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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阿Q正传》:阿Q形象原型新定位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评价》 | 俞兆平  2022年01月27日09:06

一、唯理演绎与经验归纳

今年是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发表100年的日子。百年来关于阿Q这一形象的原型,即阿Q的身份定位,一直存在争议,至今未能停息。有关的论析、判断数不胜数,如一个流浪的雇农、一个在辛亥革命初期落后的农民典型、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戕害的农民典型、二流子的典型、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在阿Q身上集合着各阶级的各色各样的阿Q主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各人皆有持论之理,谁也说服不了谁。笔者认为,某一论题若历经百年争论,仍未取得学界比较接近、相对认同的看法的话,那应该选择的最好研究方法,就是让作者自己出来解说。对于鲁迅研究,就是要采用“以鲁解鲁,以鲁证鲁”的研究方法,从鲁迅自身的文字中,寻找与阿Q形象原型相关的信息。因为鲁迅有他的“精神密码”,这密码就藏在他的全集中,有待我们去破译。而经验归纳的逻辑方法,则是追寻这一相对可靠判断的路径。

“以鲁解鲁,以鲁证鲁”的研究方法,归根结底是以史料实证为前提,采用归纳概括为逻辑原则的经验主义文学研究方法。与其相并行的,是以预设命题为前提,采用先验演绎为逻辑原则的唯理主义文学研究方法。是培根式的归纳,还是笛卡儿式的演绎?两种逻辑思维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在文学研究中,当某种方法对某一对象的解读几乎到了相对的极限时,我们是否应考虑另一种思维方式的介入呢?

例如,对鲁迅作品的“国民性”问题的研究,一种先入为主的命题预设方式是这样展开推演的:“19世纪的欧洲种族主义国家理论中,国民性的概念一度极为盛行。这个理论的特点是,它把种族和民族国家的范畴作为理解人类差异的首要准则(其影响一直持续到冷战后的今天),以帮助欧洲建立其种族和文化优势,为西方征服东方提供了进化论的理论依据,这种做法在一定条件下剥夺了那些被征服者的发言权,使其他的与之不同的世界观丧失存在的合法性,或根本得不到阐说的机会。”亚瑟·斯密思的《中国人气质》一书就属于这种殖民主义理论体系,而鲁迅“在留学日本期间,看了亚瑟·斯密思的《中国人气质》日译文后,才开始认真思考经由文学改造中国国民性的途径。在他的影响下,将近一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对国民性问题有一种集体情结。”根据这一理论视点,其逻辑推理的三段论可以这样展开:国民性理论属于“为西方征服东方”而制造的殖民主义理论体系,是西方种族主义者的阴谋;鲁迅接受此理论,对中国国民性进行批判;所以鲁迅亦是西方殖民主义话语霸权扩张的同谋者。这是一位学者得出的判断性的结论。按这样的命题预设来推导,鲁迅受蒙蔽了,他“经由文学改造中国国民性”的实绩,成了与西方殖民文化共谋的产物,鲁迅成了殖民主义者的帮凶。这位学者对《阿Q正传》的解读没有排除国民性神话的存在:“毕竟斯密思讨论的面子问题是鲁迅与阿Q所共同关心的。”笔者认为,以此解读《阿Q正传》消解了鲁迅创作特有的中国经验,其价值与意义被缩减了。

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的确受到亚瑟·斯密思《中国人气质》一书的启示,但从史实来看,其批判动机更多来自他所经历过和积累下来的深厚的中国经验,包括他所推崇的严复译著《天演论》、他的业师章太炎的观点等,都起到激发的作用。像严复在《天演论》“论十四矫性”的“案语”,论及国民性之退化问题:

然而前之民也。内虽不足于治,而种常以强。其后之民,则卷娄濡需,黠诈惰窳,易于驯伏矣,然而无耻尚利,贪生守雌,不幸而遇外仇,驱而縻之,犹羊豕耳。

中国原初之民虽然在人伦、治理方面有所不足,但民众之个性却是英武刚强;不像今天这样狡诈懒惰、贪生怕死,无耻地追求私利,在外敌跟前怯弱如猪羊,如此之国民,令人寒心。

另外,鲁迅在日本时的业师章太炎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更为激烈,他在《俱分进化论》中提出“善亦进化,恶亦进化”之说。但是,“中国自宋以后,有退化而无进化,善亦愈退,恶亦愈退,此亦可为反比例也”。中国在宋代之后,不但“善”退化,连“恶”也退化了:

