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徽录》:翰墨前缘记未疏 ——从一个家族的视角拼接一张六百年间江南地区的人文网络
2019年岁值己亥,正逢冒广生老先生逝世整甲子之年,上海博物馆将珍藏多年的《潜徽录》书稿整理后出版面世,以一种端重且蕴义深远的方式来纪念这位近代史上著名的诗人和文化学者。
《潜徽录》是冒广生积多年之力编订的家族历史文献合集,全书一百八十余万字,内容丰赡。“潜徽”以喻先人未彰显的美德善行,纂集为书,发潜德之幽光。自元代以来,如皋冒氏六百余年间斯文不坠,留下的著述有二百四十余种之多,明末冒起宗和冒襄父子曾着手编纂《冒氏先世潜徽录》,以“缅怀水源木本,延绵文脉书香”,惜未得传世。民国初年,冒广生再兴纂集之事,遍检群籍,分类汇纂成册,署名“重辑如皋冒氏先世潜徽录”,以示与先祖著述宗旨的递承关系,此即今天我们所见的《潜徽录》。
早在光绪年间,冒广生即以文章诗词名,又因幼时受外祖周星诒校雠略录之学的熏染,于前人文献的收集和整理亦极富兴趣,早岁曾纂辑冒辟疆事迹成《冒巢民先生年谱》,孙诒让先生许之“尤其矜慎之作”,还与钱大昕的《洪适年谱》《陆游年谱》和张穆的《顾炎武年谱》等相较,称其“酌乎详略之中,足以兼综钱张之长”,梁启超在《清代学者治学之总成绩》一文中更称誉其年谱“无一不佳”。早年在温州海关供职时,冒广生刻印了《永嘉诗人祠堂丛刻》《永嘉高僧碑传集》,又编纂《康乐集拾遗》一卷等。奉调镇江和淮安后,又主持整理刻印《至顺镇江志》《楚州丛书》等地方文献,成就卓然。冒广生视传承家族文化为己任,光绪二十年重刻冒辟疆《朴巢诗文选》,跋语中便感叹“吾族冒氏,世著如皋,科名文章,代有其选。……(诸先人)并起家甲第,蜚誉一时。其他潜德勿耀,尤不可以一二计”,并发愿曰:“上下数百年,凡吾宗子能文者,零缣断墨,皆钞存之。岁久所得,亦几盈尺。他日当尽付剞劂,俾吾子孙世世诵芬。是刻之出,嚆矢焉耳。”除了重刻先祖的《同人集》《朴巢诗文选》等多种著述外,还持之以恒地搜集和抄录相关的文献资料,晚年终得以实现纂集《潜徽录》的夙愿。
《潜徽录》全书分二十册,按文体分为文章和诗词两大类,“文”部分约为全书四分之三,据文章的内容,分为史事记述类的诏书、事实看详、墓志、祭文、神道碑、家谱序等,和艺文类的序跋、书札、字画碑帖之名人题辞等凡二十余类。“诗词曲”部分除了收录部分家族成员的作品外,更多的是与交游相关的酬唱之作,作者皆一时清俊文士,据粗略统计,人数达数百之多,展示了因亲缘和地缘、友缘而结成的文人群体的生活图景。其中有许多熟悉的名字,如明末清初活跃在江南地区的倪元璐、董其昌、陈继儒、王铎、陈维崧、吴伟业、王时敏等,在诗文、书画等领域都是杰出人物。而清末和民初与冒广生交游往来的,范围已不限于江南地区,包括晚清名臣如左宗棠、陈宝箴、郭嵩焘,光绪年间参与维新的人士如康有为、梁启超,国民政府早期元老如胡汉民、于右任等,以及著名的古文家林纾、吴汝纶,同光诗人沈曾植、郑孝胥、陈衍、樊增祥、夏敬观、陈三立,晚清著名学者俞樾、孙诒让等。他们撰写的序跋和信札,以及雅集时留下的诗赋题咏,留下了与冒氏家族交往的记录,对于寻绎隐藏不见的文人生活景象来说,是很有意义的文献资料。不妨说《潜徽录》从一个家族的视角为我们拼接了一张六百年间江南地区乃至更为广阔地域的人文网络,令研究如皋冒氏家族历史学者兴趣盎然,亦引起了诸多研究明清江南地区文化学者的关注。
如皋冒氏一族积厚流光,气脉流贯,数百年间屡经鼎革之变,跃动的脉搏却依旧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量,注重对人才的培养是一个显著的特点。《潜徽录》秉承文章千古的古训,收录了历代敦劝子弟进学的诗,口吻亲切,语言平实,令人感受到蕴涵其中的深厚绵密的传统文化素养,“吾家无长物,遗草未全湮。欲得如椽笔,才传绝代人”;教育子弟求学上进,毋得羡慕物质财富,勿以科名富贵为人生目标,“鸡声未断即披衣,知尔孳孳意不违。好以就将酬日月,休从衣马羡轻肥”。又如“性僻耽书晚愈痴,荧荧灯火坐移时。呼儿执卷傍相问,暮雨行天骤不知”,描绘了一幅沉浸在读书求知的愉悦氛围中的景象。孙儿从塾就师,祖父冒起宗欣喜赋诗勉励,“青箱奕奕自门风,濯濯孙枝发旧丛。老去钟情惭舐犊,年来戢翼谢冥鸿”,“幽窗相对短檠灯,细字巾箱烬尚存。恒产吾家惟万卷,莫嗤老叟似枯绳”,殷殷期盼之意,尽在家常语中。进入现代社会后,冒家后裔仍沿承先辈以努力求知来报效社会的传统风气,在文教科技界取得了足以自豪的成就,影响及于海外,与这种家族传统有很大的关系。此亦令人感悟到历史旧事随着岁月的流逝或会褪去色彩,而宛然兀立的精神价值,却有着超越时空的持恒力量。
