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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中国一日·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全国作家联动大型文学主题实践活动采风作品—— 商国华:不熄火的引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商国华  2021年05月24日12:26

在文字田园播洒创作的花籽,最愉悦的莫过于将收获的方块字,编织成一道道吸目的美景,或是将采撷的花瓣紧缩成一个个挂满露水的故事桥段。至此,望着原稿纸上水灵灵的方块字,一种全身松弛的感受油然而生。而每每到了这个时刻,呷一口清茶,品味其中的甘甜苦涩,别有一番滋味。进而,将躬身多日的身板仰靠在椅子上呈一种闭目养神状,是我每次止笔时的常态。

然而,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的常态一改以往。

那是我的一部长达20万字的报告文学文稿,发给出版社当天发生的一件小事。只是一个随意翻阅笔记本的动作,却让本该欣慰的眼神被突发的纠结取代了。

一种悔不该收笔过急的怅惋,让我断然的给出版社发去了如下的文字,“对不起,已发稿件,不是文本的句号。”

从自我欣赏的角度说,我的那部报告文学,无论是文章立意,还是主题结构,乃至对故事情节的表述,都应该算作是欣然自喜的得意之作。

这是一部描写沈阳鼓风机集团,在半个世纪的国企发展的大路上,从瞄着别人的脚步亦步亦趋,到与别人的步伐齐头并进,直到在压缩机研发制造领域,举起了先头部队的旗旌。特别是在东北振兴的大路上,冲破国外技术封锁的篱笆,以自我核心技术制造了世界上第二台,中国第一台把煤变成油的10万空分压缩机的故事。

从出版社的视角看,这是一部描写沈阳的共和国长子青春不衰,敢啃硬骨头的“宏大叙事”。既然如此,我又如何按下了暂停键呢?

纠结始于2018年5月上旬的一天,就在我整理采访笔记时,一张10万空分压缩机的图片吸住了我的眼球。就在我拿起图片凝视的瞬间,似乎有一种压缩机的轰鸣声从图片上隆隆作响,一声声的撞击着我的耳膜,让我拿着图片的手,不由自主的一阵阵发颤。而那种无限放大的声波,犹如在传递着一种发问。

“你虽然采访了60多位压缩机的研发制造者。然而,你见到过工作状态下的10万空分压缩机吗?”

是啊!处于工作状态下的压缩机我真的没见过。写压缩机而又没见过工作状态下的压缩机,岂不等同一个工人没完成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吗?不行,我要见到它,说什么我也要见到它。一种像是急于见到“镇守边关子女”的渴望,释放着一天强似一天的信号。

我释放的信号被沈鼓人捕捉到了。

2018年5月12日,我的脚步踏上了银川的土地。

是银川吗?这不是880多年前,岳飞“驾长车”抒发“壮怀激烈”的贺兰山缺吗?对了,我们东北许多支援“三线”的工厂,也曾在这里发动了大工业的引擎啊!还有呢!这可是一些作家笔下“秦腔一吼黄沙起”的地方啊!而我的眼前,竟是遍地的马兰花、沙枣花与沙棘、沙柏间青葱与嫣红的大写意呀!难怪如今的银川又有了“塞上江南”的美誉呢!

那天,我居然像个朝圣者,虔诚的目光随着视线恭敬般的拓展,随处可见的凝水塔、储备缸与硕大的阀门相互纠缠,粗细不一的管线盘绕成一块块钢铁营盘,那气势犹如一个个“钢铁大侠”在为宁夏的煤化工基地排兵布阵。

随着越野吉普车轮速度的放缓,一栋足足有8层楼高的厂房拦住了我的视线。

骤然间,近在咫尺的厂房与远山轮廓的剪影,撩起了我左右游动的眼球,进而,一幅远近呼应的图画装进了我的眸子,而就是这幅图案托起的风景,加速了我按奈不住的心跳,炽热的血浆阵阵上涌,拱开了我的喉咙。

“这就是国家投资了550个亿,建起来的宁东煤化工基地到了吧?这地势背靠黄河,依偎贺兰山,立足河套平原的风水,真是妙哉至极的宝地呀!”

