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登记》:旧故事如何长出新枝桠
《登记》,赵树理著,工人出版社1950年版
《说说唱唱》,李伯钊、赵树理任主编,1950年1月在北京创刊,1955年3月停刊,共出刊63期。
《登记》是赵树理写于1950年的著名短篇小说。讨论这部作品,不得不谈到八十年代广为流传的著名唱段《燕燕作媒》,它取自沪剧《罗汉钱》,曾获得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剧本奖和演出奖。而鲜为人知的是,《罗汉钱》便是由赵树理的《登记》改编而来。
《登记》旨在宣传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这部改变每个中国人生活的法典颁布于1950年5月1日。“1950年夏天,正是大力宣传婚姻法的时候,刊物急需要发表反映这一题材的作品,但编辑部却没有这方面的稿子。编委会决定自己动手写。谁写呢?推来推去,最后这一任务就落到了老赵头上。这是命题作文章,也叫做‘赶任务’,一般的说来是‘赶’不出什么好作品来的。老赵却很快‘赶’出了一篇评书体的短篇小说《登记》。”[1]
《登记》完成于1950年6月5日,发表在《说说唱唱》1950年6期,约有14000字。故事所写的是1950年,在山西东王庄,母亲小飞娥无意间发现女儿艾艾的罗汉钱,回忆起20年前自己与保安相恋,后来被迫嫁给张木匠,从此婚姻生活陷于暴力和恐惧之中的经历,担心女儿重蹈覆辙,小飞蛾拒绝了媒人五婶的说亲。艾艾因为与小晚往来被村人视为“名声不正”,燕燕上门为艾艾做媒,小飞娥同意了孩子们的婚事。但村公所依然不准登记。村里的青年小进和燕燕的恋爱也遭到阻碍。两个月后,《婚姻法》颁布,艾艾和小晚登记并被视为模范婚姻,燕燕和小进后来也圆满结合。
《登记》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新中国故事,一发表便引起文艺界强烈反响,很快被改编为戏曲《罗汉钱》,以地方戏形式上演(沪剧只是其中的一种)。读《登记》,会很自然地想到赵树理的成名作《小二黑结婚》,事实上,研究者们后来将这两部作品称为姊妹篇。两部作品相同之处在于有共同的主题——都是年轻人冲破重重阻力寻找婚姻自由。但不同也很明显:《小二黑结婚》的故事发生1943年的解放区,当时还没有《婚姻法》;《登记》发生在七年后,新中国已经成立,《婚姻法》刚刚颁布。于是,同样的婚姻自由主题,同样书写母女两代的关系,相比而言,《登记》的调性更为明朗欢快,年轻人也变得更为勇敢和主动。
和《小二黑结婚》共享一个故事核,《登记》是如何翻新、生长出新鲜枝桠而令人喜闻乐见的?与《小二黑结婚》相比,《登记》中的女性形象与年轻人形象塑造方面有何显著不同;在移风易俗的进程中,赵树理如何在国家话语与女性自身力量之间寻找到他的叙述策略?这是本论文感兴趣之处,也是重读目的所在。
“人是苦虫”?小飞蛾与她的“缓慢觉醒”
《登记》发表时被标记为“评书”。开头便以说书人口吻出现:“诸位朋友们:今天让我来说个新故事。这个故事题目叫《登记》,要从一个罗汉钱说起。”[2]故事分成四部分:一、罗汉钱;二、眼力;三、不准登记;四、谁该检讨。
整体而言,小说的四部分结构严谨,对应传统故事“起、承、转、合”。虽然四部分字数均衡,小说的重点也讲的是年轻一代如何克服困难去登记,但小说中让人最印象深刻的还是“罗汉钱”,也是新故事发生的背景,母亲小飞蛾的旧故事。
三十年前,作为新媳妇的小飞蛾俊俏而活泼,但村里人慢慢传来了她的闲话,了解到她以前的相好叫保安,张木匠也发现,小飞蛾身上的罗汉钱是二人定情的信物。在最初,张木匠并没有要用武力降服小飞蛾,他只是把不满告诉了母亲,母亲则挑唆他:“快打吧!如今打还打得过来!要打就打她个够受!轻来轻去不抵事!”[3]受怂恿的儿子马上动手,“他拉了一根铁火柱正要走,他妈一把拉住他说:‘快丢手!不能使这个!细家伙打得疼,又不伤骨头,顶好是用小锯子上的梁!’”[4]
“张木匠打媳妇”是罗汉钱里非常重要的场景。每一位读者都会对张木匠如何“教训”小飞蛾的片断难以忘记:
