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的与飞扬的——铁凝和她的文学世界①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 | 张莉 2021年05月22日07:53
内容提要:论文旨在梳理铁凝40年来文学创作的美学追求。知青生活对于铁凝创作至关重要,土地、农村、农民以及与之相伴的朴素生活构成了铁凝文学世界的质地,这是独属于铁凝的丰厚创作资源,也使她养成了一种朴素的思考方式。无论从作品数量、质量、风格多样性以及成熟度而言,40年来,铁凝作品有她的不变、她的守持,但同时也有她的蜕变与持续成熟,正是因为在不同阶段都能写出不同以往、不断精进的优秀作品,铁凝才被称为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
关键词:铁凝 朴素的思考 女性的内省 “诚”与“真”
作为作家,铁凝对棉花情有独钟。棉花常常在她作品里出现,而棉花地则是她诸多小说故事的发生地,目前为止,她有两部重要作品都以棉花命名——中篇小说《棉花垛》里,写了棉花地里发生的故事,而在最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笨花》里,她则书写了几代人在“笨花村”的生活。谈及为何起名“笨花”,铁凝说:
“笨”和“花”这两个字让我觉得十分奇妙,它们是凡俗、简单的两个字,可组合在一起却意蕴无穷。如果“花”带着一种轻盈、飞扬的想象力,带着欢愉人心的永远自然的温暖,那么“笨”则有一种沉重的劳动基础和本分的意思在其中。我常常觉得在人类的日子里,这一轻一重都是不可或缺的。②
“笨”和“花”何尝不是铁凝文学世界的品质?
朴素的思考
1957年9月,铁凝出生于北京,后随父母迁居河北保定。父亲铁扬是当代著名油画家,母亲是声乐教授。16岁时,父亲带她去看望著名作家徐光耀。读过女孩子的作文后,徐光耀非常激动,连着说了两个“没想到”,他对铁凝说,“你写的已经是小说了”③。这个评价对少年铁凝是莫大鼓励。
铁凝的处女作是《会飞的镰刀》,这是她在1975年创作的。也是那一年,铁凝高中毕业。“我想当作家。父亲说中国作家是理应了解乡村的,他冒险地鼓动着我,我冒险地接受着这鼓动。其实,有谁能保证,一旦了解了农村你就能成为作家呢?”④从1975年下乡到1979年调到保定地区文联,铁凝在博野县张岳村生活了近四年。四年间,这位年轻人写下四五十万字左右的笔记,关于她对农村生活和农民的理解。当然,务农4年的时间里,她也开始发表 《夜路》《丧事》《蕊子的队伍》等短篇小说。
铁凝的成名作是《哦,香雪》,发表在1982年第5期的《青年文学》。香雪是个17岁的农村姑娘,小说写了火车对乡村人生活的冲击,写了香雪用40个鸡蛋到火车上去换一个塑料铅笔盒的故事,文风清新、自然、生动,有如来自山野的风。孙犁读到后很兴奋,特意写信给她:“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⑤在信中,孙犁甚至谦虚地对这位年轻作家说:“我也写过一些女孩子,我哪里有你写得好!”⑥《哦,香雪》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选载,获得了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研究者称农村少女香雪是“铁凝艺术世界中第一个被公认的、成功的、美的形象”⑦。《哦,香雪》后来也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事实上,香雪不仅受到中国读者喜欢,还翻译成了英、日、法、意、德等多种文字出版,不同国度的读者都曾为这部作品打动,因为它表现了一种人类心灵共通的东西。
1983年对于铁凝来说是收获之年,这位26岁的青年作家不仅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还发表了卓有影响力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获得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女主人公安然,是个向往自由自在,渴望远离复杂人际关系的女中学生,她健康、开朗、明亮,深受青少年喜爱。这是1980年代没有沉重历史负担的人,作家准确把握到了时代的敏感点,将她对未来的思考集中在人物身上。在当年,每个女孩子都渴望穿上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当时人们甚至把“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叫作“安然衫”。文学史上,安然和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里的乔光朴一样,成为当时在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学新人。如果说香雪代表了1980年代我们对美好文明生活的向往,那么安然则代表了我们的理想人性和理想人格。《哦,香雪》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都在1980年代被搬上大屏幕,受到观众欢迎:同名电影《哦,香雪》荣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儿童片水晶熊大奖;《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被改编为电影《红衣少女》,荣获百花奖和金鸡奖的最佳故事片奖。
