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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中国一日·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全国作家联动大型文学主题实践活动采风作品—— 杨献平:工匠之心,劳动最美 ——记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梁恩荣

来源:川经瞭望客户端 | 杨献平  2021年05月13日09:09

“记得修建五号高炉的时候,苦点累点没啥,大家都一样,最怕的就是女人每个月的麻烦事,去一趟厕所,都要跑很远。既耽误事儿,自己又很难受。索性多垫点,这样的话,坚持得会久一些。蹲下来,那个水啊,淅淅沥沥往下流,不知道是汗还是那个啥。”我看着梁恩荣,这个眼神坚毅、脸色白皙,但有些瘦弱的女焊工,从内心里觉得了感动。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居然在攀钢集团最为艰苦,也最为繁琐的修建公司工作。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建设攀钢,党中央高度关注,毛泽东主席曾说:“攀枝花建不好,我睡不着觉。”邓小平同志去攀枝花视察时候说:“这里(攀枝花)得天独厚。”并代表党中央,确定了攀钢的选点位置。与此同时,“好人好马上三线”这句话,响彻全国,作为新中国“三大矿”之一,在此后的日月里,以鞍钢、首钢为基础,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荒无人烟的峡谷中扎下根来,风餐露宿,以坚定的政治信仰和为新中国建设事业献身的理想,投身到攀钢的建设当中。

岁月更易,时光倥偬,半个多世纪之后,攀钢及其产品不仅在特殊年代发挥了其应有的重要作用,为新中国的钢铁工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原先只有三户人家的攀枝花,也发展成为了一座极具现代化的城市,这其中的筚路蓝缕、艰苦卓绝,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的。无数的先辈在这里扎根,把自己的青春和一生都献给了新中国的钢铁工业,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加入到了这一座新兴城市。梁恩荣说,他的父母亲就是其中一份子,当年响应国家号召,从陈毅元帅故乡,即四川乐至,拖家带口地来到攀枝花,并且加入到攀钢这个大集体当中的。“像我这样的‘攀二代’很多。而且,攀枝花就是一个移民城市,哪个地方的人都有。先前,大家来到这里,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建设新中国。”

做一个工人挺好

绿树、草坪之间,散落着安静的厂房,高炉耸起,在金沙江边是一种标志,也是一种见证。我惊叹,现在的攀钢,尽管是一家钢铁钒钛企业,但空气干净,没有一丝灰尘,也没有轰轰隆隆的噪音,我惊奇,同去的诗人黄薇说:“现在的攀钢,是中国的钒钛之都。全国长达数万公里的高铁铁路上,每一公里当中,就有攀钢生产的钢轨。”说话间,车子穿过凤凰花掩映的道路,到一座楼房前,见到了梁恩荣。

1978年,梁恩荣出生,还在襁褓中,就随着父母和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爬山越岭地来到攀枝花。从记事起,父亲给她的印象就是倔强,还特别爱帮助人,自己的孩子和别人闹别扭,总是先训自己家的孩子,为人清高,从不轻易开口求人。全家人靠着父亲一个人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在学校,由于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多次建议梁恩荣考高中,再读大学,并对她说:“将来的世界是大学生的天下,是知识系统完备和能力素质高的人的舞台。”梁恩荣也向往攀枝花之外的世界,也想走出攀西裂谷,去见识和经历更多彩和充满机遇与挑战的社会舞台。可她面对自己的家境,她心里想的是,早点参加工作,就可以帮着父亲,解决一家人的生活问题。

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也是从自身的实际情况出发的。某一天黄昏,父亲回到家,梁恩荣上前说她想报考攀钢技校。父亲也是一个工人,对梁恩荣这个女儿,还是寄予厚望的。听了女儿的话,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想当工人是好事,可你还小,该有更高更好的想法。这件事,你自己要好好想想,不要一时冲动,耽误了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听了父亲的话,梁恩荣肯定地点点头说:“我觉得攀钢挺好的,像您这样,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当工人,我觉得挺好的。再说,生活的担子,也需要有人来分担。”

父亲当时没有吭声,但他的眼睛里,依稀有泪花。多年之后,梁恩荣和早已退休的父亲聊天,父亲才对她说出了他当年的心情,“有一个理解自己的女儿,非常幸运。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女孩,懂得父母的辛苦,对我们当父母的来说,也是一个天大的福分。”

梁恩荣报考攀钢技校的时候,父亲坚决反对她选择修建专业,在钢铁企业,修建工人面对的都是几吨甚至几十上百吨的“钢铁机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怎么能够扳得动、拧得紧那些粗大的螺丝呢?梁恩荣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便选择了焊工专业。

