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5到2003年,波拉尼奥在文学上追求什么
编者按:智利作家波拉尼奥近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作品数量却十分惊人,身后留下十部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以及三部诗集。1998年出版的《荒野侦探》在拉美文坛引起的轰动,而其遗著《2666》更是引发欧美舆论压倒性好评。短篇小说集《重返暗夜》由十三个故事组成,是波拉尼奥写作风格的典型样本,他所关切的主题、偏爱的人物尽在其中。此文为《重返暗夜》译后记。
作者: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译者: 赵德明
到今天为止,波拉尼奥的作品本人已经翻译了五部:《2666》《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护身符》《美洲纳粹文学》,以及这部短篇小说集《重返暗夜》。对这位智利作家的文学创作思想和艺术风格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写下来供读者参考。
影响波拉尼奥文学创作的外部条件是他生活的时代和社会。1953年出生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2003年病死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终年五十岁。父亲是卡车司机,母亲是中学教员。家境平常。在母亲的怂恿下,父亲于1968年带着全家到了墨西哥。这时罗贝托•波拉尼奥十五岁,没有上完中学,正好赶上了这样一堂“课”:1968年10月3日在墨西哥城爆发了学生运动,呼吁民主,要求政治改革;实行独裁统治的执政党派遣军警去三文化广场镇压学生,开枪杀害数百人,打伤几千人,捕人无数;同时对国立自治大学校园进行搜捕,制造了震撼世界的“特拉特洛尔科大惨案”。同年10月12日至27日墨西哥奥林匹克运动会如期在墨西哥城举行。这两件大事都给少年波拉尼奥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七年后,他在一系列作品中都有详细描写。1999年问世的中篇小说《护身符》的主要情节就是以军警搜查大学校园为背景的。1973年,波拉尼奥二十岁,欣闻祖国巨变,由智利人民阵线推选的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急需国内外的声援和具体帮助,以便进一步推动政治、经济改革,他用搭车的方式辗转回到了智利,时间是8月。9月11日陆军司令皮诺切发动军事政变,派遣飞机、装甲车、正规军攻打总统府,阿连德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英勇反击,不幸阵亡。11月波拉尼奥在前往首都的途中被捕,在监狱里蹲了八天,被两位中学老同学营救出狱,这两人是警探,在监牢里登记囚犯时发现了波拉尼奥。出狱后,他重返墨西哥。1974年1月回到墨西哥家中。1975年天天读书,天天写作。智利这段经历多次出现在他笔下。《重返暗夜》这个短篇小说集中的《警探们》就提到了他在狱中的表现。1975年他与十九位墨西哥青年诗人组织了“下现实主义诗歌运动”,口号是:“放下一切,重新上路!”对墨西哥和拉美一些文学巨匠,例如,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提出:“炸飞官方文化的脑壳”。该组织多次去官方举办的文化活动场所破坏捣乱,例如冲击图书首发式、官方文学授奖仪式、诗歌朗诵会等。他们自办诗会,出版《下现实主义通讯》《散文》《狐狸回鸡窝》等刊物。第一批成员共二十人,年龄最大的28岁,最小的15岁,大部分人的年龄22岁,跟波拉尼奥一样,都是大学生和辍学青年,但喜欢文学。他们认为自己代表“大众文化”,有革命思想,赞成文学艺术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主张与官方文化唱对台戏。波拉尼奥是他们的领袖,起草了《下现实主义宣言》,组织出版《下现实主义通讯》,编辑《下现实主义青年诗人选集》。他在长篇小说《荒野侦探》中对“下现实主义”青年的活动有详细描写,例如,咖啡馆聚会、酗酒、吸毒、斗殴,揭示出这一代文学青年的绝望和愤怒的情绪。美国文学评论界普遍认为,下现实主义的主张是“发生自内心冲动的现实主义”,是受美国“垮掉一代”的影响。但墨西哥文学评论家蒙塞拉特•玛塔里阿卡(Montserrat Madariaga)则认为,下现实主义的主张在于“写诗的态度。诗中做爱是真爱,不是编造;不用意象,是把生活经验化为诗歌。在政治思想上,他们渴望摆脱社会以有序的名义而强加于人的常规和限制。他们赞成革命,不主张建立党派。”“下现实主义诗歌运动”的成果之一是出版了一系列刊物和诗选,例如,《下现实主义通讯》《散文》《狐狸回鸡窝》《空港区》等,到2011年还有这样的文章问世:《应该消灭奥克塔维奥•帕斯》,2012年《炸飞官方文化的脑壳的确是健康措施》。
