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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力于人生内涵的发掘——石楠短篇小说漫评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 | 余昌谷  2021年05月22日10:40

内容提要:石楠的系列短篇小说,从底层社会切入,着力于人生内涵的发掘,表达了“歌颂苦难”的审美特质,也鞭挞了生活中的假丑恶。她写自己从生活中体验和感悟到的内容,以质朴而厚重的笔墨和灵活多变又切合情景的聚焦艺术,展示了时代的波澜起伏,描画了人物的精神轨迹和情感真实,受到读者的热捧和好评。

关键词:石楠 短篇小说 人生内涵 审美特质 聚焦艺术

在我国当代众多小说高手树立起来的一个个建筑群面前,石楠曾以女性传记小说突兀特立;殊不知,她的一组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亦有自足自成的艺术境界。

在石楠的系列短篇小说中,《条件》是最短的一篇,也是最值得玩味的一篇。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社会问题,即有人是怎么入党的?入党的条件究竟是什么?本来,这在党章中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统计员小艾按照党组织要求写了入党申请书以后,工作更勤恳,成绩更突出,名气也越来越大,党组织反而对他越来越疏远了。眼见那些整天东游西逛,吹牛聊天,一打老K就来劲的人都入党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主动找党组织征求意见。在书记的再三点拨下,他终于明白了:入党必要“入乡随俗。”①于是乎,他不得不改变自己,跟大伙儿打麻将、打老K、画兰草……终于够上了“一个工人阶级先进分子的条件了”②。对于一个正在积极要求进步的年轻人来说,入党本来是一件很光荣、很正当的事,小艾却不得不屈就自己,不得不屈从于“入乡随俗”。因为这是“条件”,条件就是限制。它虽然不见之于明文规定,却以世俗的强大力量限制着你。这种现象是否普遍,我们不去夸大它,但人们对这种现象的熟视无睹甚或习以为常,却不能不令人感到痛心和担忧。石楠将此摄入笔端,不仅有如一声“吹哨”警醒世人,而且表达了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求实写实精神,无怪乎多少人读后感同身受,倍加赞誉。

其实,不只是《条件》,石楠的短篇小说几乎都内含意蕴,因而也都具有这样的艺术魅力。

《能人》写一位资深记者人生中的一次小插曲,与其说是鞭挞了现实中的妒贤嫉能,倒不如说是一曲无奈的人生咏叹。做了一辈子新闻工作的老杜要调去主持创办一个妇女刊物,却又无果而终,是因为老领导路主任快要离休了?还是几位副主任从中作梗?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还是两个因素都有?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实人际关系中本来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纠葛,作家敏锐地发现了,感觉到了,又艺术地表现出了,她的创作也就完成了。没有必要评判作品肯定了什么,否定了什么;张扬了什么,批判了什么。一篇“有意味”的小说,不是社会判决书,它给人的是“多味”美感,是耐人寻味又难以言说的。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路主任在离休之前动用权力非要将老杜调过来,也不是做不到的;如果路主任迟离休几年,老杜调过来更是无疑的。当然,这些假设是不存在的,也是毫无意义的,但通过“假设式”的换位思考,不也可以获取对生活、对作品的多向度认知和把握吗?再说,新闻单位的现任领导老牟对老杜还是信任有加的。所以,仅仅用批判妒贤嫉能来衡量这篇小说的社会意义,未免失之于皮相、浅露。这是一篇包含又不止于批判妒贤嫉能的小说,是一篇言近旨远耐人寻味的小说。

