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虚拟感? 更理想还是更糟糕:假如历史拐上了另一条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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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有一个段子,说世界历史都是因为《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道丘处机路过牛家村而走到了今天。如果丘处机没经过牛家村,完颜洪烈就不会遇到包惜弱,郭靖和江南七怪就不会到蒙古,铁木真就死在别人手里了,蒙古铁骑就不会西征。南宋也不会灭亡,中国就会最早出现资本主义,然后成为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这个段子很好玩,早年间,罗素也讲过类似的段子。
罗素在他的文章里说,如果亨利八世没有爱上安妮·博林,美国可能就不会存在。安妮是亨利八世的第二个妻子,亨利与她的婚姻遭到罗马教廷的反对。如果英国不和罗马教廷断交,就会承认教皇把美洲赐予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做法。如果英国还是一个天主教国家,那现在的美国就还是西班牙殖民地的一部分。按照同样的思路,罗素说,工业革命缘自现代科学,现代科学缘自伽利略,伽利略缘自哥白尼,哥白尼缘自文艺复兴,文艺复兴缘自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缘自突厥人移民,突厥人移民缘自中亚的干燥。因而,寻求历史原因的根本在于研究水文地理学。
历史中的偶然因素,到底有没有可能改变历史呢?有一个非常严肃的学者,尼尔·弗格森,主编了一本书叫《未曾发生的历史》,写了一篇很长的导言来讨论这个问题。这本书一共有九个章节,历史学家讨论了九个历史假想,如果纳粹德国在1940年5月入侵英国,那会怎样?如果纳粹德国打败了苏联,那会怎样?假想一下,党卫军的军官站在大笨钟下面,步行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德军的坦克开进詹姆斯公园,向白金汉宫逼近。这样的画面非常刺激。有时候,我们假想历史,必须借助一下地标性建筑,非常熟悉的地标性建筑,被敌人占领了,能让我们立刻体会到那种巨大的变化。比如美剧《高堡奇人》,假想的是德国和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获胜,他们把美国瓜分了,德国人占据了东部,日本人占据了西部,中间留一块中立区,纽约时代广场上那块大屏幕挂着纳粹旗帜,旧金山的街道上全是汉字和日文标识,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很刺激。我们看《后天》那样的灾难片,也会看到被冰雪覆盖的自由女神像、纽约图书馆,这些地标性建筑被改变了,我们就会想,哎呀,人类的命运真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严肃的历史学家写历史的时候,也会偶尔运用一下这个手法,比如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其中有一段提到,如果公元733年,法兰克王国没有打败阿拉伯人,那会怎么样?吉本这样写,“从直布罗陀到卢瓦尔河谷,胜利的行军路线增加了1000英里。走两次这样的距离就足以把阿拉伯人带到波兰边界和苏格兰高地,同尼罗河和幼发拉底河相比,莱茵河的运输条件要好得多,阿拉伯舰队可能不经什么海战就驶进了泰晤士河口。如果真是这样,今天牛津大学教授的应当是《古兰经》,其讲坛会被用来对一个行过割礼的民族示范穆罕穆德启示的圣洁和真理。”这是吉本的原文,他提到卢瓦尔河谷、苏格兰高地、莱茵河、泰晤士河,这都是很有名的地方,读者读到这里的时候会假想,阿拉伯的舰队要是攻进了泰晤士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吉本给出了一个假想的场景,牛津大学的讲坛,教授们讲的东西不一样了。这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情景,历史学家吉本只是在这里幽默一下,但是,我们忍不住会想,如果真是这样会怎么样呢?
