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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儿童文学万物谐美的生态建构 ——从张炜的《我的原野盛宴》说起
来源:文艺报 | 路翠江  2021年03月22日08:34

从1974年的《狮子崖》到2020年的《我的原野盛宴》,张炜的儿童文学创作历程漫长而又执著,构成了他的文学“半岛世界”多声部中一个相对明朗轻捷的声部。那些纯真烂漫的儿童在好奇与兴趣带动下,在自然山水风物世界寻幽探秘、一路成长。万物谐美,是张炜儿童文学作品共同的审美倾向。如果说《狮子崖》还难以摆脱稚嫩尝试与时代思想的留痕,《我的原野盛宴》则是张炜贡献出的儿童文学精品。作品以一个学龄前至小学阶段男孩为主人公,展开了他由孤独、戒惧、好奇,到被爱、真、美充实的成长过程,既是适合儿童阅读的佳作,也是足以引发成年人赞叹的美篇。

《我的原野盛宴》在疫情初期出版恰逢其时。人们在此时产生了认真反思人与自然、与动植物关系以及人类自身定位等问题的迫切需要。张炜对其非虚构性质的强调更加说明了这部作品的社会意义。作品借助令人叹为观止的林中生态世界,以及人与世界关系层面、人伦情感层面、个体精神层面的生态建构,展现了不一样的童趣。《我的原野盛宴》虽不是大部头的宏阔建构,却注定是张炜儿童文学创作中“半岛世界”文学版图上的一座里程碑。

张炜的早期创作中就包含着去人类中心的、和谐丰美的生态愿望,在《三想》《梦中苦辩》《九月寓言》中均有所呈现,儿童文学《半岛哈里哈气》《寻找鱼王》《兔子作家》中也有细致表现。但那些作品中,自然往往只是人物生活的客观环境。《我的原野盛宴》则充满心灵与自然世界的对话,随着“我”的探险探秘,“原野”作为独立于“我”之外的自足主体,向“我”展开它的秘密:林中原来并不是大人们危言耸听中的危机四伏,而是自然万物有灵且美,有名有姓、有声有色、有情有义、有悲有喜、铺天盖地,与“我”声息相通、同存并立、众声喧哗。这些形声气色俱备的自然呈现,使《我的原野盛宴》营造出山海相连、万物对话、整体平衡、值得期待的天地气象,使“我”不能自已地长时间置身于深深的林子中、密密的荆条里,去寻找“小孩拳”“徐长卿”“刘寄奴”“茵陈蒿”,去相信狼是好狼、鸟儿也有悲欢,去仰望星空、徜徉大地,去静听荒野的天籁之音,去怀了执念要像云雀一样,在林中拥有一个自己的小窝。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张炜“半岛世界”的生态建构视角往往是对自然与人类社会生态不和谐的反思。《我的原野盛宴》则呈现出张炜生态思想的新拓展:这样清新、平和、丰茂、自足、圆融的自然,本身就具备滋育万物、庇佑众生,甚至自我保护、惩恶扬善的能力。它会收容那些人类社会的受伤害者,给他们最好的安顿,会狠狠教训那些冒犯者,使他们明白界限,懂得收敛。这种情形之下的大自然自有秩序,诗意栖居不再是伪命题而是眼前的现实。这一审美的生态建构拓展,以自然丰赡雍容之美形成强大吸引力,又以大气而细腻、高弹性、高密度、高质料、活色生香的文字形成艺术感染力。

“我的原野盛宴”这个标题就流露着热爱与欣喜。一个被大自然厚爱恩宠的男孩,心怀博爱、心胸宽广,他回应自然万物的态度不是对立与征服,而是爱、拥抱、投入。因他的赤诚与善意,原野又以爱、甜、暖回馈他,引领他出入于老林子,再走向大海,最终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九月寓言》《丑行或浪漫》《蘑菇七种》《你在高原》等作品中多有此种虚实结合的书写,最生动的是真正的童话《兔子作家》中,各类动物常以“人”自称或称呼他者。眼镜兔认为“如果我不看星星,星星也不会理我”,同理心隐含着万物共生观念。《我的原野盛宴》则不同,因奇幻传说而生的探秘探险,紧密地将儿童与自然联系起来,拓展了他们走向世界步伐的宽度、广度与深度。儿童的泛灵思维之下,作者对林中生态谐美的浓墨重彩书写,万物谐美、生长自由,自然拥有了其高于人的独立价值、神性光辉、无上魅力。在此,作者启示我们: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保守、谨慎、敬畏永远比人类中心的自大与傲慢更加值得肯定和遵循。从心底接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准则,换一个角度与世界共处,人类才有可能展望并迎来一个众声喧哗万物谐美的生存空间与生存秩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原野盛宴》是童年回望,也是文明展望,是张炜文学“半岛世界”根须的纵深延展。