当年,年轻的铁凝及其作品给人惊喜。批评家一致认为宝贵的农村生活经验给予了她丰厚的创作素材,这当然有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农村生活使她养成了不同寻常的理解力。如《村路带我回家》中,下乡知青乔叶叶选择了在农村生活而不是回到城市,原因很简单:“ ……我愿守着我的棉花地,守着金召,他就要教会我种棉花了。让我不种棉花,再学别的,我学不会。”⑧一如当年赵园的分析,“作者以极其‘个人’的人物逻辑,使人物的回归、扎根‘非道德化’,与任何意识形态神话、政治豪言、当年誓言等等无干,也以此表达了对当年知青历史的一种理解:那一度的知青生活,不是炼狱不是施洗的圣坛不是净土不是‘意义’‘主题’的仓库不是……作者没有指明它‘是’什么,或者‘是’即在不言自明之中:那就是平常人生”⑨。这也是最初铁凝进入文坛时所带给人的喜悦:她以一位书写者的本能拒绝了知青文学中那份高高在上、那份时代赐予的深厚的意识形态性,那份深藏其间被诸多作者读焉不察的等级意识。她通过笔下那些以笨拙并不机敏著称的人物的选择,显示了自己对世界的“别有所见”⑩。
共同生活、共同劳动使铁凝与农民凝结了深切的情意,她不把自己与他们区别开来。这最终构成了铁凝认识世界的方式——农村的一切,在她笔下有了一种他人无法察觉的气息。《孕妇和牛》中,乡间怀孕的妇女和怀孕的牛如此可爱,她们互相映衬,成为美好景象:“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去,都快收麦子了,麦穗已经很饱满,麦田一望无际,在地头上,站着一个怀孕的妇女,挺着大肚子特别自豪。我觉得那个‘景象’特别打动人,就想把它写成小说。”《孕妇和牛》是铁凝经典小说,一经发表便得到无数读者的喜爱。在汪曾祺眼里,这部小说写的是“幸福”:“古人说:‘愁苦之言易好,欢愉之言难工。’铁凝能做到‘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这是一篇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你怎么能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散文《草戒指》里,铁凝谈到对冀中平原上狗尾巴草的记忆,女孩子们常常编成草戒指戴在手上,它盛载着她们的向往和期待。草是如此不起眼,但因为代表着情意便又变得珍贵和不平凡。将草和戒指放在一起思考,这位作家认识到,“却原来,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却原来,延续着女孩子丝丝真心的并不是黄金,而是草”。这样的联想和思考都显示了铁凝卓异的审美能力,正如世界上所有优秀作家都拥有的那种能力——他们总能够将这个世界上真实的、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东西进行重新组合,进而引领我们重新理解和认识世界。
这位作家看到这个世界的普遍性,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共通与共情。《麦秸垛》里,城市女青年杨青看到乡村生活和大芝娘的际遇,但也看到了“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乡村,有人死守着,有人挪动了”,其实,那也“不过是从一个麦场挪到另一个麦场”。叙事人顺着杨青的眼睛看到,“城市女人那薄得不能再薄的衬衫里,包裹的分明是大芝娘的那对肥奶,她还常把那些穿牛仔裤的年轻女孩,假定成年轻时的大芝娘”。不只是在“此处”思考“此处”,铁凝对人世的理解从不画地为牢。她有她的辽远,她的犀利。关于《麦秸垛》的创作,铁凝提到出访挪威的经历,在奥斯陆她听到小婴儿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想到华北平原土炕上婴儿的哭声,想到农村街坊邻居娃娃们的哭声。“原来全世界的小人儿都是一样的哭声,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韵律,要多伤心有多伤心,要多尽情有多尽情。”由此,这位作家想到:“当一名三代以上都未沾过农村的知识妇女同我闲聊时,为什么我会觉得她像哪位我熟悉的乡下人?为什么我甚至能从那面容粗糙、哭天抢地的吵闹的农妇身上看见我?哪怕从一个正跳霹雳舞的时髦女孩儿身上,我也看见那些山野小妞儿的影子在游荡。”
城市与乡土、富裕与贫穷对这位写作者并未构成真正的分界,那种简单的关于文明与愚昧、先进与落后的划分也是危险的。在写作之初,铁凝就以一种朴素的情感去理解世界上的人:女人有她们共同的际遇,人和人也有。农村和城市没有必然的等级,而人的生活和情感也有着相通和相近的一面。这种朴素的角度与情感最终使这位写作者拥有了非凡的理解力。一种与土地、与农村、与农民的深厚情感在她那里被点燃。那些面目平凡的农民形象因为这样的情感而变得不凡,他们心地质朴,隐匿在他们内心深处的聪明、智慧、仁义、诚信,包括那些虚弱、贫穷和精明,也都在这位作家的文字世界里展现。
女性的内省
1988年9月,长篇小说《玫瑰门》在大型文学期刊《文学四季》创刊号上首发,随后,作家出版社出版《玫瑰门》单行本。《玫瑰门》聚焦于司绮纹为代表的庄家几代女性的人生际遇,深刻揭示了女性命运与现实、性别秩序与历史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读者尤其难忘外婆司绮纹的一生,这个女人经历了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等历史时期,经历种种人生变故,但生命力依然旺盛。事实上,小说书写的并不是那种传奇女性,相反,《玫瑰门》剥离了一般意义上对于女性命运的书写和理解,铁凝着眼于一个女人与自我的搏斗,着眼于一个女人与她的生存环境的搏斗,着眼于她由年轻到衰老,由强悍到虚弱,由雄心勃勃到无能为力的生命过程。铁凝冷静直面一个女人的可怜和卑微,以及她内心深处的肮脏、龌龊、黑暗与苦苦挣扎。
