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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回忆文学讲习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1月05日14:39

我们那时候,鲁迅文学院是叫“文学讲习所”,没有自己的校舍,临时设在朝阳区党校里面。党校周围空落得很,出了院门,走一段,才可抵到一个勉强可称为“街”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烟杂食品店,小是不小,可里面也是空落落的。因是早春乍暖还寒的天气,商店门口挂着一幅厚重的棉帘子,粗蓝布,行着线,就像一床农家用的被子。路对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邮局。边上呢,是18路公共汽车终点站。就这些,也够了。生活起居就是这样简单,大约过了一个月的光景,党校周围的草木绿了起来。不是像江南地方的葱笼的绿,因为地方大,气候又干燥。但树身是高大的,枝叶错乱着伸展得很开;草呢,七高八低地冒了出来,就有了一种庞大和杂芜的春意。吃过晚饭,我们成群结伙,在党校后边散步。记忆中,那里有一二幢住宅楼,兀立于空地上的大树,一道丘陵般起伏的土岗子,岗上有杂树林。但要我进一步地描述出位置、方向和具体的环境特征,就做不到了。它的面积似乎相当大,漫无秩序,并且,终究有些单调,没有特别的景物作参照。我们散步过了,回到党校,各自用功去了。

宿舍是四个人一间,我们仅有的五个女生,住走廊尽头的一大间。原先班上只有三个女生,这样不是要浪费一个名额了?校方又从地域出发,觉得上海这个城市只有竹林一个学员似乎委屈了,便委托少年儿童出版社再推荐一名女生,恰巧,我正开始写作儿童文学,又不像其他几名候选人(比如王小鹰那样)在大学本科就读,于是,就这样,我乘虚而入,进了讲习所。在我来了之后,北京却又将一名男学员换成了女学员刘淑华。所以,老师们有时会和我开玩笑:要是刘淑华先来,你就来不了了。这真是万分幸运的事,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将进讲习所看得很重大,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的,不是有人不来吗?可这也影响不了我。讲习所是生活的转折点。

我们才来不久,就搬了一次家,从走廊那端的四人间搬到这端五人间。后窗正对着后院,院里有一浴室,每周六烧锅炉供热水。先是女生洗,再是男生洗。浴室很小,不晓得出于什么样的原理,它就像一个共鸣箱,将声音放得很大,然后从顶上的小汽窗送了出来。所以,坐在我们的房间里,哪怕关着窗,浴室里的声音也清晰入耳。并且,很奇怪地,他们男生进了浴室,都喜欢唱歌。像贾大山这样平时缄默的人,也放开嗓子唱起来,唱的是他们那地方的戏曲吧?很高亢的声腔。等洗澡的喧哗过去,后院便静了下来。

课堂是兼作饭厅的。前面是讲台和黑板,后边的角落里有一扇玻璃窗,到开饭时便拉开来,卖饭卖菜。里面就是厨房。所以上课时,饭和馒头的蒸汽,炒菜的油烟,还有鱼香肉香,便飘忽出来,弥漫在课堂上,刺激着我们的食欲。1980年的北京,吃,还是一个问题。饭票是分作面票和米票的,十斤全国粮票只能换四斤米票,其余六斤是面票。到现在还记得米票的样子,是一分钱纸币的大小,牛皮纸的颜色,用黑色的墨印着“米票”的字样,四两为一张。这样的比例的米票,对于吃惯面食的北方人来说,正够调剂口味,而南方人可就苦了。那时候,油粮都是定量供给,一个人一个月的地方粮票,要搭上一人一月的油票,才可换上三十斤全国粮票。我要是多向家中要全国粮票,就等于克扣家中的吃油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花费超出定量的饭票。越是这样米票紧张,越是能吃米。四两一满碗的米饭,一眨眼就吃下去了。与此同时,是对面食不恰当的厌恶,以至到了后期,闻到蒸馒头的酵粉微酸的蒸汽,就要作呕了。可是没有办法,还是要吃。别人似乎多少有些办法,在北京有一些关系,可多得几张米票。他们也会匀给我几张,虽然有限,但聊胜于无。有一回,我在卖饭的窗口,与里面商量,能不能用面票当米票用,只此一次。那食堂工作人员很和气,却很坚决地不肯通融。排在我后面的吉林作家王世美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话不说,从兜里拔出一捆米票,刷,刷,刷,抽出一堆米票放在我面前。

不开课也不开饭的时候,我们会到这里来写东西。东一个,西一个,散得很开,各自埋头苦作。遇到不会写的字了,就转过身去问:“陈世旭,‘兔崽子’的‘崽’怎么写?”越过几排桌椅,远处的莫伸则插嘴道:“安忆也要用这样粗鲁的字吗?”有一些小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环境是杂一些,可心都是静的。

当时进讲习所,我可实在是没本钱,倘若不是前面说的那个偶然因素,我是进不来讲习所的。周围的同学们,我只在杂志上读到他们的名字,都是我羡慕和崇拜的人,然而,大家都对我很好。我得到了许多真诚的关爱。我觉得他们都很像我的兄长,一点不嫌弃我,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提携了我。

(作者为中央文学讲习所第五期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