朝有谀佞,而乏奸雄;野有穿窬,而鲜大盗;士有败行,而无邪执;官有两可,而少顽嚣。方略不足以济其奸,威信不足以和其众,此亦恶之退化也。

甚至连朝中之奸雄、乡野之大盗、邪执之士人、顽嚣之官员,虽为恶类却具雄奇之气者,居然都成稀缺,这是多么可悲的景象啊!

鲁迅对中国晚清至民初的社会民众有着透彻的观察、切身的体验,像狂人的大哥、华老栓、红眼睛阿义、赵七爷、豆腐西施杨二嫂、阿Q、祥林嫂、四铭、高老夫子、七大人……这一连串的人物形象活现在眼前,成形于笔下,他的“国民性批判”观念之源岂能仅限于亚瑟·斯密思的《中国人气质》一书?因此,以预设命题为前提,采用先验演绎为逻辑原则的唯理主义文学研究方法,是该到反思的时候了。

唯理演绎的研究方法并不只出现在今天,它在中国学界延续已久。例如,在一段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人们常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语,来说明鲁迅对阿Q的审美态度,这在研究者的认识中似乎已成了一种常识。“怒其不争”的观点往往建立在这样的认识上:“辛亥革命没有给农民以真正的利益,没有依靠农民,启发他们的觉悟性和积极性,引导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这就注定了辛亥革命的必然失败。在这里,鲁迅对于农民的弱点方面的批评,同时也正是对于辛亥革命的一个严正的历史的评判。”在这段论析中,1921年的鲁迅被设定为一位政治革命家,他担负着唤醒民众,特别是农村中作为革命中坚力量的贫雇农的任务,而阿Q正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员。阿Q没有醒悟,说明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这种解读把阿Q的命运作为巨大的历史事件的象征,他和结束中国二千多年封建统治的辛亥革命叠合在一起,鲁迅塑造的阿Q形象成了当时国运的象征。笔者从另一个角度追问的是:从鲁迅创作《阿Q正传》的原意出发,阿Q形象的原型到底是怎样的呢?这必然引发我们重新分析和定位阿Q形象原型。

二、以鲁解鲁以鲁证鲁

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写道:“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一章:序。”这里谈的是孙伏园前来约稿的事,但透露出“阿Q的形象”已在他心中酝酿多时。那么,这一酝酿过程及发表之后的回顾,在鲁迅的文字中是否留下痕迹呢?有的。除了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答〈戏〉周刊编者信》《寄〈戏〉周刊编者信》等相对明显的文章之外,笔者还找到了与《阿Q正传》相关的比较隐秘的9处资料进行“互文印证”,现一一列出:

其一,早在1907年,鲁迅《摩罗诗力说》即有对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的揭示:

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孰不腾笑?

有些世家子弟,家道中落,家业衰败,却喋喋不休地对他人吹嘘,说他家的先祖,当年的才智是如何卓越,武功是如何显赫,而家中的楼宇又是如何宏大华丽,珠宝金玉、骏马猛犬更是不可胜数,其尊贵显赫不知超过凡人多少。听到这些话,没有人不发出笑声的。也就是说,对国人中阿Q式的溺于旧有、妄自尊大的“精神胜利法”,鲁迅早已留神观察、了然于心。

其二,1918年鲁迅发表了《热风·随感录三十八》,也可说是《阿Q正传》写作前夕的作品。内中也提及“中落之胄”:

衰败人家的子弟,看到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显然,上段文字写的都是阿Q常念叨的一句话:“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也表现出自尊自大又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所以,《摩罗诗力说》与《热风·随感录三十八》中这两段话的内在的价值判断是一致的,与小说《阿Q正传》构成有机的逻辑联系,可相互印证。特别是《热风·随感录三十八》中“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者的五种表现,与阿Q精神及言行颇多相似之处。