她是个娇闺女,从来没有挨过谁一下打,才挨了一下,痛得她叫了一声低下头去摸腿,又被张木匠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床边上,拉下裤子来“披、披、披”一连打了好几十下。她起先还怕招得人来看笑话,憋住气不想哭,后来实在支不住了,只顾喘气,想哭也哭不上来,等到张木匠打得没了劲扔下家伙走出去,她觉得浑身的筋往一处抽,喘了半天才哭了一声就又压住了气,头上的汗,把头发湿得跟在热汤里捞出来的一样,就这样喘一阵哭一声喘一阵哭一声,差不多有一顿饭工夫哭声才连起来。……小飞蛾哭了一阵以后,屁股蛋疼得好像谁用锥子剜,摸了一摸满手血,咬着牙兜起裤子,站也站不住。[5]
虽然讲故事人和听众/读者一起观看张木匠打人场景,但小说所聚焦和传达的却是被打者的感受、疼痛和屈辱。而这样的疼痛和屈辱使活泼的小飞蛾像换了个人一样,从此生活在恐惧中。
从挨打那天起,她看见张木匠好象看见了狼,没有说话先哆嗦。张木匠也莫想看上她一个笑脸——每次回来,从门外看见她还是活人,一进门就变成死人了。有一次,一个鸡要下蛋,没有回窝里去,小飞蛾正在院里撵,张木匠从外边回来,看见她那神气,真有点像在戏台上系着白罗裙唱白娘娘的那个小飞蛾,可是小飞蛾一看见他,就连鸡也不撵了,赶紧规规矩矩走回房子里去。张木匠生了气,撵到房子里跟她说:“人说你是‘小飞蛾’,怎么一见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来了?我是狼?”“呱”一个耳刮子。小飞蛾因为不愿多挨耳刮子,也想在张木匠面前装个笑脸,可惜是不论怎么装也装得不象,还不如不装。张木匠看不上活泼的小飞蛾,觉着家里没了趣,以后到外边做活,一年半载不回家,路过家门口也不愿进去,听说在外面找了好几个相好的。[6]
殴打使她改变性情,活泼性格就此消失。对于小飞蛾而言,曾经爱上过别人已经成为她的原罪。小说动情地书写了小飞蛾遭受家庭暴力后所感受到的孤独、凄惶和无处依归。“小飞蛾离娘家虽然不远,可是有嫌疑,去不得;娘家爹妈听说闺女丢了丑;也没有脸来看望。这样一来,全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跟小飞蛾是一势了。”[7]没有人帮助小飞蛾,包括同为女性的婆婆。事实上,在张木匠家暴行为的背后,婆婆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妈把他叫到背地里,骂了他一顿“没骨头”,骂罢了又劝他说:“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就改过来了!舍不得了不得……”他受过了这顿教训以后,就好好留心找小飞蛾的茬子。[8]
“人是苦虫”,是一种地方方言。“苦虫:意谓人性贱,少不了都要经受苦难。旧时官府骂人的话,谓人是贱骨头,不拷打就不会招供。”[9]“人是苦虫”这句话在《登记》里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前面张木匠母亲怂恿他去打小飞蛾时,而另一次则是五婶去说媒,被问起艾艾是不是还能改时,五婶回答说:“改得了!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以后就没有事了!”[10]对方又说:“生就的骨头,哪里打得过来?”[11]五婶则说:“打得过来,打得过来”!小飞蛾那时候,还不是张木匠一顿锯梁子打过来的?”[12]某种意义上,就这部小说而言,“人是苦虫”中的“苦虫”特指女人,指的是那些有过恋爱史或者婚前有过相好的女人,而教育她们的方式便是“打”,——“人是苦虫”有如密码,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像空气一样对女性的歧视与羞辱,也会自然联想到当时诸多农村女性在婚内被不断殴打、改造的故事,但在那时,很少有人意识到殴打本身的问题。
1950年的小飞蛾再次听到五婶这句“人是苦虫”时,表达了“不服”。“她想:‘难道这挨打也得一辈传一辈吗?去你妈的!我的闺女用不着请你管教!’”[13]这是作为母亲的小飞蛾的反抗和她的不屈服,也是对像空气一样的旧习惯和旧习俗说不。事实上,即使当年被张木匠殴打,小飞蛾也并没有真的被“改造”:
