还与妻子离了婚,但他坚持写作。1809年,在莱比锡以“莫雷纳山脉冒险记”之名出版了《萨拉戈萨手稿》开篇的德译本。1813年,在巴黎出版了《阿瓦多罗》,第二年,又紧接着出版了《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这是波托茨基生前出版的仅有的两个法语节选版本,从中可以探知,小说的前56天最早是在1812年写完的。
两部节选本的出版,显示了波托茨基对创作的犹豫,或许他对小说完整面世的可能性产生了怀疑,或许他自感体力不支,无法将小说写完。所幸的是,波托茨基最终写完了全书,但他彻底崩溃了,1815年12月11日,他自杀身亡。在《萨拉戈萨手稿》中,波托茨基写了名叫迭戈·埃瓦斯的故事。埃瓦斯是个无所不知的大学者,他耗尽全力写出的洋洋一百卷的《百科全书》手稿,竟被出版商一口拒绝。暮年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著作将一无所存,于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而写下这个故事的波托茨基最后竟然与他笔下的人物一样,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让人唏嘘不已。
波托茨基去世后,手稿也被湮没了。1847年,埃德蒙·霍耶茨基根据一份他在波托茨基家族档案室里发现的手稿,在莱比锡出版了《萨拉戈萨手稿》的波兰语译本,但他此后很可能销毁了这份手稿。而在法国,波托茨基的名字长期被人遗忘,以致他的这部以错综复杂的叙事、丰富多彩的情节、幽默的笔调、离奇的情与欲、不断闪现的大胆构思见长的杰作被人剽窃了多次。直到1989年,《萨拉戈萨手稿》才以原创作语言完整地再现于世。我听说,《萨拉戈萨手稿》曾被波兰导演沃伊切赫·哈斯搬上银幕,那也是一部有着“浩浩汤汤”长度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