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利纳与他的《与Y教授谈心》
备受争议的法国作家塞利纳的《与Y教授谈心》最初于1954年在《新法兰西文学评论》上发表,第二年由伽利玛出版社正式出版。对于这部小册子,塞利纳曾经直言不讳地说,《与Y教授交谈》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吹捧自己的文体技巧和情感风格。如果说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死缓》等小说兼具自传和虚构的风格,那么这部假想访谈就彻底跳出了“似我非我”的写法,肆意张扬出塞利纳本尊的傲慢、宣泄、讽刺甚至不怀好意,以激情、狂放甚至恶作剧式的调侃,展开一个更彻底的情感语体的世界。这是一部痛快淋漓的法国文坛吐槽手册,一部激情澎湃的自我加冕仪式,同时也是他吹响的小说革新的号角。
然而这并非是塞利纳一次费心的总结或展示,而是塞利纳风格的恰到时机的成全。早年对塞利纳有恩的伽利玛出版社,不满于塞利纳过激言论频繁引发争议和纠纷,希望他能稍微收敛一下锋芒;然而,塞利纳拒绝了出版社编辑波朗派来的来访者,之后便自己撰写了这篇变本加厉的、绝无悔改之意的《与Y教授谈心》。有趣的是,伽利玛出版社并不计较,反而很快出版了单行本。
在《与Y教授谈心》的开篇,塞利纳就毫不客气地吐槽出版社,说那些十万册、四万册的印数全部都是弥天大谎,那些可笑的宣传更是荒唐。至于法兰西学院和龚古尔学会,也逃不开他的毒舌。他认为法兰西学院都是可笑之辈,“龚古尔文学间的角逐者都互相抄袭”,获奖的都是“平淡无奇的作家”。他抨击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尽出些仿诺贝尔奖的劣作和“七星丛书式”的劣作,后者无疑又是对伽利玛出版社招牌的讽刺。
塞利纳的这一系列嘲讽,可算是为自己横空出世作铺垫。这位Y教授其实是加斯通·伽利玛和波朗派来的说客。塞利纳在抨击法国文坛、批评界、出版界的同时,可怜的Y教授就是他树立的靶子。他是被出版社、评论界玩弄于股掌的,因循守旧的、甚至仇视塞利纳这样的革新力量的“快要腐朽”的小说家,他忐忑不安地期望伽利玛能出版自己的作品,塞利纳毫不客气地说他是“带着劣作在角鲨嘴边冒险”。
塞利纳毫不掩饰自己的成就,他对Y教授说:“谁是风格的伟大解放者?谁发明了口语的全部情感贯穿笔语?是我,是我!不是别人!”塞利纳发明了什么?简单来说就是“笔语情感化”,“口语情感贯穿笔语始终”。
为什么要如此为口语振臂高呼?1630年,法兰西科学院对口头语言与文学语言拟定了明确的界线,民间语言便被完全排斥在文学之外。在塞利纳看来,书面语由于缺乏情感表达已经干涸,没有情感的写作已经成为“腐朽的木乃伊”。在写作中引入口语,是为了使小说恢复情感,要达到“情感的逼真之处”,要通过口语或者对口语的回忆来捕捉。他首次把大众语言、民间口语用于文学,包括句法结构以及成语、俚语、谚语、格言、土语、切口、行话等,据说他还创造了几千个新词,还对句法、词组和行文结构作了系统的革新。在这个过程中,他除了为自己标榜了一套笔语情感化的风格外,更重要的是,恢复了口语及其使用者的尊严与财富,在文学中激活了中下阶层的日常俚俗语言。塞利纳研究者威亨利·戈达尔说:“塞利纳的天才在于他成功地把民间语言引入了文学……打破了一个统治了好几个世纪的禁条。”
那么如何捕捉情感?塞利纳说,“所有的情感都装进我的车厢,连我自己。我的情感地下火车装走一切,我的书装走一切。”“总之,进入情感,通过情感,达到情感,只有一个目的:情感。从头到尾全是情感。”不难想象,作家在写作时,情感不是那么简单地信手拈来的,绝非无意识的冲动语言。照搬口语并不能形成伟大的革新,将激情从口语中解放出来,巧妙地转写,使其变得精练、准确、富于韵味,才是塞利纳的杰作。
