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为什么要强调女性视角?
为什么会有性别观调查
是什么时候我们脑子里有了关于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好女人,什么是坏女人,或者什么是好男人,什么是坏男人的想象?恐怕我们很难说清楚,我们的性别观是由很多东西共同促成的。但非常重要的一个来路是我们的阅读。文学作品塑造我们的性别观,或者说,我们的性别观是被文学作品或者影视作品塑造的。而且,今天我们也慢慢意识到,性别的刻板印象也的确会带来一些对角色和情节的负面影响,比如一些影视作品里的女性角色会经常被观众提起,大家会说,这位编剧的性别观太成问题了,或者,这位作家太大男子主义了,等等。这样的说法和想法,其实都在表明,创作者的性别观的重要性。
二〇一八年七月至年底,我先后对一百二十七位中国新锐作家进行了性别观调查,后来一些著名作家也加入了这项调查,包括铁凝、贾平凹、阿来、韩少功、阎连科等人。一方面,调查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是我不曾料想到的,另一方面这也表明,全社会对性别观问题越来越重视了。
为什么要做性别观调查?这是我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我在大学里教书,每天都和“九五后”乃至“〇〇后”打交道,这几年我深刻认识到,年轻一代的性别观和性别意识已不只是“男性尊重女性”那么简单。
文学是什么呢,它要表现现实和时代,真正优秀的作家要比普通人更敏感,要走在时代的前面。那么,我们时代的人关于性别问题的认识通过文学作品传达出来了吗?我是有疑问的。女性文学研究、作家的性别意识一直是我长久的研究兴趣。我的博士论文关注一百年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学术焦点便是一百年来中国社会的性别观变迁。
如果妇女不是妻子、母亲,她本身有存在的意义吗?在五四时代,无论是鲁迅、胡适、周作人,还是叶圣陶、李大钊,对这一问题都做了肯定回答。可是,一百年过去了,今天我们还在讨论,一个女性不是母亲,不是妻子,她是否幸福的问题,或者说生命的价值问题。一百年过去,今天的女性如何理解自己,男性的性别观是怎样的,与百年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我对这些问题也有强烈的好奇。
虽然性别观调查受到了作家和读者的认可,但是,我要强调的是,我做性别观调查,并不是做性别观审查。要远离那种武断的、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的思维。在我看来,关注和讨论性别观问题,可以帮助我们打开、理解,使触觉更灵敏,让我们成为宽容有爱之人,去认识和贴近更广阔的人间。通过性别观调查,我希望我们对现实的理解能更深刻,更复杂,更多元。
调查的发现
通过调查我发现,当代作家的性别观其实已经非常现代了,男作家们的回答也深具平等意识,这很重要。但是,他们的表态中也有一些特别微妙且值得分析的东西。
在被问到什么时候有性别意识的时候,很多作家回答的都是对自己的生理性别的认知。其实,人有生理性别,也有社会性别,人的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不一定是一致的。而我们讨论性别观的时候,并不强调一个人对生理性别的理解,更要看他对社会性别的认识。
社会性别意识对一位作家极为重要。在性别观调查里,苏童的回答被广泛引用过。他说:“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他得有颗艾玛的心。”福楼拜写完小说后也曾经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们一直以来对文学经典的认定中,其实包含了对社会性别意识的肯定,比如《红楼梦》《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祝福》,这些作品都是深具社会性别意识的,也就是说,这些作家在写作时,跨越了他们的生理性别,选择和那些女性站在一起看世界。
调查中有个问题是,你会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识吗?许多男作家的回答是要面对自己的性别,为什么要克服呢,它是自身的一部分。而女作家在回答如何理解自己的女性意识时,你会感受到她们的犹疑。相比而言,男作家对性别问题相对会更坦然,而女作家呢,是在潜意识里有一种不安全感或者自卑感。
为什么强调女性视角
什么是女性写作,我们为什么要强调女性写作?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有一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的课程,和同学们讨论的就是中国女性文学的发生史、发展史。
在古代,女性时以“余”“奴”“妾”自称,但在白话文里,一个女性要写下自己的故事,她使用“我”。新文化运动时期,为了体现对女性的尊重,我们的先驱创造了“她”字——“她”诞生于现代,和“他”是平等的,这个字非常直观地表明了,她和他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说,“我是同你一样的人”——她说的是同丈夫是一样的人。男人是她的参照,是一个标准,因为她还找不到别的标准。《伤逝》里的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表达的是女性个人意志的觉醒,“我”拥有对自己的权利。但是,这个声音是小说中的,是男作家鲁迅笔下的,现实中如果一位女性要在文学中发声,她得拿起笔写作才可以。
一百年前,大部分中国女人才开始有机会和男人一样受教育,拿起笔写自己的故事。只有现代女性开始书写,真正的中国女性写作传统才开始建立。我们看冰心、庐隐早期的写作,她们最初的表达不连贯、不流畅,喜欢写别人的故事,而不敢写自己。她们需要时间去寻找自己的声音。如果不像鲁迅、周作人那样写,应当怎么写呢?
