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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诗:最难为的体裁
来源:文艺报 | 张炜  2020年12月14日08:40
关键词:儿童诗

若干年前,我为一家刊物的儿童文学研究栏目向张炜先生求稿。他撰写了一篇题为《诗心和童心》的专稿,其中有云:“童年的纯真里有生命的原本质地,这正是生命的深度”。那篇情感丰沛、充满诗意的文稿,诠释了作家张炜对童年、文学以及儿童文学的艺术与精神的深刻见解,它包含了一位作家在尽阅世事的繁芜之后,试图从迷离的生活中析取出诗意的核心,从复杂的人性中析取纯真的核心的努力。事实上,张炜从来不把儿童文学当作一种异质的文学,他总是在关于童年及其文学的思考中探寻着生活、文化的源头和文学的本真内涵。在本期《童诗:最难为的体裁》一文中,他仍然坚守着自己对于“童心”和“诗心”的信念;对于“诗”与“童诗”,“童诗”与“童年”等问题,则作了新的、独到的思索和阐释。 上海学者、诗人萧萍、周胜南,北京诗人刘丙钧,重庆诗人蒲华清的文章,围绕儿童诗及其现状,或探讨童诗“玩”与“美”的特质,或以“三言五语”直抒胸臆,或托出童诗写作的一缕经验,相信都会引发我们阅读、思考的兴味。 论坛还将持续。盼望能够收到更多具体探讨儿童诗艺术(如修辞、韵律等等)、儿童诗阅读等内容的文章,也十分欢迎对已经涉及的问题进行进一步讨论、商榷的文章。

——方卫平

如果让我在诸种文学表达中拣选出一种最困难的体裁,我会说是“儿童诗”。这是一种奇特的、几乎无法完成的文学样式。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们喜欢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也不知道该怎样评鉴它们。我甚至不知道这种体裁是否真的存在。

儿童能够理解和接受“诗”,这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因为文学审美力是一种生命必有的天然能力,所以纯洁如儿童这样的生命,当然会在诗意和诗性中获得满足和感动。问题是这二者在何种条件下才能够出现和形成。

有谁会将一些咿咿呀呀的浅直顺口溜许之为“诗”?我们凭基本经验得知,“诗”不会这样廉价。到底什么是“诗”?要定义它确实很难,却不能不稍稍一问。一旦连这个都不能确定,那么也就不能回答“什么才是儿童诗”这个质询。“儿童诗”也是“诗”,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诗”与“诗意”还是两码事,具有“诗意”的东西很多,却不一定就是“诗”。所以我们可以说,写出有“诗意”的分行文字、顺口溜也许容易,但写出真正意义上的“儿童诗”,则是极为艰难的。

“诗”是文学及其他艺术的核心,是藏于最深处的一种“辐射物质”,它只能以各种方式去接近,无限地接近,却难以直接抵达,让其清晰地裸露在眼前。作为一种“辐射物质”,越是接近它,“诗意”也就越浓,突破一个临界点之后也就可以称之为“诗”了。这里说的是“狭义的诗”,而非“广义的诗”,后者只能说成“诗意”。所以一切能够以散文或其他方式表达和呈现的“诗”,都不可能是“狭义的诗”,而极可能是“广义的诗”,即具有“诗意”而已。“诗”是生命中的闪电,是灵智,与感性和理性有关却又大幅度地超越了它们。这是一种极致化的、强烈的瞬间领悟,是通神之思,是通过语言而又超越语言的特殊显现。

我们这里讨论的“儿童诗”,仍然属于“狭义的诗”。

由此我们可以明白,写出真正的“诗”,而且要被儿童容纳和接受,这的确是也只能是一件难而又难的工作。但无论怎样难,仍然不能降格以求,因为“诗”是一种硬指标。讨论至此,也就能明白这种体裁的苛刻程度了。不必讳言,凡真正的“诗”必有其晦涩性,但这是一种“朴素的晦涩”,走入这样的晦涩,就能让人产生洞悉和了悟的兴趣,并进而获取极大的艺术快感。这正是“诗”的不可取代的巨大魅力之所在。

儿童怎么进入“诗”之晦涩?我们的信心从何而来?回答是,从生命固有的属性而来。凡是健康聪智的生命,这种能力就是天然具备的,我们的诗人所能做的,不过是用一行行的文字去唤醒他们。这也是“儿童诗”及所有“诗”之伟大功勋。

这里需要举一些成功的“儿童诗”的例子了。为了保险和慎重,我想到了伟大的英语诗人艾略特那一大组以猫为题材的作品:《老负鼠的群猫英雄谱》。它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因为被改编成了著名的音乐剧《猫》,在美国百老汇剧场上演几十年,至今仍一票难求。这是诗人当年应友人之邀而写的一组“轻松谐趣诗”,读者对象当然主要是儿童。现在我们就好的译文来读,认为是意味盎然、幽默、含意极丰、囊括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知识,既通俗可诵、又蕴藏了深韵的“狭义的诗”。它们比较诗人的其他代表作如《四个四重奏》《荒原》等,区别还是很大的,这区别既在外形,也在品质。就“诗意”的浓度而言,它可能快要走到了“狭义诗”的临界点上,但没有走出这个边界,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所有好的“儿童诗”,必须恪守这样的原则,而且别无选择。如若不然,我们就只能说自己写出的是“仿童谣”和“仿儿歌”,而不能说自己写出的是“诗”。

既然这样苛刻,那么谁才是“儿童诗”的裁判者?读者?什么读者?时间?多长时间?这肯定是一些问题。不过它们无论怎样难以回答,也仍旧需要考虑在内。这是不能回避的。我们宁可不断地尝试仿制“童谣”和“儿歌”,也不能放弃对于真正的诗境的追求。也许我们在轻轻吟诵之时,就会不自觉地触摸到那个高度。

我自上个世纪70年代就学习“诗”的写作,却至今未得畅快。我一组“儿童诗”写了十多年还未结尾,就因为总在两难中徘徊,一次次打住。我不愿迁就和欺骗自己,总是在问:这是“诗”?或者问:儿童和少年能够接受吗?结论一天不能结实妥当,我也就一天不能交出它们。

我们知道,“诗”是各种各样的;但即便如此,也仍旧需要它们是“诗”。

这里还要做一个假设,即儿童接受过程中的不同场景和不同程度。我们难免会想象出这样的情形,就是因为诗句本身所具有的晦涩性,它们一定会在小读者面前保留一些奥秘。我们常说写作者要给读者保留足够的空间,那么这里是否同样要说,写作者也要给自己保留足够的空间?作者被阅读需要逼得没有了退路,没有了腾挪余地,还怎么创造绚丽和杰出的艺术?如果一首“诗”能以形式和内容、声韵和色泽相加一起,深深地让儿童们着迷和好奇,大概也就很好了,成功了。至于他们究竟能通悟多少理解多少,那也许是后话。费解之物常常属于成人读者,为什么就不可以同时也属于儿童?

只要有写出童诗的执著,也就等于具备了一种文学的雄心。只要不被“诗”的误解所覆盖,这雄心就一定是有意义的。我们以此心情回观“儿童诗”的世界,会有一种悲壮感悄悄地产生。“儿童诗”肯定不是得到某种赦免的特殊之物,它尊严独守,不肯退让,一直挑战着我们。

我们的期待不是太高,而是太低、太基本。大概以艾略特的“猫诗”为例,我们从文本中能够窥测的,依然是这位诗人勉为其难的心态。他的努力很强悍,于是很有效果。这会从许多方面启发我们,从而再次寻觅关于“儿童诗”的定义,认识其质地与难度,以便在创造中提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