小说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不同时代的批评家们都曾给予过高度评价。曾镇南说:“铁凝在司绮纹形象身上,不仅汇聚了‘五四’以后中国现代史上某些历史风涛的剪影,而且几乎是汇聚了‘文革’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的极为真实的市民生态景观。小说最有艺术说服力震撼力的部分,无疑是对‘文革’时期市民心理的真实的、冷静的、毫不讳饰的描写。这种描写的功力在揭示司绮纹生存中的矛盾方面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戴锦华认为《玫瑰门》“表现了令人震惊的洞察、冷峻和她对女性命运深刻的内省与质询”。谢有顺则称赞《玫瑰门》是“借由个人与时代、个人与个人之间的隐秘斗争,深刻地写出了三代女性在一个荒谬年代里的命运脉络”。30多年来,《玫瑰门》不断被诸多文学史家重新解读、阐释,累积的评价之多,已然构成庞大而复杂的阅读谱系。
《玫瑰门》被文学史认为是中国女性文学的巅峰之作,也通常被认为是铁凝的转型之作,她的风格由清新而犀利、复杂、深刻。事实上,文学史家们将铁凝的一部分作品视为中国女性写作的典范之作,这些作品包括中篇小说《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对面》《永远有多远》以及长篇小说《无雨之城》和《大浴女》等。《无雨之城》是铁凝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是著名的“布老虎丛书”之一,畅销百万册。《无雨之城》是关于人的情感故事。小说中固然书写了官员普运哲的处境,女记者的痛苦,但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那位官员的妻子葛佩云。这位官员妻子刻板、机械而又麻木地生活着,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生活细节,比如她总喜欢在鞋垫上钉个钉子,以防鞋垫滑出来。葛佩云是可怜人,也是平庸的人,让人想到契诃夫笔下那位套中人。这样的书写代表了作家对某一类女性处境的凝视。
《大浴女》是铁凝的第三部长篇作品。城市女青年尹小跳负载了复杂的童年罪恶,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在一种内心的愧疚和不安中挣扎。人物内心的独白与复杂生长环境相呼应,形成了这部小说的独特调性。大江健三郎对《大浴女》的女性群像书写赞不绝口:“如果让我在世界文学范围内选出这十年间的十部作品的话, 我一定会把《大浴女》列入其中。”王蒙读完《大浴女》则感慨说,“却原来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承负着那么多自己和别人的包括上一代人的和社会的罪恶……读起来觉得惨然肃然”。
中篇小说《对面》发表于1993年,以一位男性的偷窥为主题,男人因不能占有“对面”那位独居女人而爆发恶意实施报复,而那个女性则因他的一时逞恶心脏病发作而离世。小说犀利尖锐,冷峻陡峭,是铁凝少有的以男性视角书写的作品,它因多重意义上的反思和批判而深受批评家们的褒扬。1999年,铁凝的另一部重要中篇代表作《永远有多远》发表,在这部作品中,铁凝将深具传统仁义美德的女性和北京精神叠合在一起,写出了胡同里长大的女孩子白大省的情感历程,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读者长久的共情风暴。这是一部深具多种文化内涵的作品,曾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后被改编为同名电视连续剧,引起广泛影响。“永远有多远”这一题目也成为了世纪末流行的“金句”,代表了某种时代慨叹。
从《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麦秸垛》到《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永远有多远》,铁凝刻画了香雪、安然、大芝娘、司绮纹、竹西、苏眉、尹小跳、尹小帆、白大省等一个个生动鲜活的女性形象,这些有着不同性格特征的女性生长于不同时代,有城市女性、农村女性,有老年女人、中年女人,也有少女;有姐妹、祖孙、母女……不同际遇、不同阶层的女性在她的作品中有着隐秘互映,形成了参差互现的美学特征。还没有哪位中国作家像铁凝这样,塑造了如此多栩栩如生、富有生命质感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曾经陪伴读者成长。某种意义上,铁凝以一系列女性群像的方式书写了中国当代女性的处境,在她的书写里,有着中国最普泛女性的生存与生活样貌。