1977年波拉尼奥本想去瑞典谋生,但是此前已经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定居的母亲希望他去她身边生活。于是,他告别了“下现实主义”的弟兄们,来到了巴塞罗那。起初没有固定工作,只好干临时工,他洗过盘子,当过饭店门童,在餐厅里当跑堂,收过垃圾,为夏令营营地守夜,在码头上卸货,去葡萄园里摘葡萄,在杂货店当售货员。但是,只要有空闲,就读书,就写作,跑图书馆,甚至偷书。天才加勤奋,陆续开花结果了:从1980年开始到1999年的时间里,出版了诗集和小说多部,获得多项文学奖,重要的有:《莫里森的门徒和乔伊斯的粉丝的忠告》(1981年),这是波拉尼奥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与A.G.Porta合写;第二部小说《大象之路》(1984)获得Felix Urabayen 文学奖;第三部小说《溜冰场》(1987)获得伊伦市文学奖;1996年有两部小说问世:《美洲纳粹文学》和《遥远的星辰》;1998年长篇小说《荒野侦探》出版,先后获得西班牙Herralde小说奖和拉美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从此名声大振。
西班牙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恩里克•维拉-玛塔斯(从1973到2012年创作小说25部,获得各种奖项21种,在欧洲和美洲享有盛誉)给《荒野侦探》的评价是:
“《荒野侦探》可能是一个突破,为新千年的文学流派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另外,对我本人来说也是一个突破口,迫使我重新设计自己叙事艺术的方方面面;它给了我勇气,鼓励我继续写作,挖掘出我写作的潜力。”
2003年6月拉美作家在西班牙塞维利亚聚会。阿根廷作家、新闻工作者罗德里格•弗莱撒【Rodrigo Fresán,1963— ,成名作《阿根廷故事》(1998)】认为:“毫无疑问,波拉尼奥作为拉美文坛领袖是当之无愧的。”
2003年7月15日波拉尼奥去世。他在6月30日曾经与好友西班牙作家、出版家霍尔赫•爱拉尔德(Jorge Herralde)有过一次长谈,谈及《2666》等文稿的处理问题。霍尔赫根据这次谈话,写出了《为了罗贝托•波拉尼奥》(2005年出版)。书中在谈及《2666》的价值时,他写道:“这是一部沉甸甸的伟大作品,滗出了波拉尼奥叙事艺术的全部精华;这是一次伟大的文学历险,他把文学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霍尔赫是西班牙Anagrama出版社的创始人和社长(1969年至今),他慧眼识人,近三十年来帮助一批西班牙和拉美作家走上成功之路,例如,西班牙的阿尔瓦罗•彭坡(Alvaro Pombo)、恩里克•维拉-玛塔斯(Enrique Vila-Matas)、哈维尔•马利亚斯(Javier Marias)、拉美作家塞尔西奥•皮托尔(Sergio Pitol,墨西哥作家,2005年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罗贝托•波拉尼奥、阿朗•鲍尔斯(Alan Pauls,阿根廷作家、文学评论家、教授、电影编剧,成名作《往事》。2007至2013年创作了阿根廷20世纪70年代生活三部曲《眼泪史》《头发史》和《金钱史》)等人,他领导的出版社先后在1994、1998、2002、2003、2005、2006年被欧洲出版界评为最佳文学出版社之一。
在波拉尼奥与友人的谈话以及《2666》的艺术追求中,可以看出他非常在乎作品的结构,可以说,结构先于情节。从他的短篇小说中,我们知道,故事里的人物,作者早就熟烂于胸了,问题是如何巧妙地把他们安排到《2666》里的各个岗位上去,要求他们各司其职,因此全书的结构成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2666》的结构像一棵参天大树,但它是倒置的,即故事从叶子开始讲起,先说说法国文学教授让-克劳德•贝耶迪是如何接触到一位德国作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著作的,再说说一位智利教授在墨西哥的遭遇,然后再说说一个美国记者法特采访经历。此后,别开生面,讲起了墨西哥黑帮的罪行。最后才是阿琴波尔迪。表面上没有情节联系的五个部分最后都指向墨西哥的特莱沙市——全书的“根”。真像条条小路归“罗马”的叙述方式。这样的结构显然是作者运筹了多年的结果,《重返暗夜》中的短篇故事,就是未来长篇小说的一个个板块。
更为引起我们思考的是,从1975到2003年的文学创作历程中,波拉尼奥在一步步追求什么?是什么呢?他想告诉读者什么?