无疑,这就是被列为宁夏“一号工程”的宁东煤化工基地了。而让我的认知为之一亮的是,煤地质学家当年拍板的全国十三个大煤田,银川响当当的排列其间。无怪,10万空分压缩机组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呢!

从吉普车驾驶员位置上走下来的沈鼓销售经理刘润强,面对我一个接一个的发问,不紧不慢的做了如上的诠释。

贺兰山、秦腔黄沙、塞上江南、全国十三个大煤田之一,这历史与现实串起来的碎片,加快了我即刻想见到10万空分压缩机的步履。

顾不上半个月前,闯进我心血管的5个支架,揉搓我疼痛的神经了。一种急于与亲人相拥的欲望,驱使我疾步踏上铁网编织的楼梯。二层、三层、四层,尽管我呼吸的节拍越来越急,心跳的频率无序的提速,我还是在四楼的旋转楼梯口,停下了我气喘吁吁的脚步。

端详的目光被十几米之外凸起的一尊“铁甲”吸引了。此刻,脑海中那幅10万空分的图片,渐渐的与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叠印到一起了。一时间,拟人修辞的手法不请自来。

“这哪里是大型压缩机装置啊!分明是遵循辽宁父辈支援三线的足迹,又一次走进大西北的‘东北虎’嘛!”

“不就是一台压缩机装置吗?如何用了这么大的厂房呢?”我的叩问脱口而出。

“没错!楼上楼下3000多平米的工作间,都是为它打造的。在我们宁夏人的眼里,它可是大国重器呀!你可以再近点看看它。”宁东煤化工基地的孟总迎着压缩机的轰鸣,点开了我探究的话题。

随着一只大手伸过来,孟总把我扶上10万空分压缩机工作的平台。可能是因为朝拜的心情达到了高潮,我的脚步竟像蜗牛般的在地上一寸寸的挪动着。眷注的眼神,回放着打量“东北虎”的感悟。

这是一个21米长,由7000余个零部件组成,重达450吨的庞然大物。此刻,我饥渴的目光在这个“东北虎”的身上一点点的扫描着。我看到了,那机身下一个个紧密排列的螺帽,就像一颗颗纽扣,在壳体上排列的整整齐齐,犹如一条条缠绕其身的“虎纹”,而机身前散热的网格,就像上下排列的牙齿,在节奏有序的旋律中,倾吐着均匀的呼吸。

由此,一个大口吞噬黑金的钢铁战士的雕像,在我的心头瞬间塑成。

“战士该是血肉之躯啊?”“没错,它就是沈阳鼓风机集团的科研人员与工人,以自我核心技术的‘染色体’孕育的儿女嘛!”此刻,自问自答让我上翘的嘴角露出了仰慕的神情。

“我怎么看,它都像我们的‘孩子’啊!”“很正常,它就是沈鼓的‘孩子’啊!”我随口流出的发问,得到了孟总肯定的回答。

把眼前的10万空分压缩机比作“孩子”并不夸张,也绝非煽情。

我一遍遍的轻轻抚摸着10万空分压缩机的躯体,在体味亲情的感受中,还原了把它称为“孩子”的比喻。

来到西北这块高地,没想去凭吊西夏的亡灵,也没想去倾听激越高亢的秦腔,至于品味枸杞的甘甜与油泼面入口细腻的渴望,也从未在我的舌尖上泛起。而面对面的看一眼10万空分压缩机在这里的业绩,才是我匆匆此行的动机。

孟总读懂了我的心思,一句由衷的评价,解开了我关注的话题。

“你们沈鼓的这台设备,到这个月15号就工作满两年了,它可是一直出满勤,干满点的,这种工作态度让我们没想到。有一件事你们是知道的,在你们的压缩机到来之前,世界上只有欧洲的一个国家能生产这种设备,由此,物以稀为贵也成了那个国家漫天要价的资本。他们卖给我们的第一台10万空分压缩机,要价可是1亿8,000万呐!这价码是他们的报价,也是他们的售价。自从沈鼓的设备在这落户,那个一直漫天要价的外国公司,一次次的降低了他们设备的价格,如今,他们的报价已经降到每台1亿2,000万了!”