如果说书写了丰富、复杂、鲜活多样的女性群像是铁凝女性文学作品的特质,那么,其另一独特性便是独属于铁凝的文学表达。在那些女性文学作品里,她使用了内心独白的对话体方式,这尤其表现在铁凝的《大浴女》中,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互为交错,这使她的写作有了一种众声喧哗与兀自独语交互呈现的特质。王一川认为,铁凝在文本中创造了一种“反思对话体”,“反思对话体是指一种由内心的反思和对话占据主导地位的文体样式……内心反思, 是说主人公及其他人物常常处在对于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行为的回头沉思及审视状态, 例如, 尹小跳就时常反思自己的早年行为, 陷于深深的原罪感中难以自拔, 这种反思性审视一直伴随和影响着她。内心对话, 是说主人公和其他人物总是在心理与他者和自我对话, 尹小跳就总是为自己设置一个他者, 同他展开尖锐的对话。内心反思与对话在这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正是这种反思对话体的使用,使小说得以建构一种独属于现代人的错综复杂的内心冲突世界。
反思对话体之外,铁凝作品中的抒情特质格外吸引人,这在《玫瑰门》及《大浴女》中足可以称为华彩部分,而这正是铁凝诚挚诚恳之处,一如王蒙所言:“与其他有些女作家的一个重要不同在于:第一, 铁凝是一个把自己放在书里的作家,你从书里处处可以感到作者的脉搏、眼泪、微笑、祝祷和滴自心头的血。她在作品里扮演的是一个抒情者、倾诉者、歌哭者、笑者、祝福者或者呐喊者。她与书中的人物互为代言人。你读了书就会进一步感知与理解作者,直至惦记与挂牵作者。”
内心独白、反思对话体及强烈的抒情特质构成了铁凝女性文学世界的迷人调性:那个世界绝不是封闭、单一和狭隘的,相反,那个世界是开放的、多元的、多声部的,那里众声喧哗,那里杂花生树;那里既是有关女性的生存,同时也是一个女性的自我与阔大世界的坦率对话,这样的对话中包含了女性的倾诉、困惑、质询、追问,也包含着一个女性的自我反省、自我怀疑和自我成长。这样的女性世界深具女性特质,但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女性特质,不是软弱的、自怜自恋的女性气质,相反,它丰饶、诚恳、包容、富有生机,同时,它也强劲而有力。
铁凝的女性文学有着非凡的对于女性美、女性身体、女性命运的不同理解,而这些理解也与前此以往的女性书写拉开了距离。比如关于如何理解女性身体。《玫瑰门》“鱼在水中游”一节中,小说书写了竹西身体之美,在小苏眉眼里,竹西的身体是“一座可靠的山,这山能替你抵挡一切的恐惧甚至能为你遮风避雨”,这“山”有别于其他文学文本中的女性身体,她健康、强壮、坦然,从不躲躲闪闪。事实上,铁凝多部作品里都描述过一个健康而坦然的女性身体,在《对面》中是那位拥有健壮身体的女游泳教练;在《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她是安然;在《大浴女》中,她是尹小跳……某种意义上,铁凝重新发现了女性身体之美,她将女性身体从外化的标签中解放出来。这些身体不是供欲望化观看的,但也不是用来展览的,在她这里,女性美是自然的、自在的,洗浴的女性,恋爱中的女性,年老的女性,农村的女性,那些洗桃花水的女性,都是美的。什么是铁凝笔下女性之美,是对自我身体的凝视、认同、接纳,是自信与自在,是以健康和强壮为底的。
铁凝之于女性写作的贡献是在两个向度完成的。一个向度是她将女性身体进行去魅,进行一次卓有意味的解放,她笔下的女性身体,努力逃离那种男性视角下的被注视命运,使女性身体回归女性身体本身。另一个向度的完成则是她将女性视为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也意味着,她的写作天然地具有一种社会性别意识。这里的社会性别意识指的是,将女性命运遭际放于民族国家、阶级、阶层中去理解,她躲避了男女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并不单向度地理解女性命运而是多维度、整体性地理解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女性何以成为女性这些问题。一如《玫瑰门》中,你可以看到男性之于司绮纹生命历程所构成的压迫,但更重要的是社会语境和历史负累之于一个女性的重压。铁凝并不把女性的命运简化或单线条地归之于受一个或一群男性的压迫,她将女性命运放在更阔大和更深广的背景下去思考。在司绮纹的成长过程中,她一次次被社会、被家庭抛弃,她既是受害者,但同时也是主动的施害者。这个女人之所以成为这个女人,与社会和环境有关,也与本人的懦弱、本人对恶的趋奉密不可分。作为作家,铁凝有她清晰的性别立场和性别敏感,但是,她绝非为某一立场写作,她最终遵从的是她作为艺术家的直感,不提纯美化女性自身而是逼近女性的生存真相,她从女性内心的更深更暗处去审视。
早在1989年,铁凝谈到《玫瑰门》的写作时,说起过自身作为女性如何书写女性的问题:“我以为男女终归有别,叫我女作家,我很自然。这部小说我很想写女性的生存方式、生存状态和生命过程。我认为如果不写出女人的卑鄙、丑陋,反而不能真正展示女人的魅力。我在这部小说中不想作简单、简陋的道德评判。任何一部小说当然地会依附于一个道德系统,但一部女子的小说,是在包容这个道德系统的同时又有着对这个系统的清醒的批判意识。”——那些农村女性为什么要彩礼,为什么“草戒指”如此珍贵,为什么大芝娘晚上睡觉总要抱着一个枕头?作为写作者,要紧紧贴住这些女性,写出她们夜晚中内在的欲望和挣扎,不是高高在上的观看,也不简单地给予批判,而是尽可能给予理解和体谅,写出其中的复杂、矛盾和纠结,使她们成为她们自身,而不是成为某类符号。