小飞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一面偷偷地玩她那个罗汉钱。她每天晚上打发婆婆睡了觉,回到自己房子里关上门,把罗汉钱拿出来看了又看,有时候对着罗汉钱悄悄说:“罗汉钱!要命也是你,保命也是你!人家打死我我也不舍你,咱俩死活在一起!”她有时候变得跟小孩子一样,把罗汉钱暖到手心里,贴到脸上,按到胸上,衔到口里……除了张木匠回家来那有数的几天以外,每天晚上她都是离了罗汉钱睡不着觉,直到生了艾艾,才把它存到首饰匣子里。[14]
孙先科在分析小飞蛾这一形象时认为:“小飞蛾虽然被张木匠用锯梁子惩戒与规训,但小飞蛾并没有完全被改造。张木匠可以使她怕,但不能使她爱,张木匠不在场时,她的神气仍然像‘在戏台上穿着白罗裙唱白娘子的那个小飞蛾’,……或者说张木匠只惩戒了她的皮肉,并没有改造她的心气;张木匠吓破了她的胆,并未虐杀她的精神,她仍然是那个生气勃勃的小飞蛾。”[15]也因此,他将小飞蛾称之为有烈性气质的“蛾式女人”,这一分析实为精当。
正是因为“不服”的性格,小飞蛾面对自己过往和女儿的婚事时,多了一些思考。在最初看到女儿手里的“罗汉钱”时,她并不能判断这是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但听到五婶说“人是苦虫”时,她意识到女儿未来应该怎样生活的问题:
五婶那两句话好像戳破了她的旧伤口,新事旧事,想起来再也放不下。她想:“我娘儿们的命运为什么这多一样呢?当初不知道是什么鬼跟上了我,叫我用一只戒指换了个罗汉钱,害得后来被人家打了个半死,直到现在还跟犯人一样,一出门人家就得在后边押解着。如今这事又出在我的艾艾身上了。真是冤孽:我会干这没出息事,你偏也会!从这前半截事情看起来,娘儿们好象钻在一个圈子里,傻孩子呀!这个圈子,你妈半辈子没有得跳出去,难道你就也跳不出去了吗?”[16]
看到女儿未来的生活隐患,母亲是否还要求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小飞蛾在这里显现了她的主体性。事实上,这位母亲也意识到,她曾经的遭际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遭际:
她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不论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姊妹们,不论是才出了阁的姑娘们,凡有像罗汉钱这一类行为的,就没有一个不挨打——婆婆打,丈夫打,寻自尽的,守活寡的……“反正挨打的根儿已经扎下了,贱骨头!不争气!许就许了吧!不论嫁给谁还不是一样挨打?”[17]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遭际,就顺着命运吗?当然不。小飞蛾不是那样逆来顺受的女性。一如小说中所说:
头脑要是简单叫点,打下这么个主意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头脑偏不那么简单,闭上了眼睛,就又想起张木匠打她那时候那股牛劲:瞪起那两只吃人的眼睛,用尽他那一身气力,满把子揪住头发往那床沿上“扑差”一近,跟打骡子一样一连打几十下也不让人喘口气……“妈呀!怕煞人了!二十年来,几时想起来都是满身打哆嗦!不行!我的艾艾哪里受得住这个?”[18]
这是属于母亲的缓慢而坚定的觉醒,——再也不让女儿走老路,这位母亲要放女儿到光明中去,换句话说,虽然这是属于母亲的旧故事、艾艾故事发生的前史,但是,在这个旧故事里已经包含了新故事的曙光,这也为艾艾和小晚的自由结合做了铺垫。
当然,小说也另有伏笔。虽然村子里有许多女人被打过,但也并不是所有女人有小飞蛾的觉悟。一如张木匠的母亲,正是她撺掇儿子去打儿媳妇的,不仅仅撺掇,而且还告诉他哪个打得最疼:“他妈为什么知道这家伙好打人呢?原来他妈当年年轻时候也有过小飞蛾跟保安那些事,后来是被老木匠用这家具打过来的。”[19]而且在儿媳妇挨打之后,并不表示同情:“一家住一院,外边人听不见,张木匠打罢了早已走了,婆婆连看也不来看,远远地在北房里喊:‘还哭什么?看多么排场?多么有体面?’”[20]这种受罪的媳妇后来又成为严厉管教媳妇的婆婆类型,在赵树理小说是一个系列,她们守旧而顽固,是农村家庭中特有的人物系列。这也正是《登记》中艾艾的故事发生的土壤和背景,苏醒的人是少数。作为小说家,赵树理以小飞蛾际遇出发,所要讲述的是作为土壤和空气的对女性戕害的旧习俗。
