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加勒比海:《藻海无边》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四周 第三天
加勒比海 简·里斯 《藻海无边》
尽管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德里克·沃尔科特提供了以小说方式重写经典作品的最终灵感,在简·里斯(Jean Rhys)身上,他找到了一个离家乡更近的榜样。发表于1981年的诗作《简·里斯》(“Jean Rhys”),是沃尔科特那主要由男性个体构成的万神殿中少有的颂赞女性的诗歌。在这首诗中,简早年拍摄的一张全家福引发诗人的幽思,简所在的多米尼加岛距离圣卢西亚向北一百英里。1890年,简就出生在那里。在这张照片的深褐色调中,所有人物“都像被上了色/来自一个世纪之外”,其中里斯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狂热的孩子/有点恶魔样的天使”。他沉浸在无声的图像中,想象着“那个孩子的叹息/像兰花一样洁白/长在陈木上/在多米尼加的灌木丛中里”。同时,“下午的水泥砂轮/慢慢转动,敏锐着她的感觉,/下面的海湾像卡拉卢一样碧绿,海藻在其中游弋”。这首诗的结尾是这样的:
孩童凝视着平静的蜡烛的光焰
从狮脚长椅的角落
那笔直的白色光芒
她的右手与简·爱联姻
预见到她白色的婚裙
将会成为白色的纸张
到了1960年代重写简·爱的故事的时候,里斯已经结了三次婚,没有一次是幸福的。她住在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村庄,寂寥无名。那是一个“无聊的地方”,她有一次写到,“在那儿连喝酒都让人打不起精神”。她从1939年以后连一本书也没出版过。如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简在自己的人生过半时,也打算重访自己那业已消失的在殖民地岛屿上度过的青春年华。简早期有一张照片非常经典,与杜拉斯在印度支那的那张著名的照片颇为相似。当她七十六岁出版《藻海无边》重新被世人关注之时,她晚年的照片则可以诠释杜拉斯在《情人》开头所描写的那副“被毁坏”的容颜。里斯重写青春的方式与杜拉斯虚构的“自画像”,或她本人的早期小说和故事都不一样,那些小说和故事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出版,那时她在巴黎和伦敦漂泊,是一个无根的女人,书写着那些同样在巴黎和伦敦漂泊的无根女人的故事。与杜拉斯不同,简将自己的经历,转译在安托瓦内特·科斯韦(Antoinette Cosway)那未曾被讲述的故事里,后者正是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笔下的反英雄罗彻斯特先生从牙买加带回来的克里奥尔混血妻子。简·爱在罗彻斯特府上受聘做他女儿的家庭教师,却深受“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哭喊的搅扰。罗彻斯特告诉她,那些哭喊来自精神失常的仆人格蕾丝·普尔,而实际上,普尔正在照顾被罗彻斯特改名为伯莎的安托瓦内特。罗切斯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简,在他就要冒着重婚风险跟简结婚的时候,安托瓦内特或伯莎的真实身份被揭开了。简离开了罗彻斯特,她以为自己会一去不返。但一年后她又路过那里,禁不住走进庄园。她吃惊地发现,房子已经化为废墟。后来她得知,在她走后不久,伯莎就放火烧了那房子,烧死了自己,也烧瞎了罗彻斯特。故事有一个幸福的结局:简又遇到了眼瞎腿瘸的罗彻斯特,并与他和好如初。正如她在最后一章中那句著名的话所说,“读者啊,我和他结了婚。”
简编造出安托瓦内特在加勒比海生活的故事,并将自己的经历加到她笔下的女主人公身上。就连安托瓦内特/伯莎的名字变换在她自己的人生中激起回响:简出生时的名字是艾拉·管道琳·里斯·威廉斯(Ella Gweldolyn Rees Williams),在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的建议下,她改用简·里斯为笔名。她跟福特在1925年有一段(毫无意外是不快乐的)情事。至于罗彻斯特,实际上,他的名字在小说中却没有出现,部分原因是里斯希望这部小说能够独立存在,或许也是因为他确实身份不明。他的父亲和叔叔设好了计谋,让他迎娶一位没有父亲但财力雄厚的牙买加姑娘,由此可以在经济上占尽优势。但他对以这种方式与殖民地捆绑深感不满。岛上近期已经废除了奴隶制,但他和安托瓦内特实际上都被亲戚们给出卖了。