如果说,小艾与老杜遭遇的还只是人生中的一次无奈,那对于方亚洁来说,则是苦涩人生。方亚洁是《就在前头》中的女主人公,这篇小说写的就是她的辛酸命运史。读《就在前头》,我不禁想起竹林当年创作的《生活的路》。竹林在这篇小说中塑造了一个美丽、善良、有才气的姑娘娟娟,她与同伴张梁相亲相爱,只因上当受骗于“人面兽”的大队书记,遭玷污后最终走上了绝路。方亚洁有着与娟娟同样的遭遇,但不同的是,生性倔强好胜的她在遭到总是荡漾着慈容的老主任强暴时,奋力反抗,还重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自此以后,方亚洁的厄运也就开始了。她被诬陷为女贪污犯、女贼,被劳教三年,还被开除公职,后来丈夫又遗弃了她,她至今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住在潮湿低矮的建筑棚中。在严酷的生活打压下,她独行于个人生活之路,连昔日的同学、恋人康然都不愿见。但如今已是知名报告文学作家的康然还一直牵挂着她。他每次来这座城市都要寻访她,而这一次他们真的偶然相遇了。小说便以此次相遇为契机,或通过人物对话,或通过人物思绪,一方面展现了方亚洁的苦难遭际,另一方面又突显了她的强者气质,她有痛苦、有创伤,但同时闪耀着生活的热情,有对未来的向往,即使创痛很深,也未能把这种热情和信念淹没。10多年来,她越是躲避康然,越显出她对康然爱的执着、深沉;越是封闭自己,越显出她内心的强大、坚毅。所以,读这篇小说,如同读石楠女性传记小说一样,我们再次领略到作者“歌颂苦难”的审美特质。

作家在本质上是求真、求善、求美的;惟为真善美而写作,才会进入一种生命写作状态,而这样的写作状态对于任何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是应当必备的。石楠是一位对艺术虔诚追求的作家,也是一位进入生命写作状态的作家。她着力于人生内涵的发掘,在她这组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中,我们就时常感到真善美的存在,总会感到有一种正能量弥漫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它们虽然不直接显示于作品的认识内容,但却无时无刻不蕴藏在人物的心中,并影响和支配着人物的行为。小艾即使受制于“入乡随俗”,但仍然“转入地下”,坚持自学、写论文,“待人家都睡了,他再偷偷进行”③;老杜敢为写杂文的老刘仗义直言,这本是正义之举,即使被人认为是“通天人物”“不好领导”④,但却泰然处之;方亚洁屡遭磨难,仍不屈不挠,一边工作一边坚持自学大学课程,苦难反而造就了她的坚强。而《四十年前的爱情故事》中的陈康,更是作者歌颂人间之大爱,让世人净化心灵的一个形象。这个陈康在作品中未曾露面,却让人分明感到,他才是这篇小说的真正主人公,是他与吕琳爱情生活中的主角。当年艺院高才生吕琳就是因爱他而来到这个偏远城市的。未曾想到的是,吕琳却又与黄苏木——一个年长于她且有家室的院党委书记发生了忘年恋,并怀有他的孩子。是黄苏木移情别恋,还是吕琳充当了第三者?这已是40年前的往事了。陈康则不仅包容了吕琳的过错,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她,而且还接纳了她的孩子,并把全部的父爱给了这个孩子,培养她成人成才,如今已是卓有成就的美术家。在事业上,陈康致力于搜集、整理民歌,培养这方面的艺术人才,不但成就斐然,还带学生到意大利参加了国际音乐比赛。心底无私天地宽,陈康真正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纯粹的人!读石楠的短篇小说,我总有这么一个感觉: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人们,尽管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难题,甚至不幸,但他们都有着昂扬向上的心态,积极进取,奋力前行,给读者以信心和力量。

石楠着力于人生内涵的发掘,追求真善美,必然不容于假丑恶。她以审丑的方式,鞭挞它们,否定它们,最拿手的“法宝”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通过此类人物的自我表现来揭露其卑劣的灵魂和嘴脸。