在妇女形象塑造中,赵树理其实并没有塑造解放区文艺中一种普遍而重要的人物形象,如喜儿(《白毛女》)、燕燕(《赤叶河》)、赵巧儿(《赵巧儿》)、蓝妮(《赶车传》)等受到地主阶级迫害、侮辱的女性形象。这也正是赵树理与其他解放区作家的不同,一如黄修己所说,“这说明赵树理塑造这个形象系列,主要不在于揭露地主阶级的罪恶,而在于表达他对改革农村封建陋习的强烈愿望,寄托着他对妇女解放的理想。”[21]
赵树理小说主要是对农村风俗的批判,正是这样的批判使小飞蛾作为历史中间物获得了她的主体性:她是新旧故事的衔接者,旧的故事的受害者,而在新故事里,她则要做一个新的长辈和母亲。小飞蛾不是靠他人或外力的启发,而是从自身经验出发的觉醒,它是赵树理小说中少有的有主体意识的母亲形象。
欲海挣扎:三仙姑与小飞蛾人生的裂变
《小二黑结婚》在赵树理创作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篇成名作以其塑造最重要的人物形象,涉及最经常出现的问题,而确立了它在整个作家创作中的长子地位。农村社会的独特见解,在《小二黑结婚》中已经基本上体现出来了。”[22]确乎如此。《小二黑结婚》里包含了赵树理小说的诸多创作母题。而把《登记》和《小二黑结婚》两相对照,也很容易发现它们的共通性:依然写年轻一辈如何突破阻挠实现婚姻自由;人物设定也是相近的,包括父一辈的有些老脑筋和小字辈的艾艾、燕燕、小晚、小进。甚至结构上也非常相近。在写登记和如何登记时,作家先荡开一笔写“罗汉钱”,一如写小二黑结婚时作家先写三仙姑和二诸葛以及金旺兄弟等等,被称为“峰回路转式”的结构。但《登记》和《小二黑结婚》的小说调性有明显差异,《小二黑结婚》面对的是反动势力、是黑恶势力,而艾艾、小晚所面对的则是新社会,是新社会里的官僚主义。也因此,《登记》中的年轻人尽管遇到了挫折,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希望和力量在召唤。两部小说中,长辈的力量也在发生变化。《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和二诸葛是重要的阻挠力量,但是在《登记》中,父辈并不是最大的阻挠力量,甚至他们中一些人在亲情的感召下开始支持年轻人自主婚姻。
当然,这两部小说都贡献了深有光泽的人物,《小二黑结婚》里是三仙姑,《登记》里则是小飞蛾。尽管她们并不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也不是作家所要歌颂的对象,但是,她们各自拥有属于远高于新一代/新人的文学光芒。
某种意义上,三仙姑和小飞蛾是有着相同处境的人:两位女性都是俊俏媳妇,年轻时都很吸引同村青年的目光,另外,她们都有着不幸福的婚姻,同时,也都各有反抗性。赵树理如何讲述这两个女性的欲望、如何理解这两位女性的反抗,其实背后代表了作家对女性命运的不同视点。
《小二黑结婚》以漫画式的方式记录了三仙姑这一类的农村女性。她长得好看,对婚姻和丈夫并不满意。而婚姻具体如何不幸,小说并没有正面描写。在提到她的丈夫于福时,只是说,他只会在地里死受。
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时三仙姑才十五岁,刚刚嫁给于福,是前后庄上第一个俊俏媳妇。于福是个老实后生,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个爹,父子两个一上了地,家里只留下新媳妇一个人。村里的年轻人们感觉着新媳妇太孤单,就慢慢自动地来跟新媳妇做伴,不几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红火。于福他爹看见不像个样子,有一天发了脾气,大骂一顿,虽然把外人挡住了,新媳妇却跟他闹起来。新媳妇哭了一天一夜,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饭也不吃,躺在炕上,谁也叫不起来,父子两个没了办法。邻家有个老婆替她请了一个神婆子,在她家下了一回神,说是三仙姑跟上她了,她也哼哼唧唧自称吾神长吾神短,从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就下起神来,别人也给她烧起香来求财问病,三仙姑的香案便从此设起来了。[23]