阿拉伯舰队打进英国,这个事可能略微久远一些,那我们想想,纳粹1940年打进英国,会怎样呢?这个事很有可能,如果古德里安的装甲师继续前进,如果敦刻尔克大撤退没能完成,如果希特勒决定登陆作战,那会怎么样?英国当时的抵抗能力非常有限,有些英国军人也做好了被占领的准备,他们会到南非去,到加拿大去,到澳大利亚去,在海外殖民地继续和纳粹作战。英国文人也做好了准备,作家伍尔夫两口子就准备了毒药,他们不愿意被纳粹统治,弗吉尼亚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是个犹太人,他可不想被关进集中营,如果德国人攻进伦敦,伍尔夫夫妇就会自杀。弗吉尼亚·伍尔夫当时情绪很不稳定,怕德国人来,结果有一天,有个亲戚说要来和她住些日子,弗吉尼亚立刻就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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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回到《高堡奇人》,这是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的小说,1962年出版。头一年,迪克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安妮,一起看了一本架空历史小说,讲的是美国南北战争,南方联盟获得了胜利,宣称要解放黑奴的北方联盟失败了。迪克受此启发,写了《高堡奇人》这个小说,日本和德国在二战中胜利了,日本占据了南美洲和亚洲,开发亚马逊森林中的资源。德国人占了非洲和欧洲,两边瓜分了美国,德国开始在外星球殖民,他们的技术领先于日本,小说中,希特勒病入膏肓,命不长久。德国总理是一个叫鲍曼的人,他死了,戈培尔博士当上了总理,但纳粹德国内部正酝酿着一场权力斗争。德国反间谍机构的一位军官,鲁道夫·魏格纳,跑到了旧金山,向日本人通报一个重要情报,说纳粹德国要执行蒲公英计划,和日本开战。
《高堡奇人》中有火箭助推飞机,从欧洲飞到美国,飞行时间大大缩短,但小说的重点不是要写科技进步,小说写小店铺怎么做生意,写手工匠人怎么做珠宝,里面的人物没有什么超能力,也没有什么高科技装备,他们偶尔会看到一本禁书,在这本禁书中,英国和美国在二战中获胜,丘吉尔一直担任英国首相,把英国变成了一个独裁国家。历史好像有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有另一个世界,那里会更好吗?
书中有一个段落,写鲁道夫·魏格纳回到柏林,被党卫军控制,他坐在小汽车上思考,“即便戈培尔博士被推翻了,蒲公英计划被取消了,那又如何?他们仍然存在,那些黑制服警察,那些纳粹党徒,他们还会在其他地方作恶,比如火星和金星。这就是人类生活的可怕困境,无论世态如何发展,全都是深重的罪孽。为什么还要抗争呢?为什么还要选择呢?如果所有的选择都是同样的结果。在另一个世界里,可能会不一样,可能会更好一些。那里善恶分明,不像我们这里,善恶混淆在一起,辨别不清。在一个理想的世界,成为有道德的人非常容易,做正确的事也毫不费力,因为那里是非分明。”
这个世界会好吗?是不是存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呢?我在这里要引用一句俏皮话,“也许上帝最喜欢用虚拟语气谈论自己的世界,因为上帝创造世界并且暗想:这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啊。”这句俏皮话来自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作者是奥地利的罗伯特·穆齐尔,小说开始的时候是1913年,在奥匈帝国的维也纳,一个叫乌尔里希的年轻人加入“平行行动”委员会当秘书。什么是“平行行动”呢?奥匈帝国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18岁登基,到1918年将在位70周年,1918年,德国也将庆祝威廉二世在位30周年。1918年,两个皇帝都要搞庆典,所以人们称奥地利的庆典筹备为“平行行动”。实际上,弗兰茨·约瑟夫1916年就死了,威廉二世1918年退位,一战结束,奥匈帝国和德意志帝国都完蛋了,这就是小说的背景,略显荒诞,在1913年,人们预备庆祝两个皇帝的丰功伟绩,但几年后,这两个皇帝都玩完了。
《没有个性的人》翻译成中文900多页,我大略翻了翻,实在没耐心读完。作者穆齐尔是哲学博士,这部小说主要写的是乌尔里希的所思所想,几乎没什么情节,不过小说的叙述状态倒很接近我们的生活节奏,我们都干着一份工作,这工作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会有啥结果,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没什么情节推动,没什么戏剧冲突,但每天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还是不少。作者穆齐尔1942年在瑞士去世,小说没写完,所以不知道书中人物会有什么结局。这个小说好像就没法写完。
这本书的开头部分,提出一个概念叫“虚拟感”,书中是这样说的——假如存在现实感,那必然存在虚拟感。有虚拟感的人,是什么样呢?如果有人想解释什么事,他就会想,事情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所以虚拟感是一种能力,能够料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把存在的事物看得比不存在的事物更重要。虚拟感是一种神性的东西,饱含着还没萌生出来的上帝的愿望,它不会接受现实的打击,而会把现实当成一种虚构。