看到女性身体的美与力量,看到女性生命的光泽与强悍,看到她们的斑点和衰老、虚荣和自恋,不虚美,不隐恶,唯其如此,才是对所写人物的真正尊重。每一个人物都不是(也不应该是)某种写作理念的产物,而是活生生的人。什么是属于铁凝的朴素思维?是站在农村立场,对所有书写对象平等以待,同时也遵从作为女性艺术家的本能,不察言观色,不左顾右盼,既不强化也不躲闪女性身份,诚实地写出“我”之所见、“我”之所思、“我”之所感。
内面之魅
多年后,铁凝回忆起写作《哦,香雪》的缘起。她来到一个小村庄,住在房东家,“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和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这个“发现”弥足珍贵,她看到了女孩们普通生活的另一面,“我以为她们是去看电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她们是去看火车,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钟的一列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为了这一分钟,她们仔细地洗去劳动一天蒙在脸上的黄土,她们甚至还洗脚,穿起本该过年才拿出来的家做新鞋,也不顾火车到站已是夜色模糊。这使我有点心酸——那火车上的人,谁会留神车窗下边这些深山少女的脚和鞋呢。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最日常的生活里有着不为人知的兴奋,最普通不过的农村姑娘内心,有着难以为外人察觉的心之波澜。重要的是“发现”。从那位普通的农村女性身上,铁凝发现了一个人的梦想和一个村庄的希冀。这也意味着属于她的写作视点慢慢生成。她逐渐瞩目于那些日常生活中普通而本分的人们。写出那些没有故事的人身上的故事,写出他们平凡面容之下的内心起伏,是铁凝小说中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
铁凝总能发现生活的“内面”,这里的内面首先指的是日常生活本身的质感和美感。作为作家,铁凝有一种神奇的召唤本领,她总能将那些久已消失的味觉、嗅觉以精妙的句子聚拢来,进而将某种人类共通的情感牢牢凝聚在白纸黑字间。一如《永远有多远》中,她曾为我们召唤过一种“冰凉”:“我只记得冰镇汽水使我的头皮骤然发紧,一万支钢针在猛刺我的太阳穴,我的下眼眶给冻得一阵阵发热,生疼生疼。”——那些已然流逝的岁月,那些与岁月共在的情感,经由一个精当的比喻重回,昔日由此重回,美好由此再现。而这美好与情感,其实都是独属于日常生活的质感。
事实上,就像一天只吃两顿饭的香雪依然有着她的追赶火车的隐秘欢乐,安然不开心时总有酸奶化解一样,铁凝笔下的人物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发现一种微光、一种明亮。或者说,这位作家总能挤进生活的内部,发现其中的甘甜、人的可爱。那是什么样的甘甜,又是什么样的人的可爱呢?王蒙深有感慨地说:“是穿越了众多的苦涩和酸楚之后,作者的比一切失望更希望, 比一切仇恨更疼惜, 比一切痛苦更怡悦的爱心和趣味。她总是津津有味地兴致勃勃地乃至痴痴诚诚地直至得意洋洋地写到人,写到爱情,写到城市乡村(作者是一个既善于写乡村又善于写城市的作家, 我知道不止一个年长的文学人更喜欢她的写乡村之作),写到平常的日子, 写到国家民族,写到党政干部,写到画家编辑, 写到穿衣打扮、购物吃饭、出国逛街、读书执炊, 甚至尹小跳开电灯、钻被窝与骑凤凰车也写得那样有兴味, 不是颓废的享乐与麻醉, 而是纯真的无微不至的活泼与欣然。读完了,人物们再不幸也罢, 人生与历史中颇有些不公正也罢, 事情不如人意也罢,命运老是和自己的主人公开玩笑也罢, 曾经非常贫穷非常落后非常封闭也罢, 你仍然觉得她和她的人物们活得颇有滋味, 看个《苏联妇女》杂志, 看个阿尔巴尼亚故事片, 都那么其乐无穷。”因此,铁凝小说内在地给人以憧憬和向往,她有一种使读者重新认识生活、重新认识人之所以为人的能量。
发现生活内面的微光是一种能力,而另一种能力则在于她总能进入生活的“根部”,发现并勘探人性内部风景。比如短篇小说《安德烈的晚上》(1997年)。罐头厂职工安德烈的生活如此平常,他娶了自己的表妹,日子按部就班。每天他都会和同车间的女工姚秀芬聊天,后者常常会和他一起分享自己包的饺子,二人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生活着。突然有一天安德烈要调到广播电台工作了,要和姚秀芬说再见时,两个老实人想到了“一夜情”。那是个夜晚,两个人要去安德烈的朋友家相会时,安德烈却忽然忘记了朋友家的门牌号,而此前他曾去过无数次。那个夜晚,安德烈和姚秀芬最终没有能找到属于他们的房间,而秀芬饭盒里的饺子在他们分手时也掉落了一地:“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饺子落了一地,衬着黑夜,它们显得格外精巧、细嫩,像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安德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说你别管你别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那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们都已明白,这一切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又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了。《安德烈的晚上》有着隐匿的一波三折,有着一个普通人内心的翻江倒海。小说的结尾是:“他骑上车往家,车把前的车筐里摆着姚秀芬那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准备继续用它装以后的午饭。他觉得生活里若是再没了这只旧饭盒,或许他就被这个城市彻底抛弃了。”时间依然流逝,生活依然向前。某个晚上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可能并不算什么。可是,因为作家潜心描摹的那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生命中惊心动魄的一瞬由此定格,小说使我们记住了一位普通中年男人曾经有的瞬间心动,微末的生活细节被这位小说家重新注视,而一切又因为这样的注视变得不一样。