直到丁玲、萧红、张爱玲的作品发表,我们才发现,女性写作与男性的立场、所使用的腔调、所使用的视角如此不同,她们实实在在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而其写作成就又是可以和男性比肩的。
今天,我们之所以讨论作家的性别意识,强调女性写作,其实是在平等的前提下尊重一种差异性。我们对一部好作品的判定其实是有一个潜在标准的,或者说,长久以来有一种潜移默化的认知。比如,如果你对一位女作家说,“你写的一点儿也不像女人写的”,一般情况下它会被当作一种褒奖,夸奖者和被夸奖者都默认。可是,几乎很少有人会对一位男作家说,“你写的一点儿也不像男人写的”,因为大家明白这个评价并非夸奖。这便是我们习焉不察的文学事实。
所以,今天,有些人在反对女性写作,强调这个世界上的写作没有男女之别时,是不是应该停下来想想,我们有没有在忽视女性的处境?有没有为达到一种普遍的、一致的、整齐划一的标准而无视了那些本来的不同?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们要一视同仁,这话没错。可是,具体到写作本身,就是不能在平等的概念之下,抹杀书写行为的具体性。是的,大家都喜欢说那句话——“要贴着人物写”,那么,贴着人物写的时候,是否要看到人物的性别、阶层、种族?我们知道,一个人是男是女、是穷是富,地位高低甚至高矮胖瘦,都会直接影响人的行为方式。这是写作中要面对的具体问题,它决定人物性格和命运。如果是男作家,是否要考虑女性人物的生理特征,如果是女作家,是否应该考虑人物的男性身份和男性气质?
对女性身份的关注,强调女性写作和女性立场,不是为了关闭和排斥,而是为了更好地打开和理解。在女性声音和女性处境被忽略的情况下,关注女性和强调女性,应该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常识。
关于女性写作
正如前面所说,女性写作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贡献非常大,但常常会被裹挟在其他话语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张洁、戴厚英的写作表现的不是强烈的性别意识,而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女作家们通过这样的“爱”的概念,努力从一种写作倾向中摆脱出来,所以她们会反复说,我是人,然后是女人;我是作家,然后是女作家,是把女性的问题落在个人的层面上。
九十年代作家写身体,是对以往文学话语的一种挑战。在当时,个人化写作、身体写作都很有冲击力,有一大批作家做出了贡献,这时候女性写作被提出。可也正是在此时,女性写作被市场标签化了。
女性写作不仅仅、也不应该只是个人化写作和身体写作。作为女性写作代表人物,林白后来写了《妇女闲聊录》,当木珍——一个来自农村的保姆——讲述她眼中的农村故事时,林白的写作发生了非常重要的改变。《北去来辞》也是女性视角下中国几十年来的巨变,但人们没有把它当作女性写作——因为一直以来人们认为只有“那样的”才是女性写作。铁凝《玫瑰门》书写了女性的历史与社会变革的复杂关系,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也是女性写作,这些作品都冲破了我们对女性写作的单一和僵化的理解。
在调查问卷里,一些女性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女性写作,说我不是“那种女性写作”,这倒并不是强烈否认什么,主要是作家们对女性写作形成了一个前理解、前语境,认为女性写作就是个人化的、美女写作或者身体写作。而且,容易被对号入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和《十月》杂志一起,在二〇二〇年三月八号推出了“新女性写作”专辑。我强调“新女性写作”,是希望与以往的女性写作区别开来。一种理想意义上的女性写作——它有如四通八达的神经,既连接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连接人与现实、人与大自然。包括翟永明、林白在内的十三位女作家共同参与了这个专辑,这些作品迸发出新的火苗,尤其是“八〇后”一代的作品。之所以有“新女性写作”这个专辑,其实是想要呼吁,女性写作应该有更广阔、有丰富的面向,书写更广大的女性生存。
今天,我所强调的新女性写作,其实是更看重女性及性别问题的复杂性,强调写作者的社会性别,将女人和女性放置于社会关系中去观照和理解,关注因民族、阶层、经济和文化差异而导致的不同性别立场。