《我的原野盛宴》对儿童心理的发掘与对童稚行为的描写每每令人忍俊不禁。“我”是一个心性纯净、好奇敏感、有心事的孤独的学龄前男孩,又是一个大胆的、什么都要尝试的成长中的娃娃。“我”时常遏制不住奔跑的冲动,带了冒险精神在林中游荡,一次次做出惊人之举:从林中抱回小猪来养、把银狐抱回家,养了失群的大雁一个冬天,跟沙地蚁狮、跟土中红蛹都能玩很久,自认可与原野草木动物互通心曲……奇妙的童趣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鲁迅笔下童年的“无限趣味”。通过这些自然游走的打开,张炜透视岁月遮蔽的少年心廓,为我们指出人的童年的可能性走向之一:纯净质地的童心极具亲和力,这样与天地大道同行的少年,必将带来谐美依存的生态景象和天人关系。《我的原野盛宴》与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相通的还有一点:都是书写学龄前至入学启蒙这一年龄段的儿童心事。对上学从抵触到接受、从沉浸原野林子到思考将来要住在什么地方等,这里的少年的不同在于主动调试自身。“我”不是“半岛世界”中那类在人类社会摧折中忐忑隐忍的主人公,而是向阳成长、风中招摇。“我”对环境的适应过程与调试能力、建立周边关系的能力与主动融入的友善立场,显示了一种健全与丰盈的个体精神生态,也弥合了当代文学中人与自然越来越疏离、甚至对立的关系。

友伴依恋、见证成长也是《我的原野盛宴》童真童趣的动人之处,是让小男孩不致孤单寂寞的另一股重要力量。“我”和壮壮一起做窝棚,一起去老林子探险探秘,一起上学,一起闯祸,一起结交另一个朋友小北。陪伴成长、感受关爱、对照反思,让“我”对自己有了更多、更深、更准确的认识。相较而言,《少年与海》中我和小双、虎头,三个少年知己,也是在各种奇特的人与事间寻访探求,对各种神奇传说辨析是非正邪,每段故事里,几乎都存在人与自然万物间对抗性的相互伤害。张炜的这些儿童文学作品中,孩童往往背负家庭的重负,童趣常常表现为背着家长偷偷摸摸得来的短暂而又压抑的快乐。《我的原野盛宴》中,孩子们与自然相融、与好友相伴,充盈而有力的真与善、爱与勇气不断注入这些少年儿童心胸,这就使《我的原野盛宴》既有别于张炜其他儿童文学作品中对真善的书写,更有别于“半岛世界”中成年人普遍存在的心理失衡与内心的沉重压抑。

地母形象是张炜“半岛世界”人物谱系中最丰富的类别之一,如《古船》里的张王氏、《九月寓言》中的庆余、《刺猬歌》的珊婆、《你在高原》的外祖母,《寻找鱼王》的“水手鱼王”老太太等。到《我的原野盛宴》中的外祖母形象,地母的丰厚、养育、付出、丰美、能量的源源不竭等得到强化,而那些斑驳芜杂粗粝酸辛,在外祖母身上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世俗视角中的“我”是一个父母都不在身边,常年与外祖母同住的留守男孩;外祖母则是需要一力抚养年幼外孙的寡居老人。作品爱的底色,透过外祖母母性的光辉照亮“我”的身心。外祖母广见多识、博爱淡然、手巧心慈。她的生活智慧是用忙碌驱走孤单,用心和爱生活。她就像那棵护佑全家的大李子树,是一家人的向心力所在。这里的“外祖母”,是张炜“半岛世界”地母形象淳美化的升华性形象,也是张炜儿童文学祖孙共处、隔代教养模式中最具人情人性美的祖辈形象。这种淳美化,也是作者为适应儿童文学创作做出的一个改变。