《潜徽录》的文献资料前后涉及数百年,而以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两个时段记载的内容最为丰富,犹如一株大树上满缀花朵的两根枝干而引人注目,此无疑与当时家族中出现的两位著名人物冒辟疆和冒广生相关。披览《潜徽录》时,也常常会因冒广生和他的先祖冒辟疆在许多方面的相契产生一种神奇的感觉。
冒辟疆身殁的康熙三十二年之干支为癸酉,一百八十年后的同治十二年冒广生诞生,是年亦为癸酉。更巧合的是冒广生与先祖冒襄生辰皆为三月十五日,他曾写道, “广生之生与徵君同日,而生之前一夕,先大父见檐际有巨人足。是夜,复梦有峨冠博带者自外至,醒而异之,故名余曰阿灵,而字余曰同生。”朋友有以此入诗,称为“十世顿成来复象,千秋徒为后人狂”,且注云“鹤亭自喜以巢民复生,不独时势同也”。时间上的巧合,令冒广生在情感上与这位著名的先人多有相通,甚至常会在精神上产生强烈的共鸣,两人的社会活动虽相去二百余年,皆因“性含异气,笔带神锋”,显示了很多共同的特点。冒辟疆少负才名,王廷玺称其“天授奇颖,早擅圣童之目,而又昕夕奉趋,庭教惟谨,摛华奋藻,咄咄惊人”。冒广生亦“童年作赋,声名已著云间;弱岁冠军,经济蚤标海内”。冒辟疆“气节干霄,凡前辈之抗节数行,负文章声者,无不引为忘年交”,冒广生则被视作 “文章尔雅,足以矜式艺林”。冒辟疆仿唐人元结钟爱的浯溪胜境,修筑别业名水绘园,在园中筑小亭于鹤屿,命之“小三吾亭”,冒广生刻意追寻先祖的足迹,以“鹤亭”为字,又以“小三吾亭主人”自号,自己的文集和诗词集皆以“小三吾亭”冠之。诚如梁启超对冒广生所言,“问姓氏,讅邑居,辄忆其先德巢民先生言论行事而口摹之,而目营之,而心追之”,“鹤亭之志,殆先生之志也”。宣统辛亥年三月十五日,冒广生邀集北京诗友在夕照寺为冒辟疆诞生三百年纪念,诗人纷纷撰诗为志。时值清王朝覆灭前夕,天下疲癃如沉疾,人心思乱,冒广生以怀念先祖为名的一次雅集,人们联想到的却是明季朝纲紊乱而冒辟疆所发之名通之论,心系天下安危,正是他与先祖完全相同的深切家国情怀之写照。
《潜徽录》注重收录第一手文献,故书中收录的酬唱之作,不乏考辨史事之资,第十七册收录清初吴伟业、黄虞稷、纪映锺、杜濬、王士禄、宋实颖等人悼念董小宛的诗便是一例。董小宛与冒辟疆的交往,尤其在董小宛去世后,冒辟疆以辞遣哀,《影梅庵忆语》中流露的深挚感情,文心侠骨,哀婉动人,被视作才子佳人间的极致情事。然清末光绪年间,忽然流传起董小宛即顺治朝董贵妃的传说,宣统年间冒广生重刻《影梅庵忆语》,遂特意在跋文中对此详加辩驳。据史籍所记,董贵妃受封是在董小宛去世后五年,时间上本不契合,冒广生并以亲身经历光绪、宣统间传言的产生和流传过程,证实传言不过是文人好事者之为。跋文中最具说服力的证据,是《影梅庵忆语》和那数十首悼亡诗,因为小宛果若“椒房备位”,冒辟疆岂能将自己与小宛的情事撰为缠绵忆语,又公然散布社会,如此毫无避忌地行事,逻辑上无论如何是讲不通的。吴伟业等诸多江南文士还“复从而弔之和之”,更属匪夷所思之事。且不说这些文士中有数人还具有朝廷命官的身份,清兵南下后在江南地区大肆屠戮才不过刚刚过去数年。吴伟业等人的诗,虽为“泣灵瑟之魂,怜旧月旧花”的文人悼惜之作,对考释所谓董小宛入宫的史事而言,却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近年来仍见学者无端质疑孟森先生对所谓董小宛入宫史事的考订,深感《潜徽录》中《跋重刻〈影梅庵忆语〉》和吴伟业等人的悼亡诗不可不读,而冒广生对热衷此事的考据家们之“自矜其淹博,陋滋甚矣”的批评,亦不失警示之意。
2009年,因纪念冒广生逝世五十周年,上海博物馆曾将馆藏冒广生与时贤名儒的往来书札整理出版,题名“冒广生友朋书札”,卷首彩印笺札多幅,笺纸精美,行楷端丽;披览全书,雅人深致,文辞灿烂。此次印行煌煌两大巨册《潜徽录》之举,是与之辉映的又一盛事。冒广生晚年定居上海,决定身后将收藏的文献资料全数捐献给博物馆。
六十年间,潮起潮落,而这批珍贵的文献皆安然无恙,证实了冒老先生的安排实为一种非同寻常的远见。而经过上海博物馆的整理,这批文献资料陆续得以公诸于世,无疑是体现这批文献价值的一种理想的方式,也是对这位前辈学人最有意义的回报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