“跳大神”是三仙姑解决困境的一种手段,某种意义上,也是她隐秘欲望宣泄的出口,小说里,有着旺盛欲望的三仙姑是被嘲笑的,首先是对她衣饰的嘲笑。
青年们到三仙姑那里去,要说是去问神,还不如说是去看圣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鲜,头发梳得更光滑,首饰擦得更明,官粉搽得更匀,不由青年们不跟着她转来转去。[24]
叙述人用了“更新鲜”“更光滑”“更明”“更匀”,来间接描述三仙姑的主动、渴望及过犹不及。与三十年前的克制相比,在写三仙姑三十年后的穿着时,批评和指摘则更不遮掩。小说中写到三十年后的男人们都长了胡子不再往三仙姑家跑,但“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25]“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 裤腿上仍要镶边”,再加上后面的比喻“驴粪蛋上下上了霜”,显然都是极尽嘲讽之意。或者可以说,整部小说中,作为异类的三仙姑是一位被嘲笑和挖苦的对象,几乎看不到作者对她的同情。
同时,小说也直白地写出了三仙姑不同意小芹和小二黑结婚的原因,是因为她与女儿的争风吃醋:“她跟小芹虽是母女,近几年来却不对劲。三仙姑爱的是青年们,青年们爱的是小芹。小二黑这个孩子,在三仙姑看来好像鲜果,可惜多一个小芹,就没了自己的份儿。……开罢斗争会以后,风言风语都说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结婚,她想要真是那样的话,以后想跟小二黑说句笑话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东家求西家要给小芹找婆家。”[26]这是入木三分的书写,三仙姑的不幸里,包括欲望无法满足,也包括人性深层次的母女相嫉、母女相妒。《小二黑结婚》尖锐书写了三仙姑身上性欲的蓬勃与母性的匮乏。
小飞蛾也是生命能量旺盛的女性。“原来这地方一个梆子戏班里有个有名的武旦,身材不很高,那时候也不过二十来岁,一出场,抬手动脚都有戏,眉毛眼睛都会说话。唱《金山寺》她装白娘娘,跑起来白罗裙满台飞,一个人撑满台,好象一只蚕蛾儿,人都叫她‘小飞蛾’。”[27]“白娘娘”“蚕蛾儿”的表述,都意味着这个女性别有一种生命力。在讲述小飞蛾的不幸时,小说家看到了这位女性的不驯,即使是没有《婚姻法》的加持,她在内心里也不愿意让孩子去走自己的伤心路,因此强烈表达了对旧习惯的反抗。这意味着,在女性解放问题和如何理解女性的问题上,七年前的赵树理和七年后的赵树理发生了变化,这也让人想到,“不论赵树理是怎样一个乡土作家,不论他怎样站在乡土民间和农民的立场上,然而,他的内心仍然经过了现代的洗礼和革命的风暴。他和大部分中国现代作家一样,深深的卷入了现代世界的历史潮流和漩涡之中。”[28]
两位母亲都有面对女儿婚事时的转变。三仙姑的态度转变是因为在区长办公院子里被围观。
区长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小芹的娘呀?起来!不要装神作鬼!我什么都清楚!起来!”三仙姑站起来了。区长问:“你今年多大岁数?”三仙姑说:“四十五。”区长说:“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门边站着老乡一个十来岁的小闺女嘻嘻嘻笑了。交通员说:“到外边耍!”小闺女跑了。区长问:“你会下神是不是?”三仙姑不敢答话。区长问:“你给你闺女找了个婆家?”三仙姑答:“找下了!”问:“使了多少钱?”答:“三千五!”问:“还有些什么?”答:“有些首饰布匹!”问:“跟你闺女商量过没有?”答:“没有!”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答:“不知道!”区长道:“我给你叫来你亲自问问她!”又向交通员道:“去叫于小芹!”