其三,1930年,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先分析了孔墨的谱系,孔子之徒为儒,儒者,柔也,不会做出出格、危险的事;墨子之徒先为侠,能以死为目的,尚有侠义精神。到了侠字渐消,便成强盗,但打劫的是平民,不反天子,愿受招安,终成奴才;其后之侠,或为保镖,或为捕快,奴性更足;但捕快一类差事,时有生命危险,为着稳妥,于是流氓出现了。流氓是什么样的呢?鲁迅有幅画卷:

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

这不也是阿Q之画像吗?王胡、小D非强敌,他横行;小尼姑新剃头皮,他摩之凌辱;假洋鬼子没了辫子,他嘲笑;杀革命党,好看,为的宝爱秩序……原因是他自恃有“传统”做靠山。

不如用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写及的阿Q来叙述吧。阿Q本来也是“正人”,“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别小看了阿Q,他也有自己的“学说”。所以在鲁迅心目中,阿Q从根本上看,是属于游民群体中的“流氓”一类,至少是“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

其四,1932年,鲁迅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中写道:“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志演义》式战法,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阿Q的这种流氓战法与习性,为鲁迅所不屑。

其五,1930年,鲁迅翻译了日本电影评论家岩崎·昶的《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一文,并写了“译者附记”,内中谈到中国有些民众本想欢迎美国“武侠明星”范朋克到华却“大碰钉子”的事。鲁迅批评道:

这正是被压服的古国人民的精神,尤其是在租界上。因为被压服了,所以自视无力,只好托人向世界去宣传,而不免有些谄;但又因为自以为是“经过四千余年历史文化训练”的,还可以托人向世界去宣传,所以仍然有些骄。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

这里的“骄”,来自“四千余年历史文化训练”,不正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这里的“谄”,取巧地“托人向世界去宣传”,不正是阿Q的“狡猾”与投机吗?鲁迅归结了这句话:“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可以看出,阿Q式的精神形态即是古国人民的精神特色的浓缩。

其六,1933年,鲁迅在《再谈保留》一文中回忆道:“十二年前,鲁迅作的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这国民的弱点,应该就是上一条“骄和谄相纠结”这一“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

其七,1933年初,斯诺去探望病中的鲁迅,与鲁迅进行过一次对话,他记述下来:

“民国以前,人民是奴隶,”鲁迅是这样说的。“而民国以后,我们则成了前奴隶的奴隶了。”“你们已经进行了第二次革命或者说国民革命了,难道你觉得现在仍然有过去那么多的阿Q吗?”我问鲁迅。鲁迅大笑道:“更糟了,他们现在还在管理国家哩。”

也就是说,在鲁迅的心目中,直到20世纪30年代,仍是那些“阿Q似的革命党”在“管理国家”,左右着中国的命运与前途,而我们居然成了前奴隶阿Q的“奴隶”了。显然,鲁迅并不赞同阿Q式的人物投机革命,所以“怒其不争”的判断与鲁迅这一说法是相悖的。鲁迅是“惧怕其争”!

其八,1948年8月,此时的周作人对阿Q这一人物的认定,不再是抽象地予以概括,也不再是停留在对原型人物阿桂、阿有、桐少爷的具体回忆上,而是直截了当地给予明晰的指认:

我以为阿Q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现的闰土乃是一种农民,别的多是在城里乡下两面混出来的游民之类,其性格多分与士大夫相近,可以说是未蜕化的,地下的士大夫,而阿Q则是这一类人的代表。阿Q性格中最明显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士大夫现在称为知识阶级,精神的胜利至今还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武器,以精神文明去压倒外来的物质文明,以固有道德去镇伏异端的民主思想,以纲常名教风化正气等名词为盾牌,任意的骂倒别人,这类事情大家见闻得很多,证据已经很是充足了。阿Q的假革命即是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我们不去别处找证据,只就《正传》所记看去,也就足以为证了。

周作人在这里指出了阿Q游移于社会两极的生存状态,而“精神的胜利”和投机性的“假革命”,为其性格的两大特征。阿Q有别于闰土,不是乡土上的农民。鲁迅只是为阿Q借用来农村贫民的身份而已,其本质——“阿Q到底是未蜕壳的士大夫”。