首先,我们先来看看波拉尼奥们这一代从来到地球上之后,他们的亲身体验是什么?他们耳闻目睹的是什么?简言之,就是人类的罪恶,就是邪恶、贪婪、杀戮、欺诈,就是人性中恶的一面,这在战争贩子、政客、为富不仁者身上表现得尤甚,他们当然是全人类中的少数,但是他们吹起来的邪恶之风、贪污腐败之风、享乐奢靡之风为什么能风靡全球?为什么恰恰是这群邪恶之徒掌握着政权和财权,操纵着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呢?人类中的多数是善良、真诚、勤劳、勇敢的,但是,为什么这些人理性和健康的思维会为病态、疯狂的说法所左右呢?当今的“文明”越来越下流无耻、越来越野蛮了,越来越赤裸裸地、无所忌惮地残害自己的同类了,多数人为什么宁可沉默,宁可自保,而不愿意挺身相助别人呢?为什么科技进步了,而人们变得自私自利了呢?而稍有些良知的文学家、艺术家们呢,面对这样丑恶的现实,又表现如何呢?他们早就分化了!宫廷御用文人早已有之,他们的使命就是为权贵服务和欺骗老百姓。有胆识、讲道义、讲担待、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作家,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始终横眉冷对,始终以文学为生命,始终相信即使地球爆炸了,空气里仍然会残留着诗歌的符号和韵律。在贪官眼里,这样的文学家是傻子,但恰恰就是在这群“傻子”的精神世界里还飘扬着人道、人文、人性真善美的光辉旗帜。尽管这样的精神越来越被边缘化,越来越显得绝望和无助。
波拉尼奥在作品中流露出来的绝望情绪是显而易见的。面对着如此恶劣的社会环境,弱势群体的压迫感是很强烈的,孤零零的个人就更加看不到出路了。但是,波拉尼奥的性格中有叛逆的元素,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在拉美文化发展的道路上,以1810年为论,玻利瓦尔就高举独立的大旗,发动反对西班牙殖民统治的战争。独立、自由的口号成为一种传统。这种传统教育可以从拉美中学教材里得到证明。波拉尼奥喜欢读历史、哲学、文学,因此他说自己的诗歌和散文是“堂姐妹:诗歌是柏拉图;散文是亚里士多德。她俩都讨厌沉湎酒色。”他喜欢看德国历史,尤其是第三帝国的兴亡过程中,优秀的日耳曼民族在十九世纪创造了那样灿烂的文化之后,为什么会在二十世纪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为什么会衍生出法西斯主义并且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他还喜欢看苏联史,他想知道为什么开创了人类新纪元的十月革命,随后的政权杀害了那么多优秀的知识分子?这样的问题在《2666》,在《雪》《又一个俄罗斯故事》里都有明确的表述。他的观点是:要革命,不要政党。因为党派里有过多“保持一致。我特别讨厌这个一致性。”拉美的知识分子特别喜欢自由散漫,放荡不羁,几乎很少有例外。知道他们身上这个性格特征,才会比较容易理解他们的为人、为文。因为从十九世纪拉美各个共和国成立起,他们反对的就是“依附性”,主张“独立、自由”。这种思想早就深入骨髓了。面对二十一世纪种种危机,拉美的有识之士都在考虑如何摆脱金融危机、体制危机、文化危机。波拉尼奥通过文学创作表现出来的“末日感”就是这样一种忧患意识罢了。
翻译完了波拉尼奥的五部作品之后,脑海里时时想起安徒生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衣》:当众位大臣纷纷为皇帝的新衣喝彩时,那个黄口小儿的一声断喝音犹在耳。
赵德明
2013年7月31日下午五点八分北大燕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