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道德
作为享誉世界的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声誉主要建立在《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之上。这两部伟大的长篇小说至今仍在世界文学长廊中闪耀着光辉。然而,托翁也善于创作中短篇小说。19世纪50年代开始写作生涯的他,基于其在高加索地区和克里米亚战争中的经历,完成了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少年》和《青年》。1855年,当27岁的托尔斯泰一身戎装现身圣彼得堡时,人们眼中的他既是功勋卓越的英雄,又是前途无量的作家。
那是一个令俄国人振奋的时代。战争的失败和亚历山大二世的登基带来了改革的动力。新沙皇承诺解放数以百万计的农奴,而他们正是托尔斯泰等贵族的私产。文艺界也开始多样化,出现了相互对立的两派人马,一派将文学视作社会批判的工具,一派认为艺术是人类追求崇高的表现。托尔斯泰伯爵站在贵族这一边,但又有与众不同之处。对他来说,无论多么崇高,小说从来都不仅是语言的艺术,它还担负着道德的责任。终其一生,托尔斯泰践行着这样的写作理念,甚至不惜在八旬高龄断然出走,走向乡野,走向虚无,最后与那个神秘的灵魂融为一体。
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托尔斯泰一生中的重要时期。他在1862年与索菲亚·别尔斯结婚后创作了那两部里程碑式的巨著。然而,在完成《安娜·卡列尼娜》之前,托尔斯泰又一次陷入困境——他越来越觉得,如果不能确定生命的意义,他就无法生活下去。尤其是,如果生命必须以死亡为结局,它的意义又在哪里?托尔斯泰花了很长时间来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在19世纪70年代末重新激活其巨大的艺术天赋,写出与托尔斯泰主义相一致的作品。《伊凡·伊里奇之死》就是其中的一篇。
死亡主题长期以来一直萦绕在托尔斯泰的脑海里。毫无疑问,这与他经历的死亡密切相关:他的母亲死于1830年,父亲死于1837年,两个兄弟先后死于1856年和1860年,还有其他亲属的死亡以及许多死于非命的同胞。在托尔斯泰的早期小说《三死》中,死亡虽然是一个自然事实,但仍难以让人接受。弟弟尼古拉死后,托尔斯泰曾不无愤怒地写道:“当明天死亡开始折磨灵魂时,现世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处?”
托尔斯泰晚年写作《伊凡·伊里奇之死》的深层动因有两个,一个是直面死亡意义的形而上学问题,一个是对俄国上流社会的厌恶。而毗邻城市图拉的法官伊凡·伊里奇·梅里科夫罹患癌症去世则直接触发了他的创作。托尔斯泰得知其在最后的日子里曾感叹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他以梅里科夫为原型,创作了这部呈现俄国上层人士错误价值观的经典之作。
死亡的一边是有限的存在世界,另一边是无限的未知世界。以一个人的死亡为出发点,既可以回望他的生命历程,也可以向前看向永恒。不仅如此,死亡还提供了一个评估人生价值的视角,即当它与无限的事物相比较时,如何能站得住脚?
《伊凡·伊里奇之死》开始于一个生命的结束。同僚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死对自己和亲友在职位调动和升迁上会有什么影响;同时他们也暗自庆幸死的是他,不是我。而吊唁和参加葬礼又让他们感到厌烦。所有这些反应都是一种逃避,都拒绝面对死亡的意义。但这个念头悄无声息地存在,而且挥之不去,“那神态还在责备活人或者提醒他们什么事。”这种警告在彼得·伊凡内奇看来是不合时宜的,或者至少对他不适用。这样的反应与伊凡·伊里奇对那个著名的三段论反应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凯乌斯是人,人终有一死,因此凯乌斯终有一死,但那是凯乌斯,不是我。
当时的俄国社会弥漫着虚假和虚荣。伊凡·伊里奇的遗孀在讣告中说她“深感悲痛”。这自是人之常情,但她更多的是欣慰。在与彼得·伊凡内奇谈了一通丈夫肉体上所受非人痛苦的情况之后,她显然认为该转到正题上了,先是请教他如何向政府申请抚恤金,然后又询问怎样领取赡养费。这些事她已了解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想知道用什么法子弄到更多的钱。对话发生在一间充满“东西”的客厅里,其中就有伊凡·伊里奇生前挂上去的那块窗帘。托尔斯泰甚至给这个谈话场景赋予了幽默的色彩。当遗孀走过摆满家具杂物的客厅时,她那件黑斗篷的花边挂在了雕花桌上,而彼得·伊凡内奇欠身帮她解开时,破旧沙发凳里的弹簧立刻蹦起来,往他身上弹。
虚假的世界急于否认死亡的道德意义。上层人士都在回避这个问题。托尔斯泰从死亡的角度回顾伊凡·伊里奇的一生,并给出他严厉的道德评判。他的一生是“最简单、最普通,因而也是最可怕的”。这样的人生遵循一个熟悉的模式。伊凡·伊里奇是个好人,做了人们期望他做的事,在政府部门混得风生水起,结了婚,升了官,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看起来很惬意,很体面,但却空虚得可怕。它不仅没有道德目的,甚至没有深厚的人际关系。他的婚姻也已经恶化到了彼此疏远的地步。即便在其光明的开端,“夫妻爱抚”也与“新家具、新餐具、新亚麻布”联系在一起。
托尔斯泰不但让伊凡·伊里奇染上致命的疾病,而且还呈现了他可怕的死亡过程。对于其写作目的来说,那样的描述看似病态,实则很有必要。面对死神,伊凡·伊里奇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头。在医生的怂恿下,他尽可能地逃避和拒绝。医生们无法治愈,甚至无法缓解疼痛,更不会回答“我会不会死”这个终极问题。痛苦在不断加重。伊凡·伊里奇的惨叫声吓坏了家人。生命最后一小时,他终于有了道德上的转变——临终之际,“没有死,只有光。”生命没有归于永夜,而是出现在新的光线中。即便在没有神学没有神话的时代里,这对每个人都是一种诗性的慰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伊凡·伊里奇的结局预告了托尔斯泰对自己的最后审判。在那样的审判面前,让他感到光荣的不是世俗的赞美,而是他对先前一切的断然放弃。临终前的出走是他对自己的一生,连同他的小说,惊世骇俗的总结。这最后一步使得一颗伟大的灵魂终于突破了躯壳的平庸,从而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他曾鄙视的那种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