《逃跑》发表于2003年。“逃跑”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老宋来到一所地方剧团的传达室工作。他勤劳、本分、认真,任劳任怨,赢得了全团上下的信任,也收获了和剧团演员老夏的友谊。因此,在老宋罹患腿疾、面临截肢困境时,老夏和剧团人筹措了一笔钱以帮助他免于截肢。但老宋携款潜逃了,他用不到两千块钱锯掉腿,用剩下的钱来接济女儿和外孙……穷人的逻辑逐渐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令人震惊。《逃跑》根植于日常伦理,并不追求表面的喧腾和戏剧化。后来,老夏来到了老宋家乡,老宋远远看到他撒腿便跑,“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逃离。由此,铁凝将老宋推到了道德/伦理绝境:在极端经济困境里,一个人如何保有整全的身体和尊严。已经很难用正确或错误、好或者不好来衡量老宋的行为了,事实上,这部作品并没有引领我们对老宋进行道德审判,相反,它在打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力,打开我们对人的认识力。
“内面”如此具有吸引力,她带领我们发现这个世界的微妙与“魅性”——铁凝拥有一种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的本领,她能敏锐觉察普通人流畅表达之下的某种磕磕绊绊,也能精微描摹出那平淡表情之下的隐隐不安;虽然所写几乎全是最日常最习见的生活,她却总能抵达基于生活逻辑的“出乎意表”;于是,那些普泛生活便一下子拥有了属于艺术品的神奇光泽。这是属于铁凝小说的不凡。
2006年,长篇小说《笨花》发表,小说讲述了向喜一家的抗战经验,这些人是中华民族的普通人,但也是坚韧而深具民族美德的人。小说有洗尽铅华之美,作家再次回到乡村、回到村庄内部的视角。尽管《香雪》和“三垛”等都书写乡村生活,其中也有一种朴素的思考,但《笨花》变得更为朴素,铁凝叙述缓慢,卓有耐心,她以一种凝练但又古朴的方式描摹冀中平原上那些朴素、平凡、善良的人们,她写下人性的光辉幽暗和民间烟火,展现了冀中平原一代代人民面对外族侵略时的民族气节,这是铁凝写作美学的一次重要调整,由此,她的长篇小说气象变得阔大、厚重,卓有气度。
贺绍俊认为《笨花》是超越了个人生活经验的创作。王春林则认为这是铁凝的一次自我超越,与其以往长篇面目完全不同,“如果说《玫瑰门》与《大浴女》更多地将艺术的聚焦点投射向了对于人性中恶与丑的一面的挖掘与审视,那么《笨花》则将艺术的聚焦点更多地投射向了人性中善与美的一面,并且极其令人信服地在这善与美的表现过程中展示出了人性中正面力量的充沛与伟大……在《笨花》的写作过程中,铁凝向自我发出了具有相当难度的艺术挑战。但也正是在应对这一难度很大的自我艺术挑战的过程中,铁凝的小说创作于有意无意间踏入了一种如王国维所言‘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全新的艺术境界之中”。
这是重新回到最初美学风格系统的写作之变,虽然看起来依然书写人之美善,但与当年书写香雪时有重要不同。《笨花》里,铁凝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何为中国精神、何为民族气质的理解并将这种理解切实体现在她的创作中。“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产自本土,洋花由域外传来。有个村子叫笨花。”这是《笨花》的题记,它颇有含义处在于将笨和花视为事物的一体两面。“笨花”之“笨”里,有作为艺术家的本分、老实以及耐烦,也有作家对民族身份的清醒认知,这是看到外来世界后对自我处境的一次重要回视。要知道“自我”是谁,不妄自菲薄,但也不妄自尊大——这是一个低调的、不愿追赶文学风潮的写作者,敏锐、深情、热爱乡村和土地、怀有赤子之心。《笨花》中,铁凝以比朴素更朴素、比缓慢更缓慢的写作方式, 呈现了另一种独属于北中国的美学气质。
“小聪明是不难的,大老实是不易的。大的智慧往往是由大老实作底的。”铁凝说。事实上,她对“大老实”品质情有独钟:“小说家更应该耐心而不是浮躁地、真切而不是花哨地关注人类的生存、情感、心灵,读者才有可能接受你的进攻。你生活在当代,而你应该有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的心胸。这心胸的获得与小聪明无关,它需要一种大老实的态度,一颗工匠般的朴素的心。”《笨花》最迷人的东西是什么?说到底,是一位作家面对生活、面对世界的“大老实”气质。
“诚”与“真”