刚才跑出去那个小闺女,跑到外边一宣传,说有个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着粉,穿着花鞋。邻近的女人们都跑来看,挤了半院,唧唧哝哝说:“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鞋!”三仙姑半辈子没有脸红过,偏这会儿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交通员领着小芹来了,故意说:“看什么?人家也是个人吧,没有见过?闪开路!”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
把小芹叫来,区长说:“你问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三仙姑只听见院里人说:“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院里的人们忽然又转了话头,都说“那是人家的闺女”“闺女不如娘会打扮”,也有人说“听说还会下神”,偏又有个知道底细的断断续续讲“米烂了”的故事;这时三仙姑恨不得一头碰死。[29]
区长的压力使三仙姑不得不同意小二黑和小芹的婚事。而她之所以要改变衣着方式,也是因为他人的看法:“三仙姑那天在区上被一伙妇女围住看了半天,实在觉着不好意思,回去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真有点打扮得不像话;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快要跟人结婚,自己还卖什么老来俏?这才下了个决心,把自己的打扮从顶到底换了一遍,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把三十年来装神弄鬼的那张香案也悄悄拆去。”[30]——三仙姑的转变是发自内心的吗?这是让人怀疑的。一如研究者所言,他们“这些看似‘进步’的举止,其实也是人生的不得已,他们要在社会急剧变动中生存起来生存下来便只能如此。或者这也是一种‘就事论事’,因为他们不是非凡的超人,而是世俗中多数,是不得不跟上时代,而随波逐流的人。”[31]
诸多研究者都指出《小二黑结婚》中叙述视角的分裂:“小二黑结婚的主题是歌颂自由恋爱,歌颂解放区社会的进步。但从作品的实际描写看,它存在着两个视角,看小二黑小芹的自由恋爱时,站在时代的高度,热情肯定了他们的新思想、新精神、新风貌;看三仙姑这个可怜可厌的人物时,却站在当时农村社会一般的、也是传统道德的立场上,简单地责备她不象媳妇,不象长辈。两个视角并存,说明作者当时伦理道德的矛盾。”[32]
七年之后,赵树理为了配合婚姻法而创作出了《登记》,某种程度上是对《小二黑结婚》故事的一次改写。《登记》中,小飞蛾不仅考虑到女儿不能走自己的伤心路,也想到了和她有共同际遇的姐妹们。小飞蛾的转变,是人情和事理的统一。小飞蛾身上有朴素的母性,她愿意放儿女们到“光明”中去。这是小飞蛾与三仙姑的重要不同。当然,与三仙姑故事里的嘲讽相比,小飞蛾故事部分也有着浓厚的抒情元素,容易引起人的共情,这也是后来戏剧改编者对此一片段不断改编的重要原因。依然是母女,小飞蛾婚姻的不幸被作家深切凝视,也被寄予深切关怀。因此,“作品中虽然也有两个视角,两种道德观念,但不是并存在作者一人身上。张家庄群众是看小飞蛾,是站在传统道德立场上,尽管他们代表着当时普遍的道德意识,但在新道德观念冲击下,已显示出被取代的趋向。作者看小飞蛾,是站在反传统立场上,代表着与历史发展同向的现代道德观念……”[33]
我以为,《登记》中有着赵树理对小飞蛾命运深具现代性别意识的书写和凝视,这是极为珍贵的。不过,与《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贯穿全场不同,小飞蛾只是在小说中的第一、二部分深具主体性,而在第三及第四章节,小飞蛾变成了配角,变成了父母辈中的一个,这与赵树理小说“重事轻人”的风格有重要的关系。——作为小说家,赵树理侧重于解决问题、讲述故事而不是书写一个人的主体性如何确立。这也是《登记》未能完整塑造出一个深具主体意识的农村母亲形象的原因。
与“声名不正”:姐妹情谊与女性力量
新中国《婚姻法》是对女性解放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的法律。它的第一章第一条便开宗明义:“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婚姻制度。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权益的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而当年《人民日报》社论则直接指出,这部法典深具女性解放精神:“婚姻法的立法精神是要推翻以男子为中心的‘夫权’支配。”
