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左脚打开世界,写下生命之书 ——克里斯蒂·布朗《我的左脚》翻译絮语
布朗十二岁时用左脚画画的照片
克里斯蒂·布朗用左脚打开了他走出监牢的一扇窄门,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左脚”的力量,这种寻找,也许正是从像布朗一样真诚面对自我开始的。
2015年的夏天,当时我在一家电视台做纪录片编导的工作,和同事一起到长沙去拍摄一家名叫“吧赫西点”的面包店。这家面包店开在长沙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但却是湖南甚至全国都小有名气的“无声”面包店,因为店员全部为聋哑人。面包店的主人是一对德国夫妇,他们不仅通过这家小店传授当地聋哑人做面包的手艺,还十几年如一日地资助聋哑儿童进行人工耳蜗手术和康复训练。在拍摄这个面包店的过程中,我和当地聋哑村的儿童相处了一周,这短短的一周,却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难以言表的震撼。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听障儿童康复中心的教室,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教室里十几位四五岁的小朋友正在做说话训练的游戏。还没走进教室,我就被震耳欲聋的声音淹没,这些孩子争先恐后、兴致勃勃地讲着话。看到他们脸上兴奋的神情,我才明白原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讲的话别人是听不清楚的,那种表达的欲望和对未来人生浑然不知的生命力,让我一下子陷入了五味杂陈的情绪中——这些孩子还不明白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还未曾经历过来自别人的异样目光……当一个聋哑女孩握住我的手的时候,看着她单纯明亮的眼神,我希望他们永远停留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不用去面对未来人生可能到来的残酷和不公。
被禁锢在残缺身体里的灿烂灵魂
几年后,我离开电视台,开始了编辑的工作。当日复一日地被重复琐碎的事务和机械单调的都市生活淹没的时候,我遇到了克里斯蒂·布朗,一个来自遥远的爱尔兰的、被禁锢在残缺身体里的灿烂灵魂。当他在回忆里用简洁的文字描述外面那个自由世界的光线怎样穿过幽禁他的窗户,照射进他牢笼般的房间时,我仿佛真的走进了他的人生。于是我想,也许可以把他的自传《我的左脚》翻译成中文,让更多的人能够阅读到他用左脚写下的这本真挚的生命之书。
克里斯蒂·布朗(Christy Brown)是爱尔兰的天才作家、诗人、画家。他出生于1932年的都柏林,去世于1981年,只活了短短49岁。布朗生下来便被诊断患了先天性大脑瘫痪,四肢和身体都不能自由行动,也不能正常说话,只有左脚可以活动。布朗的一生都被困在这具残疾的躯体里,但却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画作和诗歌,尤其是他用左脚写下的自传《我的左脚》。
《我的左脚》出版于1954年,此时布朗才22岁,他传奇的人生和天才的创作在欧洲引起了很大轰动。1989年,《我的左脚》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丹尼尔·戴-刘易斯主演,刘易斯凭借此片成为第六十二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相比自传,电影增加了一些更具有戏剧冲突性的情节。文字和影像两种形式,前者宛如布朗私藏的日记本,作者在其间絮絮低语,邀请我们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后者则仿佛一个客观纪录镜头,由外而内地展现布朗的人生。于是,在翻译这部作品的过程中,萦绕我脑海的久久挥之不去的问题是,如果我是布朗呢?如果这样的命运降临在你我身上呢?我们真正设身处地地思考过那些不曾拥有健康身体的人的感受吗?布朗的声音穿过半个多世纪抵达我们,并促使着我们去反思自己的人生。
“我驾着战车四处巡游俨然是个国王”
无论从语言艺术、叙事方式、故事架构等各个角度看,《我的左脚》都是一本在文学上相对“简单”的书。布朗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自己的生平,按线性时间线叙述生命中的重要场景,仿佛一个好友坐在你的身旁,坦然而真诚地娓娓道来他的人生往事。但正是这样简单的叙事,对于内心挣扎甚至阴暗面的剖析,让我感受到了布朗巨大的勇气和他文字动人的力量。更重要的,这是仅靠夹在左脚脚趾间的笔完成的。
在《我的左脚》中,布朗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囚禁”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但是他对光影和季节变换的描写可以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入他的生活。而许多我们司空见惯的物品或事件,在他的眼中也都具有了神奇的光辉和魅力。布朗五岁那年,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在房间里拿着一根粉笔做算术题,一根普通的粉笔,就这样打开了布朗的生命之门。“那支粉笔格外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细长的一根,闪烁着明黄的色泽”,“好像那是一根金子”。于是他完全无意识地伸出左脚,抢过粉笔,写下了人生的第一个字母“A”。