《做菩萨就盼有人烧香》中的肖伟,玩弄手段当上主任以后,一门心思就是想着别人给他这个“菩萨烧香”。他以“允许辞职”威胁因小孩生病上班迟到的资料员小宁,以“经费紧张”阻挠知名蚕桑学者老周出席全国农科协会年会,以“请郑县长批示”刁难技术员陈奔去花生新品种试种地江心洲……自以为得计,没想到郑县长派秘书一声棒喝:“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⑤把他吓懵了,聪明反被聪明误!《部长办公室的风波》中的贾源部长与剧团演员姚丽莎过从甚密,为她自编且想自演的一个剧本又是筹措经费,又是外聘导演;姚丽莎经常进出于他的办公室,人们好奇而又疑惑。他大声吆喝于团长:“怎么让个女演员天天往我这里跑……我没时间接见她。”⑥晚上,于团长却看到他在姚丽莎家,两人你来我往,举杯交欢。企图掩人耳目是他,明人暗鬼也是他。

《四十年前的爱情故事》中的黄苏木,原是来自农村的一个青年,自当官以后,便被异化了。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生命,他毫不留情地遗弃了吕琳母女;40年过去了,当他知道吕小琳的身世后,却又以血缘关系要见她。小说自始至终发出道德质疑的声音,但又没有简单地一味地对黄苏木进行道德的鞭挞,而是揭示出他心灵的畸变,并时时让他为自己辩护,臆造他的“婚外情”和“见女儿”的某种“合理性”,描画出他的心路历程。人不是天生的,道德伪善者也有他自己的行为逻辑与自我判定;以刻画人的灵魂深处为己任的文学作品,便不应该只满足于对社会现实的披露,而必须深入到各色各样的人物的内心去,描写有足够性格深度的艺术形象。像黄苏木这样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可谓屡见不鲜,在文学作品中也时常见到,而《四十年前的爱情故事》在人物心灵的深度展示上,探隐索微,又使他成为独具特征的“这一个”。

黑格尔说:艺术的存在缘于现实的缺陷。在现实生活中,人是带着自己心理的整个复杂性的人,即使是有缺陷的人,甚至是反面人物,也会有他们自身的心理和性格逻辑,因此,小说对这类人物的塑造,不能仅仅满足于对他们的社会行为的描写,也不能仅仅满足于对他们的外部行为的刻画,甚至故意去丑化他们。石楠塑造这类人物更多的是以深入细致的笔触去揭示他们的性格内涵,把外在的矛盾引向内心,使其灵魂世界层层剥落在读者面前,因而令人感到真实可信。

怎样用简短的篇幅,单纯的情节,凝练的画面,塑造鲜明独特的人物性格,发掘具有深刻意义的人生内涵,就成为短篇小说是否成功的关键。托尔斯泰说过:“艺术作品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个焦点一样的东西,即应该有那么一个集各种光线于一处,从而又发射各种光线的地方。”⑦这一精湛论述实际上揭示了艺术创作中的一个规律性的东西——“聚焦”,对于短篇小说创作尤其值得珍视。《就在前头》和《反串》这两个短篇来说,它们在聚焦方面,就显示了作家充足的艺术功力。

我们已经知道,《就在前头》写的是女主人公方亚洁的人生经历。她是康然的同学,各科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然而,时代夺去了她上大学的机运,19岁那年她为了生存,在一个厂子里找到一个记二道账的会计位置。正当她春风得意努力工作时,因反击老主任的强暴,遭受种种诬陷被劳教三年。十年来,她结婚生子却又遭丈夫离弃,如今带着女儿一边上班谋生,一边自学夜大课程……如果不加剪裁而硬把它压缩在一个短篇中,则势必会写得散漫粗疏而缺乏魅力。石楠对此是十分清醒的。在谋篇布局时,她首先举起了聚光灯去探寻表现的范围,最后焦点落在她认为最合适的规定情境上,那就是:康然寻访方亚洁久别偶遇的短暂时间。小说是这样开始的:“他多次来过这里,这是第几次了,他记不清……”⑧记不清的前几次,“他”都没有见到方亚洁,而这一次他与方亚洁偶然相遇了。于是,作者始终将镜头对准他们这次相遇的场景,以此确立艺术“聚光”的焦点,然后迅速快捷地展开故事,以明快的文笔,生动的人物对话,以及女主人公此时此地微妙而复杂的心理活动,具体展示了方亚洁十年来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和她躲避康然、封闭自己的社会原因,为一个在逆境中顽强奋进的弱女子的人生写出了内涵写出了深度。