作为配合宣传的小说,《登记》完满地传达了《婚姻法》的条例:婚姻自由、保护妇女权益。如果说“人是苦虫”鲜明记录了旧故事里小飞蛾所受到的屈辱,那么新故事所要面对的则是当时农村对“声名不正”女性的歧视。声名不正/声名不好/名声不正是相近的词,在赵树理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并不低。《小二黑结婚》中,“名声不正”出现过一次,指的是三仙姑,“她本想早给小芹找个婆家推出门去,可是因为自己名声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结亲。”[34]在这个语义环境里,“名声不正”的评价与三仙姑是相符的,因为似乎她的确是与很多男人不清不楚。
七年后,当“名声不正”/“声名不正”/“声名不好”等相类的词在《登记》中成为高频词时,其中“声名不正”出现了7次,而“声名不好”出现了3次。这些词语出现在不同人物和不同场景里,内在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声名不正”第一次出现是在艾艾、燕燕、小晚讨论时,“小晚问燕燕,‘去年腊月你跟小进到村公所去写证明信,村公所不给写,是怎么说的?什么理由?’燕燕说:‘什么理由!还不是民事主任那个死脑筋作怪?人家说咱声名不正,除不给写信,还叫我检讨哩!’”[35]这是死脑筋的村公所民事主任对燕燕的称呼。另外,在谈到艾艾时,外人对她的评价是:“人样儿满说得过去,不过听说她声名不正!”[36]由此引出了需要对艾艾打一顿才能改正的聊天,这也是小飞蛾不同意艾艾嫁给别人的重要原因。
具体什么是声名不正?小说中用不同人的口吻做过解释。在燕燕打算做小晚和艾艾的介绍人时,王助理员并不同意,原因是“村里有报告,说你的声名不正!”[37]于是三个青年人同问:“有什么证据?”王助理员则回答说:“说你们早就有来往!”[38]在这里,登记之前便早有来往便是“声名不正”的具体行为。
民事主任是艾艾和小晚登记结婚的阻碍,在他那里,“声名不正”有两个相反的估价:
有一次,他看见艾艾跟小晚拉手,他自言自语说:“坏透了!跟年轻时候的小飞蛾一个样!”又一次,他在他姊姊家里给他的外甥提亲提到了艾艾名下,他姊姊说:“不知道闺女怎么样?”他说:“好闺女!跟年轻时候的小飞蛾一个样!”这两种评价,在他自己看起来并不矛盾:说“好”是指她长得好,说“坏”是指她的行为坏——他以为世界上的男人接近女人就不是坏透了的行为。不过主任对于“身材”和“行为”还不是平均主义看法:他以为“身材”是天生的,是什么就是什么,行为是可以随着丈夫的意思改变的,只要痛痛打一顿,说叫她变个什么样就能变成个什么样。[39]
以上可以看出,从《小二黑结婚》到《登记》,“声名不正”在两部小说里的所指语义发生了变化——《登记》里村子里人们所谓的“名声不正”,并不是真正的“名声不正”,某种程度上,而是对那些性格活泼、自由恋爱的女性的污名化称谓。
《登记》中贯穿了女性们对“声名不正”的抗争。从小飞蛾就开始了,在“眼力”部分,小飞蛾明确拒绝了五婶提亲;艾艾面对婚姻问题时,有着强大的主体性,坚决不跟除小晚以外的人结婚;而燕燕,不仅仅不愿意屈从,还试图帮助艾艾和小晚完成婚姻登记。在得知艾艾和小晚的困境后,小说有一段关于燕燕的描写:“燕燕猛然间挺起腰来,跟发誓一样地说:‘我来当你们的介绍人!我管跟你们两头的大人们提这事!’”[40]这充分显现了燕燕的勇敢。事实上,在与“声名不正”做搏斗的过程中,燕燕和艾艾并不蛮干,而是有详细的计划和安排:“艾艾又和燕燕计划了一下,见了谁该怎样说见了谁该怎样说,东院里五奶奶要给民事主任的外甥说成了又该怎样顶。”[41]在登记又一次遇到困难时,年轻人想到了要互相帮助:“他们谈到以后该怎么样办,燕燕仍然帮着艾艾和小晚想办法,他们两个也愿意帮着燕燕,叫她重跟小进好起来。用外交上的字眼说,也可以叫做‘订下了互助条约’。”[42]
简而言之,《登记》虽然写的是年轻人如何克服阻碍去登记,但其实内在里写的却是女人们如何不屈不挠地与“声名不正”做斗争——整部小说,年轻人都在和那种将恋爱自由视为“名声不正”的死脑筋、官僚主义搏斗。而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婚姻法》有如春风一样,一切迎刃而解,——在“声名不正”的斗争中,借助《婚姻法》的帮助,艾艾和小晚、燕燕和小进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当然,“登记”并不是最后的结局,还是要与官僚主义与死脑筋表达了不满,那是年轻人另一种层面上的抗争。
艾艾说:“大家不是都知道我的声名不正吗?你们知道这怨谁?”有的说:“你说怨谁?”艾艾说:“怨谁?谁不叫我们两个人绪婚就怨谁!你们大家想想:要是早一年结了婚,不是早就正了吗?大家讲起官话来,都会说:‘男女婚姻要自主’,你们说,咱们村里谁自主过?说老实话,有没有一个不是父母主婚?”