我们都是有现实感的人,对时间空间都会有很真实的感受,至于虚拟感,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夜晚走在街上,看见月亮,顶多说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我们不会真的以为纳粹德国在月亮背面建立了一个基地,或者月亮上有一块比例为1:49的黑色石板。我们可能会觉得每天的工作与生活都比较乏味,但不会真的以为,外在环境是设定好的程序。但是,如果你看了电影《钢铁苍穹》,看了《太空漫游2001》,看了《黑客帝国》,你可能会觉得,这是了不起的一种假定啊。我知道很多人喜欢科幻电影,只要电影给出了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设定,就会觉得很有意思;还有很多人喜欢游戏,度过一段虚拟人生,或者创建一种虚拟的文明,可以说,虚拟感是一种审美体验。然而,《没有个性的人》所说的虚拟感,都是由现实生活中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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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看看其中两段描述——
其一:事情控制着我们。人们日夜行驶在其中,人们刮胡子,人们吃饭,人们爱,人们读书,人们从事自己的职业,周围好像有四堵墙壁静静地站住了似的,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是,墙壁在行进,人们却没察觉,它们把自己的路轨向前投抛,宛如长长的、摸索着弯曲的线,人们却不知道它们伸向何方。
其二:空气和泥土构成一种蚁穴,交织着一层层交通繁忙的街道。空中运输工具、地上运输工具、地下运输工具,管道风动送人装置,汽车链水平方向疾驰,快速电梯用泵把人群垂直方向从一个交通平面打到另一个;在交通连接点上,人们从一个运输器械跳进另一个,在两个轰鸣着的速度之间形成一种省略,一个休止。问题和回答的声音像机器的部件那样交错连接,每个人只有完全明确的任务、职业,在一定的地方成群聚拢在一起,人们边吃边进行,休闲娱乐集中在别的市区,又在别的什么地方耸立着塔楼,人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女人、家庭、留声机和情感。紧张和松弛,劳作和爱情在时间上被严格分开并按彻底的实验室经验被掂出分量。
这两段话怎么看,怎么像是科幻小说中的描述。我们看架空历史小说,看穿越小说,看科幻小说,里面的人物总会担负着一点儿使命,获得一点儿意义,主人公要么反抗历史的定局,要么改变历史的进程,要么就拯救世界,他总得超越平凡的生活,才对得起作者奇妙的设定。我很少看到架空历史小说、穿越小说、科幻小说,就写普通人过日子的。
有一个美国小说,写一个饭馆老板,总穿越到六十年代去,他干吗去呢?买牛肉去。因为以前的肉便宜,他穿越回去买便宜的肉,回来做成牛肉汉堡,他的汉堡物美价廉,从不涨价。但这个饭馆老板只是个小配角,你不可能在一本500页的小说就写一个人买牛肉,做汉堡,抽烟发呆。我看《没有个性的人》,有一个很奇妙的感受,我觉得主人公乌尔里希可以是1914年生活在维也纳的一个年轻人,也可以是2049年生活在洛杉矶的一个年轻人,科技已经非常进步了,但普通人的困境并没有因此改变。
我们来看非常有意思的一段,这个章节叫“人们为什么不编造历史”,乌尔里希坐上了一辆电车,他想,1913年到1914年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可两年前五年前也是动荡的年代啊,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有模糊的记忆。我们的历史,从近处看,就显得凌乱和不可靠,像一块烂泥地,最后却有一条历史之路从这片烂泥地里走出来,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来自何处。乌尔里希坐在电车里,忽然有一种“给历史充当材料”的感觉,这让他很气愤。他坐着的那辆电车,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台机器,里面坐着的人,总重量大概有几百公斤,他们在这台机器里被来回摇动,要用他们来制造未来。一百年前,可能也有这么一群人,坐在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被当成历史的材料,一百年后呢?可能还有一群人,坐在机器里充当历史的材料。乌尔里希对这种无能为力的逆来顺受,对困惑的同时代人,对几百年来的唯唯诺诺实则有损人的尊严的盲目顺从感到气愤。他下车,走完了后面的一段路。
我们再想想,丘处机过牛家村会改变历史吗?希特勒被维也纳的艺术学校录取,就没有二战了吗?我们想想,这世上活着的亿万人,还有这世上已经死去的亿万人,他们都是用来给历史充当材料的吗?这就是人类生活的可怕困境,并不存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并不存在一个更理想的世界。在我们展开想象的时候,也总喜欢假想,有一个更糟糕的世界,我们庆幸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个更糟糕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