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温柔反讽:克拉拉是这样的机械姬
编者按:石黑一雄,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5岁随父母移民英国,赢得了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和英国布克奖在内的诸多重要文学奖项。《长日将尽》和《莫失莫忘》的英国版销量均逾百万册,并被翻拍成电影。
《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的第八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在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最新作品,近日已经被引进与译介到中国。
麦克尤恩2018年访华时,白天宣传他以前写的小说,晚上被时差折磨得难以入睡时,就看他刚刚写完的书稿——《像我这样的机器》,男主角是个机器人。我听他将故事设定在20世纪80年代,但改动了关键的时代变量:英国在福岛战役中输给了阿根廷,撒切尔夫人提前下台,图灵没有自杀,反而一举提升了人工智能发展的速度,于是可以乱真的家政机器人在80年代就进入了消费市场……这个把未来嵌入过去的设定,让我想起石黑一雄在《莫失莫忘》里也把专供器官移植的克隆人拉进了70年代的背景。我向麦老师提起这本书,他一脸茫然:“我好像记得这电影……但我在写这本书时完全没想到它,是的,我确定我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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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还在写《克拉拉与太阳》时,好朋友麦克尤恩刚刚出版了《像我这样的机器》。他知道,这两本书的题材都与人工智能有关。在石黑自己完工之前,他刻意避开一切能读到《机器》的机会——他要抵抗任何有可能让他的克拉拉“变质”的可能。表面上,克拉拉和亚当确实都有相似的人设,都是那种兼具服务与陪伴功能的机器人。不过,只要你把这两本书全部看完,就能完全确定,克拉拉与亚当并没有撞型的危险——正如石黑一雄和麦克尤恩,他们就算是一个被另一个捏住了握笔的手,也永远不可能写成对方的那种样子。
至少,麦克尤恩不会像石黑一雄那样用缓慢而忧伤的调子切入故事:“商店中区,靠近杂志桌的那一侧,视线可以透过大半扇窗户。能够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乞丐和他的狗。”叙述者名叫克拉拉,我们跟着她的叙述获得了从商店橱窗里向外望的独特视角。我们很快就可以推断,克拉拉并不是在橱窗里忙碌的工作人员,而是被陈列在橱窗里——没错,克拉拉虽然在用平实的语言、平静的语气在跟我们讲故事,可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橱窗里的一件商品。
从一开始,克拉拉就提醒我们注意她看待太阳的独特方式。她在橱窗里看着太阳在外面赶路,还尽可能把脸伸过去,好接受太阳的滋养,为此引起同伴的抗议,说她总想把太阳据为己有。我们由此可推断出,克拉拉和她的同伴都是依靠太阳能维持生命运转的机器人,他们陈列在橱窗里供人观看、选购,为人们提供服务。这些机器人有个统一的型号,叫AF。AF更新的速度很快,我们读到后面几章就会发现,克拉拉是第四代AF,也就是所谓B2型的。比起刚刚上架的第五代B3来,克拉拉和她的同伴们似乎已经有了滞销的趋势,他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
小说写得很慢。我们耐下性子,细细咀嚼,才能感觉出越来越多的异样。到橱窗跟前来挑选的大部分都是孩子和孩子的家长,可见AF的设计定位就是儿童的成长伙伴,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孩子释放负能量的渠道和工具。经理灌输给克拉拉的理念充满了善良、慈悲和同理心,她说,“如果有时候一个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带着怨恨或悲伤,透过玻璃说一些让人不愉快的话,你不要多想。你只需记住:一个那样的孩子很可能是满心沮丧的。”不过,克拉拉透过橱窗看到的世界却无法用经理说的那些真善美的道理来解释,她看到有的孩子对他的AF很粗暴,有的孩子并不需要陪伴,她还看到大人们在马路上暴力相向。在她眼里,这些大人们“打起架来,就好像世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地伤害彼此”。