从很多方面来说,牙买加才是《藻海无边》的中心人物。她的地貌和复杂的种族构成,更加剧了安托瓦内特与她的新婚丈夫之间的不和,他们甚至缺乏起码的相互理解。奴隶解放对岛上种植园主的命运影响颇大。丈夫去世后,安托瓦内特的母亲挣扎着继续维持庄园,但庄园还是逐渐衰败了。小说的第一部分由安托瓦内特讲述,她说:
我们的花园又大又美,就像《圣经》里的那个花园一样——那里生长着生命树。但它荒芜了。小径上杂草丛生,一股败花的味道和鲜花的味道混在一起。桫椤长得像森林里的野生桫椤一样高,桫椤下面,光线绿油油的。兰花盛开着,够也够不着,也不知为什么,碰也碰不得。
她在这个茂盛的伊甸园感到安全,她的丈夫却无所适从。在房子外面的地方游逛时,这是他的感受:
我来到了森林,可别把森林搞错了,森林很可怕……有一次我跌倒在一段木头上,上面爬满了白蚁。怎么才能找到真相呢?我想啊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石头房子的废墟就在这里,在这废墟的周围,玫瑰树长得很高,令人难以致信。废墟后面是一颗结满了果子的野桔子树,树上的叶子深绿深绿的。
这是沃尔科特喜欢在他的绘画中描绘的加勒比海壮观的色彩。就连热带的日落也让罗彻斯特受不了。在他准备迫使安托瓦内特与他一切离开牙买加的时候,他回忆到:
我讨厌这里的大山小山,讨厌这里的河流和雨水。不论什么颜色的日落,我都讨厌,我讨厌它的美丽,它的魔力,以及它那我永远不会明白的秘密。我讨厌它的冷漠和残酷,那正是它可爱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我讨厌它。因为她属于魔法和可爱。她令我饥渴,令我终生饥渴,渴慕在我寻到之前所失去的一切。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秘密是多方面的:岛上的秘密生活,岛上人们的心理,最重要的是,安托瓦内特家族世袭疯病的谣言到底是真还是假,还有她早期与混血表弟之间轻慢的性行为。安托瓦内特的同父异母兄弟(如果他能算是同父异母兄弟的话)丹尼尔·科斯韦(Daniel Cosway)给他写了一封恶毒的信,告诉了他这一切。正如丹尼尔谈到可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的奴仆女孩艾米丽(Amélie)时所说的:“她了解,她也了解我。她属于这个岛。”
这个越来越烦恼的年轻英国人清楚,他不属于这个岛,他不清楚的是,安托瓦尔特是不是属于该岛。对于像丹尼尔和艾米丽这样的非裔加勒比海人来说,即使在岛上世代相传之后,欧洲族裔的克里奥尔人仍然“来自远方”。在艾米丽喃喃诉说了罗切斯特无法理解的“方言”之后,安托瓦内特告诉他:
那是一首关于白蟑螂的歌。那就是我。他们就是这么称呼我们的,他们在非洲的自己人把他们卖给奴隶贩子之前,我们就已经生活在这里了。因此,在你们之间,我常常不明白我是谁,我的国家在哪里,我属于哪里,以及我为什么会出生。
就像在卡斯特利亚诺斯的《哀歌》中一样,一位当地的治疗师,奥贝亚女子克里斯托芬(Christophine)试图帮助解决这种情况。在安托瓦内特的恳切请求下,她为罗彻斯特准备了一剂春药,但效果事与愿违,因为药水让他感到恶心,还让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受人摆布。他想,“她本不必对我做那样的事。我发誓,她不需要那么做”。
这部小说总共三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都由安托瓦内特叙述,先是在牙买加,然后是在她被囚禁的“纸板英格兰”的阁楼中。但中间部分主要是由罗切斯特讲述的。在这一部分,里斯非常精彩地展现出一种无情但不乏同情理解的叙述,挖掘了一个处于神经崩溃边缘之人的心态。事实证明,疯狂,并非只加勒比的特权。
里斯的标题中的藻海由洋流汇合而成的,那里生长着大片的马尾藻海藻,时有传言船只在此被困,难以逃脱。值得一提的是,加勒比海并没有藻海,北大西洋才有。倘若当时里斯选择一个狄更斯式的标题,她可能会把她的小说命名为《双岛记》(A Tale of Two Islands),因为安托瓦内特和罗彻斯特陷入在牙买加和英国之间的漩涡之中。当安托瓦内特将英格兰描述为“一个寒冷,黑暗的梦”时,恼怒的罗切斯特回答说:“那恰恰是你那美丽的岛屿在我眼中的样子!完全不真实,就像一个梦。”但克里斯托芬这样问安托瓦内特:“英格兰……你以为真有这个地方?”里斯的小说将最具帝国气质的岛屿与它在加勒比海的他者,完美地联系在一起,为莫尔的乌托邦写出一个最引人注目的现代版本,一个完美之地和乌有之乡复杂纠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