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之外 拉美的现实主义面孔
《坠物之声》 (哥伦比亚)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几年前,我沉迷于拉美文学不可自拔,妄图把市面上所有拉美文学中译作品都找来阅读一遍。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这些“爆炸文学”的代表作家自不必多说,他们的名字不说深入人心,至少也已耳熟能详。在一众不太知名的拉美文学作品中,有一部叫《告密者》的小说让我印象深刻。这本小说让我为之惊叹:与大多数拉美文学作品不同,它不是幻想式的——可以有众多名目:魔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等,总要在“现实主义”前加上前缀——而是有着俄国文学般厚重情感的纯正现实主义作品。
作者叫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马尔克斯的同胞,但两人的小说如此不同,以偏差度极大的样式为我们呈现了两种不同的哥伦比亚历史面向。在我看来,巴斯克斯不仅走出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留下的“影响的焦虑”,同时也为繁荣不再的拉美文学带去一股革新之声。于是,我一直期待着巴斯克斯的其他作品能尽早翻译成中文。《坠物之声》是其中最期待的一本,获得过国际都柏林文学奖。今年,这本小说终于引进出版,我第一时间一睹为快。
《坠物之声》继续巴斯克斯式的现实主义笔法,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带读者潜入深重的记忆之湖,打捞出痛苦的个体记忆和残暴的民族历史。“我”从法律系毕业后,当上初级教员,在台球室消磨时光的过程中认识里卡多·拉韦德,拉韦德神秘的气质迅速引起了“我”的注意。通过接触,“我”了解到拉韦德刚出狱不久,生活颇为落魄,唯一的期待是久别的妻子将从美国归来。随着两人接触日深,事情越发显出诡异的迹象。拉韦德有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那盘让拉韦德痛哭流涕的录音带到底播放着什么内容?为什么会有人枪击他?遭受创伤应激障碍的主人公为摆脱这些疑点在内心产生的困扰以及对家庭生活造成的威胁,主动选择回到过去,揭秘拉韦德的过往。在拉韦德女儿的帮助下,“我”最终发现拉韦德的人生与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的历史有着难以解开的关系。
正如书名所示,《坠物之声》整部小说都在呈示类似于重物坠落后发出的回声。在叙述形式上,这个“坠物”可以是小说开头反复写到的从毒枭私人动物园出逃的河马——如同普鲁斯特笔下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河马让“我”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里卡多·拉韦德,从而寻回了“逝去的时光”。同时从内容上看,这个“坠物”也可以指向里卡多·拉韦德在青年时代做出的选择,他爱上了美国和平队派驻哥伦比亚的志愿者,从而对他的人生产生深远的影响。拉韦德为了给对方幸福,做出类同于盖茨比的英勇举动:通过自己的驾驶技能在哥美两国偷运毒品,为妻子建起一座庄园。
《坠物之声》的故事核心是一个混杂着历史、犯罪、国族等多种元素的跨国爱情悲剧,如果放置到电影里,似乎已然司空见惯,引不起观看的强烈兴趣,因为类似的故事在大银幕上已经出现过太多次,很难再骗取观众的眼泪。但巴斯克斯有能力让这个略显狗血的爱情故事变得富有新意,借助他极为高妙、令人惊叹的叙述笔法,在层层深入的疑点铺陈下,故事中一直酝酿的情绪直到最后爆发了出来。读者如同坐上一架迷离的时光机,穿梭回哥伦比亚的过去,并在故事的结尾抵达情绪最高点。
这种讲故事的笔法多少类似于电影的叙事技法,譬如通过闪回交代过去发生的事情,但很显然的是在叙述空间的开发上,小说要比电影复杂得多。作为叙述者的“我”其实自一开始便已知晓里卡多·拉韦德的全部事情,但他故意将故事的高潮留待行文的最后来揭示。“我”虽然以回忆的视角展开小说的叙述,但“我”的身份更像一位亲历者,从无到有一点点搭建里卡多·拉韦德的身世。观众以“我”的视角不断审视拉韦德这个神秘的男人,重新打量哥伦比亚这个国家因毒品富足又衰亡的苦难历史。
可以说,巴斯克斯让我们看到了另一重有别于马尔克斯小说中呈现的哥伦比亚的历史,同时,他在这重历史之上加入个人的深沉情感。这是巴斯克斯的小说之所以让我们沉潜、迷醉和感动的原因。巴斯克斯笔下的哥伦比亚不再是一处魔幻之地,或需要借助魔幻来触动现实,苦难原原本本地扎根在大地之上。那些用令人信服的细节堆砌起来的现实质感只能来自于小说家的个人才能。我想,这不仅是巴斯克斯的个人风格,同时也是有意为之的结果——为了摆脱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
对拉美文学与魔幻现实的挂钩,巴斯克斯实则颇有怨言。虽然领他走上文学之路的是青春期读过的《百年孤独》,但他相信魔幻现实主义是《百年孤独》里最不有趣的部分,并建议把《百年孤独》当作“歪曲版的哥伦比亚历史”来读。他说,“我想忘掉这种荒谬的言论,把拉丁美洲说成是一个魔幻或超现实的大陆。在我的小说中,有一个不成比例的现实,但其中不成比例的是我们历史和政治中的暴力和残酷。”
让我们走出《百年孤独》,记住巴斯克斯,他将(已经)为拉美文学带来革新之声。
- 《坠物之声》:打开哥伦比亚宏大历史叙事的缺口[2021-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