克拉拉在橱窗里陈列了四天之后,一个叫乔西的少女走进了她的世界。乔西看起来很聪明,打第一眼照面就喜欢上了克拉拉,但是克拉拉从她的步态里就能看出乔西的身体很羸弱,而且她母亲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选购这个机器人不仅仅是为了哄女儿高兴,这个计划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而母亲对此欲言又止。几经犹豫,在乔西的一再坚持下,母女俩终于把克拉拉买回了家。
在乔西家,克拉拉就如同生活在一团精致的迷雾中。表面上看,尽管乔西的父母早已离婚,但家里生活富足,母女关系和谐,一切都是幸福的中产阶级生活该有的样子。然而,克拉拉从琐碎的生活细节中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蛛丝马迹:首先,乔西与邻居的孩子里克青梅竹马,就像《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那样从小立下誓言要永远在一起,但里克似乎并不属于乔西的生活圈层,他的母亲认为他绝无可能考上乔西要去的那所名校;其次,我们发现,他们之间之所以会有这样不可逾越的鸿沟,是因为他们各自的母亲曾经做过截然不同的选择:乔西从小经历过一种叫作“提升”(lifted)的程序,改善优化了她的基因,而里克却没有;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种“提升”的过程其实是存在风险的,而乔西的身体就承受了“提升”带来的巨大代价,她的健康受到了损害,正在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事实上,乔西的姐姐萨尔,当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病入膏肓,几年前就已经不治身亡了。对此,母亲一直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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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故事进展到这里,所有这些线索都是我们透过克拉拉的叙述推断出来的。直到小说结束,克拉拉也不交代具体的时间地点。她把眼前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对于事物之间的深层关系或是语焉不详,或是点到即止。克拉拉恪守机器人的视角,给我们的阅读造成了大量留白。我们能感知到的是,这并不是描写当下现实的小说,它显然具有某些科幻小说的元素。但与一般科幻小说不同的是,它几乎没有在交代时空背景、解释科学道理、构建世界观框架上耗费笔墨。同样的,石黑也不会像麦克尤恩那样,精心设计机关,描述亚当如何迅速玩转人类的智力游戏,如何用他美好的初衷将他的主人一步步逼到尴尬的境地。
一如既往,我们看着麦克尤恩凭着他强大的逻辑和丰富的背景知识直奔“麦克尤恩瞬间”。石黑一雄完全是另一种写法。直到读完《克拉拉与太阳》,我们仍然对这个特定时空所达到的人工智能水平,对于所谓“提升”是一种怎样的过程,没有清晰的科学概念。“提升”为什么会造成乔西姐妹的疾病,“提升”技术与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制造污染的“库廷斯机器”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这部小说都没有完整的解释。我们只能通过克拉拉断断续续的叙述,大致构建出自己的猜测。
我们在《莫失莫忘》里接触过相似的配方。石黑在处理《莫失莫忘》的时候同样将科技因素淡化到极致,科幻元素只负责提供简单的设定。石黑真正关心的是在这样的黑暗设定下,这些克隆人如何从懵懂到醒悟,如何从无忧无虑到直面命运的诅咒。不过,这部小说更动人的地方在于,令人恐惧和悲伤的设定与平凡琐碎甚至优美的现实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小说中用了大量缓慢而诗意的笔墨,耐心描写囚禁克隆人的寄宿学校里的日常生活,与残酷的真相形成令人震惊的对照。
詹姆斯·伍德将这些优美的描写形容成“淡金色的散文”,并且解释了这样写的妙处。伍德说:“这部小说将科幻叙事穿插在真实世界的肋骨缝之间,让它在呼吸中吐出令人恐惧的可能性,继而将科幻小说转向,反过来安置在人类身上,让它在恐怖的同时流露出平凡的感人气息。”也就是说,写克隆人的生活和感受,最终还是为了用他们的故事来隐喻人类自己的问题,当我们不由自主地代入克隆人的叙述时,他们的无助也就成了我们的无助。