童年时一辆破旧的、锈迹斑斑的学步车,承载了布朗所有的快乐。因为无法自由行动,布朗只能坐在这辆学步车上,被兄弟们推着玩耍。他给这辆车子起名“亨利”,说自己“驾着它四处巡游俨然是个国王”。他坐着“亨利”平生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冬天漆黑的夜晚,当哥哥们坐在路灯下和同伴们打牌的时候,我坐在小车上,路边水沟里水流潺潺,灯光照下来,宛如黑暗中的金色河流。”
翻译这些章节时,我完全沉浸在布朗单纯快乐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个世界里,那里有房间壁炉的火焰映照在墙上的光芒,有溪流里银色小鱼快乐地穿梭,还有布朗穿着哥哥的加大号泳衣在河里游泳的惊险刺激……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好像穿越了岁月的重重尘埃来到我的面前,让我又想到那个牵住我手的聋哑小女孩快乐和好奇的眼神。
“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哪怕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人”
然而这一天终将会到来。布朗发现所有兄弟姐妹都开始正常地上学、恋爱、结婚、工作……而他却被排除在这一系列社会活动之外,他看到了镜子里自己丑陋的外形,路人也开始对他不停抽搐的身体投来异样的目光,于是,布朗开始面对他的人生中最困难也是最折磨他的一系列问题:“我”是谁?上天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一副残疾的身体里?“我”有资格去恋爱吗?“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这是布朗内心最真实的挣扎。甚至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决定要自杀,但是记忆里那些美好的片段让他依然想要活下来。而这所有挣扎和努力最终没有白费,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
布朗没有停止去摸索获得自我表达的途径,从绘画、音乐,到阅读、写作。布朗热爱绘画和古典音乐,但并没有伪饰和夸张这些艺术形式给他带来的精神解脱,“除了成为一个用脚趾画画的废物,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纵使有音乐,这幢房子还是宛如一座监牢”……直到后来,布朗从模仿自己阅读的小说开始学习写作,在他的医生同时也是他的写作老师科利斯的帮助下,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并登上演讲台,让自己的故事被更多人听到。
如果说文学艺术让布朗在精神层面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连接,那么卢尔德旅行的经历和在大脑瘫痪诊所进行康复治疗的经历,则让他看到了更多身陷残疾痛苦中的人,也使布朗的苦难和更多的苦难联结在一起。卢尔德是法国的一处传说其圣水可以治愈残疾的圣地,然而不仅布朗没有因圣水站立起来,同行的一位19岁的女孩在他们相识的两天后就在卢尔德去世了。那一刻布朗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一直“缩在自己狭小的壳里”,还有更多遭受着更深切痛苦的人,而他,还拥有和命运抗争的力量。当然,这种力量也来自布朗身边一直爱着他的人,尤其是他的母亲。母亲始终不曾把布朗当做不正常的孩子看待,是她教布朗写字,鼓励他画画,参加比赛,甚至亲自动手建造了一座房子,为了让布朗能安心阅读和写作。是爱的力量和希望,让布朗明白“在命运的宏大布局中,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哪怕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人”。
也正因此,布朗坐在母亲建造的房子里阅读和写作时,又一次感受到童年时那种纯净的快乐:“冬天则更加美妙,我坐在黑暗中的火炉旁,看着红色的火光在墙上舞蹈,当光影落在书架上的书脊上,那些烫金的字在幽暗中格外的夺目。”
《我的左脚》的故事大概记录到布朗刚过20岁的年纪,也是他第一次发表自己的作品,走上演讲台的开始。现实中的布朗,在此之后开始到世界各地游历,和大家分享他的故事。他和一位叫贝思·摩尔的美国女人维持了近十年的同居生活,又在40岁时突然中止了和摩尔的情人关系,和另一位叫玛丽·卡尔的英国女人结婚。但这段婚姻在布朗去世后备受争议,因为布朗死于饮食时窒息,并且遗体上有很多瘀青,于是在他死后一直有他在婚姻中遭受虐待的传闻……
时隔近40年,我们已经很难得知布朗后来人生的真相,但他想要告诉世人的一切,都表现在了他的文学作品和画作里。作为译者,翻译的过程让我和布朗的生命,甚至更多我接触过的残疾人的生命获得了连接,我看到了他们的勇气,和那些同样丰盛敏感、充满渴望的精神世界。布朗用左脚打开了他走出监牢的一扇窄门,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左脚”的力量,这种寻找,也许正是从像布朗一样真诚面对自我开始的。
- 中吉签署关于经典著作互译出版的备忘录 开启两国人文交流互鉴新阶段[2022-02-08]
- 翻译小说的“黄金时代”消失了吗?[2021-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