祖孙共处的人物关系建构在张炜的创作中常常被采用,如《仙女》《老斑鸠》《你在高原》的外祖母和“我”,有《一潭清水》中徐宝册对小林法的慈爱、《寻找鱼王》中两位鱼王对小男孩的教养。这种祖孙共处,尤其在艰难和挫折时刻,都是对儿童最温暖的护佑和陪伴。在《我的原野盛宴》中,祖孙共处同地母形象一样,得到强化和升华。林中孤屋不存在留守儿童的孤独自卑、空巢老人的寂寞心酸,而是充满快乐与奇迹、幸福与期待。外祖母包容一切,她不回避遮掩,却能过滤掉痛苦愁恨等所有负面的消耗性情绪,将健康的爱与付出的行动与结果呈现在外孙面前,引导他成长。祖孙依恋填补了亲子依恋的空位,“我”这个几乎与父母常年分离的孩子身心健全,不缺爱、有依怙,拥有爱的态度与能力,因而对自然万物、对他人与世界怀着兴趣,传递善意与温情。这让人坚信,人类在他的童年时代得到的爱的教育,注定是一生享用不尽的盛宴。

在成长教育中,隔代教养、祖孙依恋作为亲子教育的最主要的辅助,是自古有之的家庭教育形式。一般情形下,隔代教养会因过于干预或疏于管教带来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我的原野盛宴》中的外祖母,既约束“我”又包容“我”,既没有因祖孙依恋替代亲子之爱,更没有只养不教。有爱、良善、勤劳、多识的外祖母,给“我”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性依恋。外祖母完美的个体生态人格辐射之下,建设起一家人和谐稳定的情绪,滋养了和润的家庭伦理生态。而具有健全活泼的人格的“我”,则是对外祖母最好的陪伴和回报。在留守儿童日益增多的今天,《我的原野盛宴》中这位外祖母提供了一个极佳楷模。

长辈的参与、人伦亲情的陪伴与支撑,是张炜作品中人伦生态理想的重要部分。人伦亲情之爱贯穿“我”的成长,显示着爱的教育的重要性。《我的原野盛宴》中,以外祖母为核心的祖辈,壮壮爷爷、看鱼铺和果园的那些老人,“我”的爸爸妈妈等,洋溢着浑然天成的人情人性美。外祖母和老广、壮壮爷爷、老艮头,都对原野上的动植物有同理心、亲善友好。在和谐的人伦生态下长大的少年,对外界自然怀着热切的探索兴趣。此种人伦生态谐美状态又与《一潭清水》不同。在《一潭清水》中,当天然的谐美遭遇挑战,是成年人为孩子负重前行。而《我的原野盛宴》展现的是爱如何支撑了一切、消解了苦难,对少年如此、对成年人亦是如此。外祖母是“我”的护佑者,同时也是父亲母亲的依恋对象。作为一家人四散分离的源头,爸爸的苦难在“半岛世界”其他作品中经常激起憾恨或敌意,但《我的原野盛宴》显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苦难被亲情承担与化解,并没有滋生负面情绪,反而能激发出亲社会行为。“我”和爸爸妈妈各处异地,相互牵挂思念却从不叫苦含怨。脱离劳改的父亲回到家就看书,喝酒,欢喜。独身在外打工的母亲心里宁静祥和。一家人欢天喜地团聚的日子,就是云开日出的节日。母亲的爱温柔香甜,父爱无声,却时刻温暖鼓励着“我”。另外,作品中着墨不多的父母爱情也很动人。体验爱、付出爱、得到爱,《我的原野盛宴》因此底色甜润,暖意融融。

在近作《爱的川流不息》中,张炜发出了这样的“爱”的宣言:“时间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阴郁,悲伤;幸亏还有那么多爱……来而复去,川流不息”。《我的原野盛宴》正是作家以这种和解容纳之“爱”面对世界的产物。将《我的原野盛宴》置于张炜文学“半岛世界”的有机整体,我们发现,作品以爱、真、善将主体的内心完全打开,建构出甜暖惬意的个体精神成长之路。视角与立场的转换,带来“我”健全明朗的成长,构成对此前“半岛世界”儿童苦难成长主题的补充和扩展。同时,在风格方面,《我的原野盛宴》仍旧是诗意化、抒情化的,散文笔法、开放结构,淡化情节和故事性,却足以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