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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锦荣《伊甸园谋杀案》:破碎的梦
来源:文艺报 | 王凯  2020年08月21日08:25

萧锦荣

在萧锦荣35年的创作生涯中,除《天下第一剑》(The First Sword in the World)和《花园中的雕塑》(The Statue in the Garden)外,他所有的作品都是有关秘鲁的。1985年,在迟迟无法获得秘鲁国籍后,他像许多华人移民一样,选择了再移民。这一次,他来到了太平洋上的群岛夏威夷并加入了美国国籍。也正是在这一年,他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末程》(The Final Stretch)。在叙述了秘鲁这么多年后,萧锦荣突然意识到,他的创作似乎是不完整的。按他的话说,“在创作了这么多有关古代中国和现代秘鲁的作品后,我意识到我忽略了什么东西:我既没有对现代中国——我所出生的地方——写下过任何文字,也没有对夏威夷,这片我生活了30多年的土地留下过任何只言片语。”为此,在完成了他的第二部武侠作品《地图与剑》(The Map and the Sword)后,他将创作的目光转向了现代中国和夏威夷,开始构思一部全新题材的小说。2020年1月,他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创作并于6月在几易其稿后完成了小说英译本的翻译工作。该小说的西班牙语版将于稍后在利马正式出版。需要说明的是,该小说西班牙文版本的题目原为《完美的男子》(El varón perfecto),为突显故事的戏剧性,在英文版中,他特意将其更名为《伊甸园谋杀案》(Murder in Eden)。

在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文学史上,尤其是20世纪最后20年的中国文学史上,要说能够在日常生活的现实中构成一个轰动又极具戏剧性的事件的恐怕非顾城与谢烨在激流岛上的悲剧莫属了。如今,距离这一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将近30年,但自1993年10月8日那个阴郁的日子以来,这对夫妻的离奇死亡似乎就从未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过,有人追忆、有人澄清、有人纪念、有人谴责。但无论真相如何,唯一不容争辩的事实是,这两个生命就这么神秘地消失了,它不断激发着人们的想象力,在真相与虚构之间摇摆、徘徊,犹如一座纪念碑高高地却又突兀地矗立在那里任人凭吊与言说。萧锦荣和顾城一样,同属于上世纪50年代人。对于顾城与谢烨的悲剧,他应该是不会陌生的。于是,就有了他对这桩事件的演绎,有了《伊甸园谋杀案》这部用西班牙语创作的以顾城为原型的小说。

顾城的父亲顾工在《寻找自己的梦》一文中写道:“顾城从诞生、学语、到如今,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梦”。《伊甸园谋杀案》中,以顾城为原型的诗人雷同样是如此,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梦。雷,原名解放,出生于1949年,五年上山下乡的生活使他骨子里更加亲近自然,同时也赋予了他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回到北京后,他参加了一群青年人组织的文学运动并从此声名鹊起,用他的诗《光》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名声的日隆是好事,也是坏事。声名远播的他变得越来越怪异,性格中潜藏的双相型精神障碍(bipolar disorder,又作狂躁型抑郁症)特征愈加明显。作为名人的雷,时常被邀请到全国各地参加诗歌朗诵会。在一次返京的火车上,雷在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天生丽质的柳斌(英文名为芙洛拉)。婚后,两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甜蜜生活。但蓝梦(英文名为辛迪)的出现为他们的婚姻埋下了危机的种子。雷在国内越来越大的名气使他随后获得了不少欧美大学的青睐,但由于他性格孤僻、桀骜不驯再加上教学风格的问题,很快,他的欧美之行便以失败而告终。最终,雷决定同柳斌一道移居夏威夷瓦胡岛,去过一种理想化的像陶渊明一样的隐居生活。不过,这种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又被打破了,儿子的出生加剧了夫妻间的矛盾,雷不希望儿子分享妻子对他的爱,同时,蓝梦的尾随而来以及与雷的特殊关系也增加了他们婚姻的复杂性和三人关系的微妙性。然而,令雷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柳斌陪他一同在法国担任访问教授的那一年,蓝梦竟然与柳斌和她的英语老师、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比尔结了婚并永远离开了瓦胡岛,而柳斌也在法国爱上了弗朗索瓦·张,希望和雷离婚。这时,一无所有的雷再也无法忍受失去的痛苦,就在弗朗索瓦·张抵达瓦胡岛的当天,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上用一把锤子杀死了妻子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孤苦伶仃的儿子寄养在邻居卡玛诺夫妇家里。

在雷的心中,他的梦一个和女人有关,一个和自由有关。他终其一生都在不遗余力地追寻着这两个梦。但遗憾的是,它们并非如他所愿是一场美梦,而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噩梦,一个破碎的足以割破生命纽带的梦。