这里应该说明一点,引用周作人的解说是不能算作“以鲁解鲁”的,但因周作人的特殊身份,他可能比其他任何评论者都更能接近鲁迅的创作原意。在《阿Q正传》发表的当年,他“便写一篇题云《阿Q正传》的文章,发表出来。……当时经过鲁迅自己看过,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因此,他对《阿Q正传》的解说可信度较高,且与鲁迅的原意相符,故这里列作“旁证”。

其九,1935年8月,鲁迅给萧军的信中写了这段话:

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我好像一个“战士”了。使我自己说,我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

其意和《写在〈坟〉后面》一文中,“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相近。但值得我们重视的是这句话:“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因为它概括出阿Q这一典型形象性格的最主要的特征;虽然在小说中,阿Q是以农村雇农的形象出现的,但他的内质是“破落户子弟”。这看起来有点“错位”,但符合鲁迅创作方法:“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上的谁。……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也就是说,第九则资料即鲁迅在给萧军的这封信中,道出了天机。若把它作为主线,前八则资料的内涵就可串联起来,而关于阿Q形象身份定位上的种种困惑亦可随之而解。

三、沿此解读顺理成章

若用鲁迅所说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这把钥匙,去开启《阿Q正传》解读之门,似乎以往在论析中遇到的很多矛盾就可以得到破解,有顺理成章之感。

因为阿Q形象原型是“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所以他骨子里像是很有点不安分的东西。他想与赵太爷比辈分,争高低,说他和赵太爷是本家,结果被打耳光;他很自尊,自认“见识高”,常常夸耀:“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他有精神胜利法,被人打了就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他有勇气,公开表露性生理需求,摩小尼姑的头皮,要跟吴妈“困觉”;他敢于铤而走险,为生计问题,竟然进入偷盗之伍;他“神往”革命,想投革命党,得意地高喊“造反”;潜意识中,他仍有豪气,在被押解去法场游街示众时,居然喊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豪言壮语来。这些异乎寻常的底层农民的举动及心理,从“破落户子弟”身份来理解,就顺畅了。由于对祖上魂灵承接,使得阿Q不甘于平庸,内心时时在躁动着。

因为阿Q形象原型是“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所以他在小说中变成一个两不着边的尴尬人物,与鲁迅笔下的那只蝙蝠有相似之处。

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他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为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

他是“破落户子弟”,所以沦落到绝对贫困线之下,与王胡、小D为伍;但他又以“精神胜利法”来装腔作势,有别于一般的贫民。他沉溺于祖上的“尊显”,不甘现状,被逐出未庄;为了生计,他成了盗贼的手下小角色;革命来了,他想参加,却被假洋鬼子赶走,不准革命;赵家被抢案与他无关,却糊里糊涂被“团圆”了。他既不容于一般“庸众”群体,也被排斥于 “将辫子盘在顶上”投机“革命”的团伙,更不会为夏瑜那些坚贞的革命志士所接纳。“他有翅子,兽类不收;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对于任何一方,蝙蝠式的阿Q都是异类,他只能算是一个越界的“庸众”,终以悲剧收场。

因为阿Q形象原型是“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所以他在土谷祠梦中做的是这样的“革命”之梦:大开杀戒,满足权欲,小D、王胡、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统统杀头;攫取钱物,发革命财,“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占有女人,放纵无度,阿Q美滋滋地想着: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吴妈可惜脚太大,未庄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在阿Q心中一一过眼;投靠不成,即生悖心,想投靠假洋鬼子,却是“不准革命”的拒斥,他愤然反击,我总要告你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阿Q如此“革命”,能是鲁迅所赞同的吗?鲁迅曾把参与“革命”“造反”的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像写《革命军》的邹容、小说《药》中的夏瑜即是。另一种是投机革命的:

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

阿Q则属于后一类,这种“阿Q似的革命党”是把“造反”当成获利的买卖。周作人因此才会说出:“阿Q性格中最明显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阿Q的假革命即是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此语与鲁迅同调。可以想象,此类阿Q式的人如若参加了革命党,乃至形成“阿Q似的革命党”群体,那革命将成何种形态呢?势必使革命的内涵在质地上变异,因为“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所以,鲁迅不可能对阿Q持“怒其不争”的态度,而应该是“惧怕其争”。

因为阿Q形象原型是“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我们才会理解周作人在《呐喊衍义》中为何坚持把阿Q定位在没落的士大夫阶层上:

所谓优胜即是本文中的“精神的胜利”。这个玄妙的说法本来不是阿Q之流所能懂的,实际上乃是知识阶级的玩意儿,是用做八股文方法想出来,聊以自慰,现在借了来应用在阿Q身上,便请他来当代表罢了。

阿Q这一典型最重要的个性是“精神胜利法”,但这绝非雇农阿Q这一阶层所能玩得起来的东西,它是知识阶级、士大夫才有的观念,周作人甚至把它和做八股文的思维联系起来。但若从阿Q是“破落户子弟”视角来看,鲁迅把“精神胜利法”安在他身上也是合适的。其实,作为小说中雇农身份的阿Q所承载的“国民劣根性”,从文学接受论的角度看早已超出农民阶层的范围。当《阿Q正传》刚刚问世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说是在讽刺他”。这就说明按小说设定的人物身份以求索解的路是狭窄的,文学典型形象的价值与意义往往超越了社会学的定位。

周作人还认为,阿Q在戏台下的赌摊赌钱,赢了,但一下子被人抢走,这是一个大失败,“他立刻转败为胜,他举起右手,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慢慢觉得是自己打了别人一般,心满意足的躺下了。……这里具体写出了士大夫夸示精神的胜利的情状,总是十分深刻的了。”阿Q还是以士大夫那种特有的“精神胜利法”自慰。周作人继续分析,假洋鬼子留洋半年回来,腿也直了,辫子也没了,戴着一条假辫,这是阿Q深恶痛绝的,他“这意见与第六章里说杀革命党好看,第四章里说女人是害人的东西,都有联系,都是士大夫的正宗思想,在小说里却来借给了阿Q了”。周作人把阿Q的行为细节和士大夫的观念与气质挂起钩来,最后得出“阿Q到底是未蜕壳的士大夫”的定位,得出: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的最大的病根。

这一结论与鲁迅给萧军的信里的意思是一致的。至此,对阿Q形象原型之定位似可做一收结。我们得出这样的断言:鲁迅给萧军的信里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这句话,可成为破解阿Q身份定位的最贴切之语。1925年,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中写道: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阿Q形象是要画出未经革新的、围在高墙里的古国国民的魂灵来。作者写的是“自己的觉察”,是他亲身体验过的中国的人生,并不仅仅是亚瑟·斯密思《中国人气质》一书的启示。这也说明,以西方一种新的理论为预设前提,来框就、剪裁鲁迅作品的内蕴,将会贬低鲁迅的精神价值与历史地位,而这是否又是一种新的殖民文化的现象?鲁迅可珍贵之处,就在于他有着厚重的、独特的中国经验,这是在鲁迅研究中万万不可忽略的基点。“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国民,其沉默魂灵的深层被鲁迅挖掘出来:“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具体来说,这也就是鲁迅在《论睁了眼看》里所揭示的: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这里的“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即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而对这一天天堕落的古国魂灵,鲁迅用“怯弱,懒惰,巧滑”三个词概括之。其怯弱,如《一点比喻》:“通常,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胡羊们便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荡荡,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当时的国人就像这一长串胡羊,柔顺地挨着挤着,浩浩荡荡地竞奔向被屠宰的场所。其懒惰,如《娜拉走后怎样》:“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这是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的“看客”的神态。其巧滑,如《杂感》:“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 这类人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他们对强者卑躬屈膝,而只会对比他更弱者施暴。对此,不妨可再仔细回顾阿Q的言行。

从阿Q到“古国魂灵”,形形色色,各色人等,鲁迅都用入木三分之笔力为他们留下了画像,写出了“围在高墙里面”的国民从身体到灵魂的堕落与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