……
区分委书记说;“你骂得对!我保证谁也不恼你们!群众说你们声名不正,那是他们头脑还有些封建思想,以后要大家慢慢去掉。村民事主任因为想给他外甥介绍,就不给你们写介绍信,那是他干涉婚姻,中央人民政府公布了《婚姻法》以后,谁再有这种行为,是要送到法院判罪的。王助理员迟迟不发结婚证,那叫官僚主义不肯用脑子!他自己这几天正在区上检讨。中央人民政府的《婚姻法》公布以后,我们共产党全党保证执行,我们分委会也正在讨论这事,今天就是为了搜集你们的意见来的!”[43]
区分委书记的讲话正是小说的点题,将一层层阻隔进行了剥离,年轻人与“声名不正”的斗争最终取得胜利。小说的结尾处,再一次与第一部分“罗汉钱”照应:
散会以后,大家都说这种婚姻结得很好,都说:“两个人以后一定很和气,总不会像小飞蛾那时候叫张木匠打得个半死!”连一向说人家声名不正的老头子老太太,也有说好的了。
这天晚上,燕燕她妈的思想就打通了,亲自跟燕燕说叫她第二天跟小进到区上去登记。[44]
新故事的完美结尾使《登记》带给人一种欢欣鼓舞。那是新中国农村男女青年生活的美好图景。“从《伤逝》描写子君、涓生这一对城市知识青年为自由结合进行斗争而失败,到《小二黑结婚》中农村男女青年争取个性解放获得胜利,可以量出中国革命在20多年前所迈出的巨大步伐。”[45]而如果说成功的艺术作品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那么,读者从《登记》可以看到新社会青年农民争取解放的面影,看到新《婚姻法》给人们思想精神面貌所带来的新变化。
某种意义上,婚姻自主的主题、女性解放的主题、新旧社会女性命运的对比主题,都在《小二黑结婚》里出现了。但真正意义上的完成是在《登记》里——小飞蛾的出现是重要的,她并不是新人,但却是令人倍感新鲜,原因在于她的觉醒和行动,这也意味着新社会、新时代、新觉醒不仅仅指的是新的年轻人,也指他们的父母。
结语
读《登记》会想到赵树理的讲故事能力。尽管作品为宣传而写,但是赵树理的故事本身却有更为丰富而宽广的向度。他的故事里总有着更为丰富、复杂甚至矛盾的内核,这恰恰也是他的故事被不断解读的魅力所在。当然读这部小说也会想到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所说:“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的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许多留到现在的伟大作品,原来的主题往往不再被读者注意,因为事过境迁之后,原来的主题早已不使我们感觉兴趣,倒是随时从故事本身发见了新的启示,使那作品成为永生的。”[46]
很多年后,《婚姻法》已经不必“宣传”便深入人心,但“登记”的故事却一直在被阅读。我们会越过《婚姻法》看到在逐渐宽松的土壤里小飞蛾的自觉和她身上所内蕴的生命能量。那是女性身上隐含的力量。这力量使女儿们不再走老路,这力量在为后来的姐妹和女儿们尽可能争取更大的可能。——正视女性的能量并将其与作为国家话语的《婚姻法》结合在一起,赵树理的故事核里长出了新的生机勃勃的枝桠。
注释:
[1]马烽:《忆赵树理同志》,《光明日报》1978年10月15日。
[2][3][4][5][6][7][8][10][11][12][13][14][16][17][18][19][20]赵树理:《登记》,《赵树理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页、98页、98页、99页、99页、100页、98页、106页、106页、106页、106页、100页、106页、106-107页、107页、98页、99页、97页、103页、105-106页、114页、114页、112页、104页、105页、156页、118-119页、119-120页。
[9]参见百度百科:“人是苦虫,不打不成”,网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人是苦虫,不打不成/53798946?fr =aladdin。
[15]孙先科:《作家的“主体间性”与小说创作中的“间性形象”——以赵树理、孙犁的小说创作为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21][22]黄修己:《赵树理创作形象、母题和情节的构成》,《贵州社会科学》1983年第3期。
[23][24][25][26][29][30][34]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赵树理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4页、4页、9页、14-15页、16页、9页。
[28]旷新年:《赵树理的文学史意义》,《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3期。
[31]董之林:《“工农兵小说”:通俗外观下的生活隐喻》,《长江学术》2013年第4期。
[32][33]陈兴:《从三仙姑、小飞蛾人物塑造看赵树理伦理道德观的发展》,《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3卷第3期。
[45]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23页。
[46]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4卷》,金宏达、于青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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