当然,我们谈到女性写作的时候必须谈到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做的并不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但是,我认为女性主义批评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品。《阁楼上的疯女人》是典型的女性主义批评著作,因为这部著作,简·爱的故事有了另外的读法:如果你站在罗切斯特的角度,会觉得这个阁楼上的女人是个疯子;站在简·爱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阻碍了她的幸福;可是站在“疯女人”的角度呢,她其实是被社会压迫的、失声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罗切斯特很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令人厌恶的男人。以前我们习惯站在简·爱的角度,“疯女人”和她虽然都是女性,但立场和视角并不一样,这让人意识到,在同一个女性群体内部,也是有阶层、阶级与立场之分的。在这个解读出现之前,我们对《简·爱》的理解是多么单一,而这一批评方法则让我们看到那些不应该被忽略的、更阔大的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这部作品。
女性写作是具有弹性和包容性的概念,是可以被充分讨论的。之所以进行性别观调查,提倡新女性写作,我所期待的只是,越来越多的女作家能越来越坦然、自在地表达;女性写作者的不安全感能消除,女性写作不必刻意躲藏。——要成为一骑绝尘的写作者,就要直面我们时代女性生存的某种“坚硬的真实”。
我们的性别观进步了吗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我在图书馆翻阅很久远的杂志《少年中国》。在一九一九年元旦,当时的人们畅想“心目中的理想女子”,有位女士说,未来男女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阶级的;女子是自由的、不受束缚的;男女之间应该相互扶助、女子不应当依赖男子;女子不应该遵守男子不遵守的法律;男女之间交际应该公开……
我清楚地记得,读杂志的时候是一个黄昏,我对那个畅想实在难以忘记。一百年过去,那个理想实现了吗?应该说大部分实现了吧,当然也还有一些不如愿。正是在当年,叶圣陶对那种把妇女当作“物”而非“人”的现象进行过激烈批判。还有鲁迅、胡适、周作人、李大钊等人,他们在课堂上和文章里都对两性平等的推进做出了卓有意义的贡献。今天看来,这些前辈推动了我们社会性别观的建构。
一百年前,“女作家”这个称呼是有贬义的,再往前,文学史上很多女作家都不敢署女性名字,要写男人的名字。可是现在,这些现象慢慢消失了。一百多年前,中国女性要缠足,不能上学,即使进了学校也不能和男人一样接受平等教育,不能男女同校,而今天,许多梦想我们已实现。克服不平等和偏见,这一切需要过程。
我们的性别观进步了吗?我很多次遇到这个问题,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乐观的。也许有时候也会感到悲观,但这恰恰说明我们整个社会的意识在觉醒,我们每个人变得很敏感。在灾难到来之际,我们看到如此多女性劳动者,感受到女性精神和女性力量,这一切超乎想象。
我们从未像今天、像此刻这样真切认识到女性的的确确“能顶半边天”。这就是我们切身感受的现实。而且,我的乐观也在于,我们的时代总会生长起一批敏感而有行动力和思考力的年轻人。
一九一九年夏天,一位远在兰州的名叫邓春兰的普通女学生,给蔡元培先生写了封信,希望能来北京大学做旁听生,实现男女同校。在当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要求,知识阶层意识到了一种变革的可能。一九一九年八月三日,北京《晨报》以“邓春兰女士来书请大学解除女禁”为题,开辟“大学开放女禁”讨论专栏。《民国日报》和《少年中国》也以专号的形式讨论“大学开女禁问题”。全社会开始对男女同校开始进行讨论和想象。正是在这样的土壤滋养之下,一九二〇年元旦,上海《中华新报》发表蔡元培的讲话,宣布北大开放“女禁”的决定。
男女同校的实现对于中国社会的意义是重大的,它不仅是男女平等口号在行动上的体现,更完全打破了控制中国社会千年的“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男女恋爱自由与婚姻自由,都从此具有了实质操作的可能。
坦率说,这些年来,每当我看到新闻,感到气愤和悲观的时候,我常会想到邓春兰,那个普通的女学生所做的并不普通的事情。她让我意识到,尽管困难重重,一个普通人的努力也是重要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性别观都不是孤立的,它是我们时代的文化土壤,是我们社会空气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的性别观最终会构成我们时代的性别观。
如果全社会每个人都能有健全的性别观,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有两性平等观念,新闻里匪夷所思的事情就会减少。全社会性别意识的改变,有时候只是在一瞬间。
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二日
(本文为“2020造就WOMEN”活动演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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