移动的铁房子

修建公司就像整个攀钢的“筑巢人”和“维护者”,无论哪个厂、哪一台设备出了问题,或者检修和保障运转,修建公司都义不容辞。在攀钢厂区,不论何处,只要看到一座孤零零的铁皮房子,放在路边或者某个荒滩上,或者某座厂房后面,人们下意识就会知道,这是修建公司的工人在作业。这在偌大的攀钢厂区,是一个醒目而又明确的标志。曾在攀钢工作过的诗人黄薇说:“修建公司工作的新闻在《攀钢报》占主要位置,因为,这是一个涉及全面的大事,其中包括产品生产质量和效率、安全与确保安全等方面。”

刚入职的时候,梁恩荣才19岁,一个柔弱的小姑娘,跟着同事在厂区内到处作业。“那时候,铁房子中间挂着一面布帘子,这边是男的,那边是女的。换衣服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裸着一样。这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总是令人一件尴尬的事儿。可当时的条件就那样,男女都一样,谁也不能例外。”梁恩荣说。起初,梁恩荣有些不习惯,毕竟男女有别,再说,还是一个刚入职的小姑娘,无论怎么说,在这样的环境下换衣服,心里总是有些障碍的。这时候,她想到了父亲,一个在攀钢工作了一辈子的老职工,也认识很多人。梁恩荣想,如果自己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工种,父亲一定会帮忙的。可当她信心满满地求助于父亲时,父亲却不吭声。沉默许久,梁恩荣觉得,父亲一辈子不愿意开口求人,这时候再让他开口,显然是在为难他,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来之则安之,从此之后,梁恩荣彻底打消了换工种的想法。

她的工作性质是三班倒。通常,一只锅炉的焊接工序复杂,对技术要求也很高。这样的工业用锅炉,不同于家用铁锅,巨大不说,为了保证焊接不留缝隙,完美而又符合技术要求,焊工只能钻到锅炉里面作业。锅炉里空间狭窄,形状也不规则,多数时候不仅要仰角焊。顾名思义,就是需要焊工仰着脸,举着脖子进行焊接,焊枪和焊条迸溅的火花和融滴劈头盖脸落下来,甚至砸下来。“谁的身上没有,胸脯、小腹、大腿上,都有很多铁花烫伤留下的斑点。”梁恩荣说。

试想,一个人长时间举着脖子,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待在一口大铁锅里焊接作业,浓烟滚滚,铁水飞溅,覆盖了整个人的身体。电焊的弧光伤眼睛,还可能导致红外线白内障、视力减退,甚至失明。作为一个女工,电焊工对于梁恩荣来说,不仅是一个技术活儿,更是体力活。有时候一蹲就是十几个小时,仰角焊也是。因为,有的锅炉焊件厚达100毫米,一焊起来,就要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小时。

女焊工

“锅炉里空间小,作业面又不尽相同,得学会左右开弓,还得不断改变姿势,才能作业。”梁恩荣说。如果其中一个人做不好,后来接班的人就很难弄。这个技术活儿,不仅考验自己的电焊技术,更体现工友和工友之间的衔接和合作。……在电焊作业中,多数时候一道工序需要十几个甚至三十多个小时的连续工作,这么长的时间段,一个人肯定是无法完成的,只有不断地接力。正如梁恩荣所说,前面的工友焊接得非常好,后面的就会省力,接着作业就可以了,不仅可以节约时间和成本,也大大提高了施工和维修的效率。

当然,也有一些新入职的工友,有时候焊得不太好,一动就脱落了,这很影响工期,但大家也能谅解。最重要的是,通过多年的实际工作和潜心揣摩,梁恩荣的电焊技术在攀钢已经是一顶一的了。2014年,梁恩荣荣获全国技术能手的光荣称号;2019年,开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此外,梁恩荣在攀钢、四川省内获奖无数,早已是修建公司里最负有盛名和实际工作能力最强的女工匠了。

荣誉和一流技术的背后,是长时间地磨练,工作上的自我高标准的要求。“最重要的是用心。”梁恩荣说,行行出状元这句老话是对的,不管在哪个工种,哪种职业,只要热爱岗位,用心去做事,再加上自己的领悟力,就会把一切事情做好。起初,在电焊这个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讲究“轻重缓急”的工种当中,一个焊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断地总结经验,用心去揣摩弧光之下的钢铁融合的最佳节点和状态。

“所谓的一流技术,都是无数焊条堆出来的。工作是最快乐的,劳动着,自食其力,也能为集体和国家做贡献,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还没有加厚手套,只有一般的手套,作业的时候,融滴和铁花源源不断落下来,滚烫,连焊枪都烫手,时间长了,满手掌都是燎泡,还必须得及时挑开,挤掉里面的清水,才觉得不怎么疼。现在条件好了很多,手套和工作服,质量和防护性都比较好。对于我们这些焊工来说,也是沾了时代发展,特别是科学技术发展的光了。不然的话,手上、身上肯定早就是千疮百孔了!”梁恩荣说。