《反串》的阅读,我是从疑问开始的。小说明明写的是工厂会记艾丹为分房而发愁而苦恼的事,为什么用了一个“反串”的篇名呢?疑问在这篇小说读了一半的时候开始有了答案,等到读完全篇,“反串”的用意就完全明白了。原来,“反串”是为作品中人物的交汇而设置的,正是这篇小说的艺术焦点所在。工厂要分房子了,不少人家开始准备搬进新房,一家五口挤在十来平方米的艾丹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情急之下,她想从一个平时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分房领导小组成员那里打听点消息,谁知人家讳莫如深,拒绝谈房子问题;她去找一把手谭书记,谭书记说“分房子的事,党委交给分房领导小组管了”⑨;她于是去找行政科长,这位分房领导小组组长却要她“应该相信党、相信组织”⑩。看来,她这次分房是无望了。其实,艾丹的要求并不高,她只想能分到别人家空出来的两间旧房子。但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也满足不了。正当艾丹被房子的烦恼纠缠得身心疲惫之时,小会计告诉她:谭书记爱好文学,尤其崇拜市里一个叫华宁的女作家,极力推荐她写的《黑妹》,还要找关系请她来给青年们上课。华宁不就是与自己有着患难之交的最好的朋友吗?于是在正月初一,艾丹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了华宁家,一向深恶痛绝不正风气、鄙薄利用权势谋利,且个性清高、决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华宁也终于被艾丹说动,决定正月初四上班时间去艾丹工厂。“反串”表演就这样开始了。如果说,小说前半部的铺垫有如慢镜头,那么,华宁的“反串”表演则是被置于特写镜头之中。在强烈的亮圈投射下,华宁从大摇大摆驾临工厂办公大楼,到与谭书记会面、畅谈、打趣,展现得酣畅淋漓。华宁的“反串”表演十分精彩又恰到好处,艾丹有华宁这么一个备受谭书记推崇的著名女作家朋友,房子自然而然也就分到了,真是皆大欢喜啊!然而,在这喜剧性的背后,我们感到的却是辛酸、无奈。《反串》是一篇讽刺性幽默小说,其“寓庄于谐”的喜剧效果,就是聚焦于“反串”而取得的。

石楠的这组短篇小说写在以前,发在今天,时间跨度较大,还能受到读者热捧、好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者着力于人生内涵的发掘,写自己从生活中体验和感悟到的内容,以质朴而厚重的笔墨和灵活多变又切合情景的聚焦艺术,展示了时代的波澜起伏,描画了人物的精神轨迹和情感真实。“人生本不是一部长篇,而是一连串的短篇……我们看到的他人和自己,其实都是他人和自己的片断。”铁凝如是说。对这种人生“片断”的反映,最好的形式当然就是短篇小说了。就此而言,石楠在创作中长篇传记小说的同时,又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发掘人生内涵,是有着积极的意义的,也是值得我们探讨的。

注释:

①②③石楠:《条件》,《石楠文集》(第1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433页。

④石楠:《能人》,《石楠文集》(第1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435页。

⑤石楠:《做菩萨就盼有人烧香》,《石楠文集》(第1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419页。

⑥石楠:《部长办公室的风波》,《石楠文集》(第1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413页。

⑦[俄]托尔斯泰:《论艺术》,《希望》文学月刊1983年第10期。

⑧石楠:《就在前头》,《石楠文集》(第1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页。

⑨⑩石楠:《反串》,《石楠文集》(第1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421页。

铁凝:《我看短篇小说》,《小说月报》1997年第3期。

[作者单位: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