2006年,铁凝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2016年,铁凝当选全国文联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尽管工作繁忙,但她的写作一直以一种均匀节奏推进。201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收录了铁凝担任作协主席十年来创作的短篇小说,读者们惊讶地发现铁凝的写作发生了隐秘而细微的变化。
《伊琳娜的礼帽》(2009年)被同行赞誉为有契诃夫小说的神韵。作为旁观者,“我”目睹了一对俄罗斯男女在机舱的邂逅。尽管“我”不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但他们的动作和表情却胜似千言万语。飞机落地后,一切戛然而止。伊琳娜和迎接她的丈夫拥抱,而目睹一切的儿子萨沙呢,“他朝我仰起脸,并举起右手,把他那根笋尖般细嫩的小小的食指竖在双唇中间,就像在示意我千万不要作声”——在狭窄封闭的有限空间里,小说将人的情感际遇写得风生水起、意蕴深长,从而揭示了人性内部的丰饶、幽微以及现代人“异域”处境的斑驳复杂。
《伊琳娜的礼帽》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大奖,得到了评委及同行的高度赞扬。王德威评价说:“叙事者冷眼旁观人间风情流转,时有神来之笔,本身社会、情爱位置的自我反讽,尽在不言之中。全文严守短篇小说的时空限制,写来举重若轻。”作为同行,格非认为这部作品其实写了三个故事,“这三个本来是重叠的‘共时性’故事,作者将它们放在‘历时性’的线性层面展开。这样一来,原本很简单的故事陡然增加了厚度和力量。作者的匠心所指,正是短篇小说叙事艺术的精髓”。迟子建认为这部作品是铁凝近年小说创作中的“奇葩”:“机舱内由人间携来的不自由,与机舱外天空中广阔的自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似乎正是人类情感尴尬处境的真实写照。大胆而唯美,抒情而又节制的笔法,使小说焕发着温暖而忧伤的人性光辉。”
近十多年来,铁凝笔下的故事发生地并不宽阔,它们大都发生在家庭的餐桌上,发生在饭馆、别墅、诊疗室、旅馆、机舱里,尽管活动范围有限,但读来却有宽广、辽阔之感,小说家在短篇小说的有限空间里极大拓展了表达的无限可能。虽然批评家们看到了变化,但也都注意到,铁凝小说里总有一种不变,即“香雪”身影的存在。是的,铁凝作品里的确有“香雪”,那些年长女性都可以视为香雪成长后的身影,那是站在农村的、朴素的女性角度理解世界——香雪身上最宝贵的是,她有未受世界浸染的真淳,这种真淳,在初写作者那里,是一种本能,正是这一写作初心使铁凝最初为人所识。如何不忘来路、不受世俗所扰但又使写作更上层楼,是这位作家面对的最大难度。这也是作品中一直有香雪身影的重要意义所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写作初心的专注、聚精会神和心无旁骛,才使铁凝成为铁凝。40年风雨,40年的创作实践,铁凝对文学、对世界、对人生有着自己诸多认知,换句话说,在这个状态写作的作者是“有知”之人,但她要克服自己的“有知”,努力让自己回到“无”,回到“诚”与“真”。以初心写作并不难,难的是一直保持初心并不断精进。
诚挚地看待并理解世界和他人而不让自己为风霜、成见所侵蚀,这是一位优秀写作者最大的“诚”,也是最大的“真”。正是这种属于艺术家的“诚”与“真”,使铁凝近几年的作品有种返朴的迷人质感。《火锅子》(2013年)讲述了一对老年夫妻的日常,两位老人一起吃火锅,但他和她的味觉和嗅觉已经退化,“他”的两个眼睛都得了白内障。她发现,他热情夹给她的海带是“抹布”,不过,她舍不得告诉他,“她从盘子里拣一片大白菜盖住‘海带’说,好吃!好吃!”虽是耄耋之年,但那种与爱、温暖、柔情、甜蜜、体恤有关的情感依然新如朝露,完全不因时光摧毁而暗淡。这只属于两个人的别样“缠绵”,远胜过我们所知道、所能想象到的“缱绻”“悱恻”“热烈”。
写作《火锅子》时的铁凝并非不了解这世上情爱关系越来越薄脆如纸,也并非不知晓许多婚姻里交织着的肮脏、背叛、仇恨和麻木。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对爱情的另一种认知和书写。小说家希望记取的是被我们忽略的日常之爱与平凡情感,她希望凝视夫妻关系里的体恤、包容、扶助和彼此珍重。某种意义上,《火锅子》是返朴,也是祛魅,它使我们从一种粗糙、简陋、物质唯上的情感中解放出来,重新认识爱情的质地,它的平实、普通和隐秘的神性。
《七天》(2012年)由一位别墅女主人的烦恼起笔,她不知如何对待家中那位不断长高的小保姆布谷。从家乡回来的布谷几天之内越来越高,实在让人震惊,不仅仅如此,她时时刻刻有饥饿感,要吃光冰箱里所有的东西,而与之相伴随的是她生理期的反常,鲜血淋漓不止……谁能猜到布谷突然长高的秘密呢?布谷家乡旁边新建了加工厂,从车间流出来的废水流进村外的河,那正是全村人吃水的河。孩子吃了河里的水,上课时坐不住,乱动。污水使布谷和家人的生活发生改变。在工厂做工的两个姐姐也越长越高,厂里辞退了她们,婆家退了亲。小说结尾,布谷主动离开了雇主家。她没有再去厨房大吃,而是把房间和卫生间清洗干净,留下字条,黎明之前悄悄离开。
小说想象力卓异,它从一个女性身体的反常讲起,写出了污染曾经给每个人带来的影响,《七天》里分明有着荒诞的情节处理和奇崛的想象,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诚意,正是这样的诚意让人感受到这是切实的、切肤的,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纯朴的布谷让人想到当年的香雪,但是,布谷的故事远比香雪的故事更为复杂——将深刻的理解力、洞察力与一种真淳的善意结合在一起,这是铁凝《七天》所带来的魅力。