她印象最深的,还是五号高炉(现在习惯称为三号高炉)的建设。那是新高炉,在一大片空地上,四面没有遮挡,更没有树木绿荫,她和工友们三班倒,无论白天黑夜都在野外工作。尽管攀枝花的冬天不怎么冷,但冷起来也非常令人恼火,作业当中,身体的一边是滚烫的,后背和颈子却冷飕飕的。这种感觉,真可谓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夏天的攀枝花温度高达36摄氏度左右,工地上没有开水,一番作业下来,感觉身体像是烤干了一样,抓起自带的水杯就是一顿猛灌。

令人觉得最难受的,便是女人每月来例假的时候,很麻烦,但工作不能停。正如本文开头引用梁恩荣的话说,只能多垫点,时间长点,跑远处的厕所少点。全身大汗淋漓,从头上一直流到脚踝,打湿了鞋子。很多时候,身上流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女人的那个啥。梁恩荣说的时候,眼圈有些发红,泪水悬悬欲滴。作为男人,我无法体验女人在大热天进行电焊作业时候,又逢月事的那种感觉。

岁月的力量与馈赠

“做完一个作业,要转移到另一边。之间是一根三米长的钢板,宽度只有不足一米,下面是悬空的,一旦摔下来,肯定得受伤。那时候年轻,啥也不怕,有时候直接就快步跑过去了。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年轻时候的胆子太大了。”回想起曾经的焊工岁月,梁恩荣心有余悸,却又幸福地说。此外,她还给我说了一件事,在烧结厂作业的时候,要爬到40米高的皮带通廊柱上进行焊接。这事儿,原本是男焊工做的,但梁恩荣当仁不让,猴子一样直接爬了上去。那铁架子左右不靠,凌空悬置。上到最上面,由于身体的重量,左右摇晃,幅度还很大,下面的工友让她赶紧拴紧安全带,她却觉得没什么。

说起这些的时候,梁恩荣的表情有些复杂,其中有对青春年代的回忆,也有对岁月消磨的惋惜。当我问及她个人情况的时候,梁恩荣说,当年,她身边的工友也有年纪相当的,但她觉得,夫妻两个,千万不能在一个单位。她在修建公司,她从小就知道,这个工种是不分昼夜的,而且完全没有节假日和休息时间,哪台设备出了问题,哪怕半夜三更,下大雨,都得立马动身,赶往现场排除故障,可以说是没日没夜的一个工种。“将来生了孩子以后怎么办?两个人在一个单位,干的是同一个工种,谁来看孩子?”梁恩荣说。她的另一个要求就是,对象的家一定要在攀枝花,结婚后有了孩子,爷爷奶奶能够帮忙带。这也就是说,自从参加了工作,梁恩荣就把自己当成了攀钢的一份子,她的所有个人打算也在无形中服从了工作性质。我觉得她的这个想法异常单纯,体现了“攀二代”极其简单的人生要求,同时也反映了当时时代中人们的意愿和个人生活规划。

现在,梁恩荣以名师带徒的方式,为本单位和其他单位培养了十多名焊接人才,其中有半数以上的徒弟,在全省和攀钢的技术比武当中,获得了前三名的好成绩。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在电焊专业上,梁恩荣不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已经是攀钢为数不多的名师之一。自她2014年获得全国技术能手称号之后,2018年,她被评为四川省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2021年,她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此外的荣誉,大小几十项。在梁恩荣看来,荣誉只能是荣誉,也只能代表一段时期的工作成绩,并且,这些荣誉的获得,都是和单位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自己所供职的攀钢修建公司,给予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舞台。

作家杨献平与梁恩荣合影

梁恩荣说:“尽量做好,做得更好。坚守本职,工作最美。”这是她时常说给自己的一句话。而在我看来,梁恩荣迄今为止的人生,是和焊条发出的璀璨弧光联系在一起的;是岁月的沉淀与馈赠,更是一个女人钢铁丛林中披荆斩棘、焊接天下的辛苦与荣耀。

告别梁恩荣,攀钢文联秘书长、作家陈元丁带我们去参观了攀钢集团钒轨梁厂,在偌大的厂房中看钢花飞溅,钒轨梁如龙出游,一条龙的工序,自动化的操作,显示的是攀钢集团这些年来在转型之路上的成功,也体现了攀钢集团,这一老字号的钢铁企业,已经走进世界同行业的前列。出攀钢厂区,蓦然看到对面山上的小区,整齐而又亮丽,凤凰花此时开得甚是艳丽,红红的,与攀枝花的晴天丽日异常和谐。

作者简介:

杨献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沙河人。曾在西北和成都从军。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等。现居成都,任《四川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