我们在塞利纳遗孀的回忆中可以找到踪迹,据她回忆说,塞利纳写作是非常艰苦的,“一个句子要改上十来遍,写一本书,稿本要变动一二十次,甚至三四十次”,最后的手稿有几十袋之多。可见口语体并非简单的一气呵成的情感宣泄。何况,生活中的塞利纳并非像他笔下人物那般高谈阔论,他从不急于表露内心感情。塞利纳的手稿也可以佐证:圈改之多位于作家前列。所有思想的回旋和迟疑,情感的纠结和辗转,以及它们所激起的回响和对抗,读者像是参与了他的心灵的旅程,亲见了他的犹豫、气馁和颓废。一个短促的音节,一个巧妙的对比,一个形象的比喻,一个暗示和模仿,语句和节奏,都是经过一遍遍的推敲和把握,才有了我们如此畅快的阅读体验。正如学者程小牧所说,塞利纳并非记录了口头语言,他书写了口头语言,而这也应了王安石的那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关于口语写作,塞利纳并非孤军奋战。1884年,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出版,通俗的语言让美国小说最终与英国文学准则决裂,无怪乎海明威说,“整个现代美国文学都起源于《哈克贝利》”。更近地说,塞利纳的口语体,与瑞士法语作家拉缪不无渊源。1902年,拉缪从瑞士洛桑来到巴黎,之后通过民间口语的创作手法而欲立足巴黎文坛。所谓“拉缪式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通过突出自己的差异性以求立足。
如果说拉缪是在对抗空间,塞利纳更多的是在挑衅时间。他如是对Y教授说:“至今没有学会用情感化风格写小说的,都不算小说家了!”的确:利纳无疑是一个反叛者。他在书中说,“别小看那些所谓的叛逆者,介入者,空前的打砸者……他们的缪斯正在分娩。”而这才是塞利纳的艺术,比艺术更艺术,比词语更词语,“比自我更自我更更自我”。
塞利纳自称为风格的创造者:“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发明家,小玩意儿的发明家。”当Y教授认为他用“小小”一词是一种谦虚时,塞利纳立刻正言道:“从来就没有大的发明创造,开创者的发明总是不大的!”这背后,是塞利纳对于文学的态度,即风格——“让风格注入情感”。戈达尔曾这样总结:“塞利纳是第一个真正意识到达样一个重要问题的作家:小说不应是以情节取胜,而是要以风格取胜,……这是他对法国小说发展的一大贡献。”
风格亦文学,甚至可以说是文学之本;塞利纳也不例外,这个风格服从于他特殊的文学要求:他力求找到一种表达情感真实和思想原貌的话语。语言的背后是情感,对塞利纳来说更多的是激情,以及激情之下奔涌而出的语言的流动和情绪的展现,跳跃和省略,断断续续,闪烁不定,回环往复。
塞利纳无疑反对现实主义的俗套。在他所处的时代中,文学的真理就是其风格的真理,文学不再像巴尔扎克那样去做社会的书记官,也不像福楼拜那样去描摹细微。正如萨特所说:“正如伟大的作家所做的那样,人们必须为自己的时代而写作……要维护我们的时代或改变我们的时代,从而超越我们的时代走向未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断言:“也许塞利纳将是我们中间唯一永垂不朽的。”
1932年,塞利纳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茫茫黑夜漫游》,情感性口语写作革命大获成功。而在《与Y教授谈心》中,这位Y教授最后也终于说,“您是艺术家。您的地下火车永不停止,您为自己勾勒出一种风格”,承认了这位情感口语体文学的天才的横空出世。塞利纳如愿完成了这场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