我们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尤其是前半部分里同样能读到这种“淡金色的散文”。无论是克拉拉在橱窗里看街景上的人世百态,还是到乔西家里不紧不慢地观察环境、推断人物关系,都写得那么生活化,节奏如田园诗一般舒缓而优美,间或才有恐惧和不祥的微风一丝丝渗进来。耐人寻味的是,克拉拉被人类预设的参数显然都是人们自己从来没达到的道德标准,比如善良、无私、强大的共情能力,因此克拉拉虽然对身边观察得事无巨细,但她对人们言行的判断却始终充满善意,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看到好的一面。不过,克拉拉的视觉跟人类不同,所有景物在她眼中是分成一格一格的。有时她眼中的画面会出现奇特的分裂,而这往往与画面中人物的心理状态有关。比如,当乔西的母亲故意找到与克拉拉单独相处的机会,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扮演”乔西时,克拉拉眼中的母亲的形象就会发生裂变。
小说没有交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分裂画面——与之对应的是人格的分裂,还是对他人以及自我的欺骗?无论如何,我们至少可以看出,母亲当初把克拉拉带回家,不仅仅是为了陪伴病重的乔西。果然,此后小说的叙事节奏开始加快,此前埋下的各种若隐若现的矛盾终于浮出水面,并且纠缠在一起,而克拉拉成为这一切冲突的旁观者和参与者。当年是否参与“提升”,成为今日所有痛苦的根源。绝望的母亲把克拉拉当成了救命稻草,想让“高仿”的乔西的皮囊与智能机器人克拉拉合成一个乔西的替代品,用来“延续”乔西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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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最具有哲学性、最有思考空间的部分就在这里。替代项目的主导者卡帕尔迪先生振振有词,声称在人工智能发展到高级阶段,每个人的内核深处并没有什么独一无二、不能复制的东西,他实际上等于否定了人的精神层面的主体性和独立价值,将“万物之灵”分解为一连串数字编码。这种看起来有理有据的论调甚至对一向反对延续计划的乔西的父亲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他对克拉拉说:“我想,我之所以恨卡帕尔迪,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怀疑他也许是对的。怀疑他的主张是正确的。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父亲的激烈反对,除了出于对女儿乔西的爱,实际上更大的动力在于捍卫自己对人类这个物种的信念。问题在于,当一种信念需要激烈捍卫时,恰恰说明它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事情到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相当吊诡的局面。围绕在乔西身边的人们,都在痛苦而热烈地讨论着乔西能不能被延续、人类能不能被复制,众人的潜台词都是对乔西的康复不抱任何希望,他们实际上已经完全放弃了乔西。只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甚至不能称之为人。只有机器人克拉拉还在千方百计地思考怎样摧毁造成环境污染的库廷斯机器,怎样拯救乔西。
最终的解决方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我们不妨把这个小小的悬念留下来。可以略微提示读者注意的是,解开这个悬念的钥匙就藏在小说的标题——克拉拉与太阳——中。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麦克尤恩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方案,但它一旦出现在石黑一雄“淡金色的散文”中,却又显得那么贴切自然。
惟有在一个问题上,克拉拉和亚当是同一类(机器)人——他们的最高理想都是无限接近人类,是尽可能地成为真正的人。他们都是按照一个“完人”的道德标准来设计的。他们的宽容无私、自我牺牲完全发自内心,这样的境界是人类本身从未达到的。与此同时,人类自己却在忙于不择手段地将自身参数不断“提升”、优化,为此不惜损害环境、自我欺骗。小说里,得到提升却差点搭上性命的乔西曾向母亲表示,尽管身体弱不禁风,但她并不后悔接受了提升,而错过了提升的里克与母亲却为当年的决定后悔不迭。当机器人(自以为)在追求人性化、人格化、理想化的时候,人类自身却在非人化、机器化——我们拨开石黑一雄温柔的言辞,看到的正是这样绝妙的、强有力的反讽。
- 糖匪:评《克拉拉与太阳》[2021-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