雷在上山下乡期间,无意中在图书馆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一本《红楼梦》。他痴迷地阅读着这本小说,并深深地沉醉在书中所营造的“女儿国”(kingdom of women)中无法自拔。在贾宝玉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俩都是才华横溢、娇生惯养的少年,相貌清秀、思想脆弱,都固执地以为世界是围绕着他们在转的……解放甚至荒谬地认为他就是贾宝玉的化身。”从此以后,生活在女儿国中就成了他魂牵梦萦的梦想,他渴望像贾宝玉一样被无数貌美如花的少女包围,满足他不同向度的欲望。蓝梦对他的倾慕使雷看到了构建他自己的女儿国的可能性。柳斌和蓝梦之于他,就如同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满足着他对女儿国的幻想与憧憬:“他爱他的妻子芙洛拉是出于她敏感的灵魂、天使般的美貌、似水般的柔情和毫无保留的奉献,而他对辛迪,这个风情万种的情人的爱则是出于她在床第间给他带来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激情和对他丧失自我的顶礼膜拜。”就在蓝梦到来前的两天,雷还在日记中将自己比作“齐人之福”中的“齐人”。该典故出自《孟子·离娄下》,说的是有一齐国人有一妻一妾,出门后必酒足饭饱而归,并告诉妻妾是与富贵者饮食。后妻妾尾随其后伺察,始知其夫乞食于坟间祭祀者。雷在日记中以齐人自况显然是对即将过上的一妻一妾的美满生活充满了憧憬与期待,眼看着,他的梦想就要实现了。然而,现实生活总是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尽管雷希望在瓦胡岛上以隐居的方式了却余生,远离世俗的生活,但生活的现实却总是无孔不入,它就这么尾随着蓝梦悄无声息地占领了雷所建造的世外桃源。蓝梦对他的崇拜、对他的献身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和不求回报。从她踏上这座小岛的那一刻起,比尔和柳斌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别有用心和另有所图,正像柳斌在日记中所记述的,“梦儿并不像她看上去那般单纯……打一开始,她就算计好了每一步,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来美国。她在北京机场向解放所做的‘爱情宣言’无非是她事先预谋好的与我丈夫……保持联系的伎俩和导致我们目前这种生活状况的诱饵。”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蓝梦就露出了马脚。雷在与她行房之后,惊讶地发现蓝梦并不是处女。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欺骗。而蓝梦也利用每周与英语老师比尔一同远足之便,博取了他的同情和爱情,在雷和芙洛拉奔赴法国后与比尔同居并结婚,终于达到了自己孜孜以求的目的。蓝梦其人,正如她的英文名辛迪(Cindy)所喻指的那样,具有喜新厌旧的习惯,想象力丰富且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见,萧锦荣在人物的命名上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与蓝梦相比,柳斌对雷的感情更加真挚与真诚。她心甘情愿地为雷打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甘愿充当被动的传统女性的角色,用自己的卑微衬托雷的伟大。但无论她多么温顺、多么无私,她也无法忍受雷对儿子的态度。雷对儿子的厌恶和排斥成了压倒柳斌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她在遇到弗朗索瓦·张后下定了与雷离婚的决心。就这样,雷所心心念念的女儿国的梦想崩塌了。他生活中的两个重要女性,一个利用了他后弃他而去,一个在母性超越爱情后被他所杀。

除了关于女人的梦,雷的另一个梦想是自由梦和美国梦,而对这一议题的探讨恰恰是萧锦荣笔下的顾城叙事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所在。固然,在塑造雷时,萧锦荣是以顾城来作为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型的。但这种塑造绝不是简单的照搬和复制,而是在原型的基础上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予以雕琢和重构。在《伊甸园谋杀案》中,萧锦荣故意将雷的出生年份和出国日期予以了微调,将他置身在极具典型性的历史事件中。上世纪80年代末,正值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盛行的时期,雷作为新诗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自然也卷入了这一浪潮。努力失败后,他又怀揣着“绝对自由”的幻想同妻子一道奔赴柏林参加中国现代诗歌节,期待在那里可以收获绝对的自由,“一个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实现一切的理想,除了个人的才华和聪慧,可以不受任何的束缚”。但在欧美的游历并没有赋予他想要的自由,他所得到的只是一连串失败的打击。于是,不甘心的雷又一次选择了背井离乡,希望能够在远离尘嚣的瓦胡岛收获他心仪的自由,实现他理想中的美国梦。但这一次,等待他的依旧是失望和梦想的幻灭。雷在瓦胡岛自家房子的后院开辟了一个养鸡场。起初,鸡的数量不多的时候,他和周边的邻居相安无事,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可随着鸡的数量的激增,周边的邻居纷纷开始向卫生部门投诉。因此,卫生部门勒令他在限期内处理掉所养的200多只鸡。无奈和愤怒之下,雷提着刀子一口气杀光了所有的鸡,不仅终结了他为数不多的生活乐趣之一,也永远葬送了他心驰已久的自由梦和美国梦。通过这件事,雷突然意识到,“不受限制的自由只是一个神话。在社会中,个人是受制于一切法律和规定的主体,社会则是受到政治家的操控的,而政治家的言行,除了满足富人阶层和权贵阶层的利益,别无他意。”从此,雷对自由梦和美国梦再也不抱有任何的幻想和希望,一门心思将精力用在了女儿国的建构上。此外,这部小说对美国梦的颠覆还体现在蓝梦到达瓦胡岛后对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失望和不满。在来美国之前,她满心以为“美国可以提供给她更好的生活条件,不仅有她梦寐以求的奢侈享受,还有可以做任何事情的自由”。然而,等到了雷和芙洛拉所住的家,看到眼前惨淡的生活环境,并了解到雷没有工作,芙洛拉在肯德基打工挣钱后,蓝梦对充满名望、财富和舒适生活的美国梦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她瞬间感觉到了一种被雷所骗、被生活所骗的悲凄和无助。

在《伊甸园谋杀案》中,萧锦荣将主人公置于不寻常的历史洪流中,重新解读了特定历史语境下的自由与对美国梦的盲目追求,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海外华人审视中美两国历史与文化的别样视角,并体现了海外华人群体价值取向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