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风度与文学外史 ──读随笔集《卡尔维诺年代》
狄青的外国文学随笔集《卡尔维诺年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是一本“阐释大师”的书。狄青关注了卡尔维诺、毛姆、格林、米兰·昆德拉、三岛由纪夫、海明威等,撷取其生命片段,加以点染发挥,勾勒出作家们隐藏于作品之后的肖像。一般而言,谈论这些作家时,往往要论及作品人物、思想性、艺术手法及文学史意义等──“外国文学史”教材及研究论文中应有尽有。不过,这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佶屈聱牙,太过艰涩,无法亲近。狄青另辟蹊径,找到了作家的许多“趣生活”“黑材料”。在狄青笔下,这些与“名著”紧密相连的大师们,不再高冷,摘下面具,活蹦乱跳。近年来,国内相关的书籍也有些,但狄青这组评点论析外国作家与外国文学的作品,写出了鲜明的个人特点,不仅有趣好读,还贯穿着自己的文学史判断,极具特色。
如何定位自己作品,狄青在“后记”中说得清楚,“流行与商业,技术化与模板化,使得我们习惯就文本论文本,作家个人的生活情状与精神世界的积淀养成似乎变得不再那样重要。但我依然喜欢寻根究底,喜欢斟酌或把玩那些经典书籍里文字背后的故事。没错,我想在那些文字的背后与我敬仰的大师们相遇,去和他们打招呼,哪怕只是和他们开个玩笑”。显然,狄青并不打算正面“强攻”作品,而是观察作家“花絮”,写出“故事背后的故事”。狄青的角度非常刁钻:研究西方作品,有《西方正典》(哈罗德·布鲁姆)、《伟大的传统》(利维斯)这样“影响的焦虑”,不如避开,找到自己置喙之处。不过,狄青说到“打招呼”和“开玩笑”,是客气说法,其中有些篇什,却是直击痛点,毫不留情的。很多时候,论及大师时,为尊者讳,只谈“伟光正”“过关斩将”,忽略“阴暗面”“走麦城”,不断烘托塑造,于是,他们越发高耸入云,难以企及。从这一点看,狄青有点“不信邪”“敢动手”的意思,他三下两下,把大师拉下神坛,显现出他们“常人”之态。
不过,要把狄青的写作认为是专门寻找名人“黑料”,以此招徕看客,逞口舌之快,就是误解了。并非没人这么干过: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就是如此。在“反智主义”旗号下,他刻意搜寻,写了卢梭、托尔斯泰、萨特、罗素等人格不健全、自私利己、爱慕虚荣、言行不一的举止,“重新发现了这些知识分子个性中的弱点和他们所犯过的错误,他们生活中种种可恶、可耻、可笑、可悲的方面,他把这些已经被人们遗忘或淡忘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毫不留情地抖落给读者”(译序)。对“知识分子”要求严苛,固然可以“祛魅”,褪下他们身上的光环,但用放大镜寻找私生活问题,可能也有些“窥视癖”,舍本逐末。相比而言,狄青的姿态是“平等”的,实事求是,以史料为证据,即便发挥,也归于文学理论,而非“道德侦探”式评价。
狄青更关注的,是一批具有“文学史争议”的作家。他们处于“严肃”与“通俗”之间,名满天下,受众很广,但就是不能获得文学史首肯。毛姆、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就是其中代表。《不够“伟大”的毛姆》中,可以看出狄青的思考模式。从世俗层面看,毛姆是“成功”作家,他一生收入不菲、恋情不断,一帆风顺,毫无作家“必备”的穷困潦倒和痛苦、孤独。他具有影响的《刀锋》《月亮和六便士》《人性的枷锁》等,却写艺术家拼命挣扎,湮没于人性黑暗──恰是毛姆命运的“反写”。那么,该怎么评价这类的作家呢?大多数论者将毛姆视为通俗作家,并不给他文学史地位。狄青在这里做了一个质疑:“对于艺术家而言,‘不疯魔,不成活’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毛姆给人的感觉却是举重若轻,当然亦可认为他是‘不疯魔,亦成活’的典范”,“或许更值得我们探讨的,是对‘疯魔’一词该如何理解”。也许“毛姆算不算文学大师”并非一定要有确定答案,但狄青为毛姆“鸣冤”,确实触动了习以为常的文学史“惯例”。《米兰·昆德拉:庆祝不获奖》同样如此,狄青对昆德拉高调肯定,并不以是否得诺奖为根据。
就此来说,狄青对这批西方作家的考察尺度,倒类似传统评价体系的“文行出处”。“文如其人”,言行举止在更多时候,本身就是作品。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反对、讥讽“科举八股”,而以“文行出处”臧否人物,盛赞杜少卿。鲁迅对文学“外史”研究,兴致亦浓。《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的嵇康,整日饮酒大醉,狂放不羁,实乃迫不得已,并非本态,故而教子遵从礼教;至于别人学他,只是皮毛,“多了很多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鲁迅的观点,一举扭转“魏晋风度”定论。可见,文人之“文行出处”,在很多时候,是文学研究的必要补充。《卡尔维诺年代》中,梳理了卡尔维诺童年、参战、写作、爱情与去世,而“卡尔维诺的脑溢血没有任何征兆,是突发,当时他正在自己的园子里准备哈佛大学诺顿学院的英文讲座稿”,以及“整个意大利都在关注着卡尔维诺的病情,就连意大利足球俱乐部的队员,在踢完一场意甲联赛后都纷纷向记者询问卡尔维诺的最新病情进展”,则是典型狄青式的表述。“花絮”式典故令人过目不忘,卡尔维诺借此,更为直观。《从张扬到隐匿──从凯鲁亚克到卡佛》对美国文学史中凯鲁亚克、诺曼·梅勒、塞林格、菲茨杰拉德、雷蒙德·卡佛一一点评,臧否不一,虽带有个人色彩,但着实尽兴。此外,《莎士比亚与迪伦,艺术家与作家》《在霍沃思,夏洛蒂、艾米莉,还有安妮》,无不体现狄青对作家“文行出处”的关注。
由此,一批西方文学大师在狄青笔下“溢出”文学史,以更为“亲民”的方式,次第而来。更不消说,狄青的“史笔”和“文笔”,为这部“外史”增添了一种信任,多番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