持续的成熟
梳理铁凝40年来的创作,多次想到奥登对“大诗人”的判断:“写一首好诗不难,难的是在不同的阶段总能写出不同于以往的好诗,而这是评价大诗人至为重要的标准。”铁凝不是诗人,但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诗人。从《香雪》到《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从《孕妇和牛》《对面》到《永远有多远》,从《玫瑰门》《大浴女》到《笨花》《伊琳娜的礼帽》,无论从作品数量、质量、风格多样性以及成熟度而言,铁凝都有她的不变、她的守持,同时也有她的蜕变与持续成熟——正是因为在不同阶段都能写出不同以往、不断精进的优秀作品,铁凝才被称为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
注释:
①本文为《文学里的中国•铁凝卷》(中译出版社2021年版)“导言”。
②铁凝:《从梦想出发:铁凝散文随笔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
③铁凝:《真挚的做作岁月》,《铁凝文集》(五),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44-445页。
④铁凝:《铁凝影记》,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3页。
⑤⑥孙犁:《读铁凝的〈哦,香雪〉》,《小说选刊》1983年第2期。
⑦贺绍俊:《铁凝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页。
⑧铁凝:《村路带我回家》,《长城》1984年第3期。
⑨赵园:《地之子》,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75页。
⑩张莉:《仁义叙事的难度与难局——铁凝论》,《南方文坛》2010年第1期。
朱育颖:《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汪曾祺:《推荐〈孕妇和牛〉》,《文学自由谈》1993年第2期。
铁凝:《草戒指》,《当代》1990年第6期。
铁凝:《麦秸垛》,《收获》1986年第5期。
铁凝:《我尽我心》,《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5、246页。
张莉:《刻出平庸无奇的恶》,《名作欣赏》2013年第8期。
曾镇南:《评铁凝的〈玫瑰门〉》,《曾镇南文学论集》,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页。
戴锦华:《真淳者的质询──重读铁凝》,《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
谢有顺:《铁凝小说的叙事伦理》,《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1949-2009》(卷6),王尧、林建法主编,苏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0页。
铁凝、大江健三郎、莫言:《中日作家鼎谈》,《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
王蒙:《读〈大浴女〉》,《读书》2000年第9期。
王一川:《探访人的隐秘心灵》,《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
铁凝:《玫瑰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页。
此为1989年2月22日《玫瑰门》研讨会的铁凝发言,《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下),盛英主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3页。
铁凝:《三月香雪》,《人民日报》2018年6月16日。
铁凝:《永远有多远》,《十月》1999年第1期。
铁凝:《安德烈的晚上》,《青年文学》1997年第10期。
详细分析见张莉《恰如其分的理解,或同情》,《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
王春林:《凡俗生活展示中的历史镜像——评铁凝长篇小说〈笨花〉》,《小说评论》2006年第2期。
铁凝、王尧、栾梅健:《“关系”一词在小说中——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铁凝:《伊琳娜的礼帽》,《飞行酿酒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页。
张莉:《作为酿酒师的小说家》,《文汇报》2017年10月1日。
《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终评公示》,《江南》2010年第5期。
参见王彬彬《铁凝〈飞行酿酒师〉简论》,《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1期。
张莉:《爱情之树长青》,《北京文学》2013年第7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