孟总的话,如同煤化工基地对国产10万空分压缩机的颁奖词,让我兴奋的不由自主的蹲下身,双手随着目光的走向,轻轻的擦拭着这台压缩机的标牌。瞬间,一种形象思维跃然跳起。

“这标牌不就是这‘孩子’的脸盘儿吗?”一种从胸腔拱出的声音,滑出了我的声带。

“孩子,你在银川还好吗?你独自守在这里,一定是很孤独吧!你听到宁东人对你的评价了吧?孩子,你为咱沈鼓长脸了,为咱们国家争气了呀!”

是啊!这“孩子”的身上毕竟浸透过辽宁人的汗水,随着压缩机隆隆的作响,我解析出了那“孩子”铿锵中质朴的语句。

“我不孤独,当年家乡支援三线的子孙,依然与我倾吐着乡音。虽然我只身一人,但我知道,明年我的弟弟就会一个接一个的来到我身边的。放心吧!”

一定是我的听觉神经触碰了情感的泪腺,霎那间,我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在炽热的标牌上,而升腾的热气,悠然的飘出窗外,向北,向北,一直向北飘去。

说什么呢?我真想让我的手臂无限的变长,一下子把这“孩子”揽入我的怀中,我更想随意释放我的视线,看见这“孩子”如何施展了十八般武艺,旋转起10万空分压缩机的叶片,以每小时10万立方米的制氧量,把这块土地下采掘的黑金,顷刻间氧化成柴油和石脑油。

该是我和“孩子”告别的时候了。

从压缩机的工作台走下楼梯口,只是十几米的距离,我竟用了15分钟,有一段一步三回头的视频就是我与“孩子”告别的佐证。

回宾馆的路上,压缩机的轰鸣与我渐行渐远了,然而,曾经为10万空分压缩机的诞生,倾尽过全力的国家能源局黄鹂的声音,替代了10万空分压缩机的轰鸣。

“10万空分压缩机的研发制造,是我们在实现核心技术‘自主可控’的道路上一次重大的飞跃。”

黄鹂的这句话,早已藏入我记忆的抽屉了,如此的记忆,是因为我两次去京采访黄鹂时,她都是用这句话作为她接受我采访的结束语的,而且,她的这番话是伴随着她发红的眼眶说给我听的。

黄鹂是国家能源局科技司的一位副司长,从年龄上论她年长我几岁,然而,两次采访结束后,我已经直呼她黄大姐了。不了解她为了10万空分的研发制造付出的艰辛,是很难理解她那句话的心境的。

说到黄鹂,有一个数字可见一斑,在研发制造十万空分的日子里,由她与中国机械协会总工程师隋永斌主持的全国专家技术人员的专题论证会,三年间就先后开过14次。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三个春秋的叶绿叶黄自不必说,只是14次会议的准备,则要耗费他们多少心血呢?

急于要把我在宁东煤化工基地见到“孩子”的感受与黄大姐分享的念头,挤占着我的心绪。入夜,我急不可待的给黄司长发去了一条微信。

“黄司长:

我到宁东煤化工基地了,你能想到我见到10万空分压缩机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吗?我想,你懂的,那会儿,我好像看见了分别几年的孩子,掏心窝的说,我掉泪了。

黄司长,我们一行三人,从千里之外跑到银川来,就是为了看孩子来的,这绝不是虚妄的夸诞。不了解沈鼓的人是无法理解的。陪同我来的沈鼓摄影师王玉光,你是认识的,他拍照时的一招一式,足以透视了沈鼓人对10万空分压缩机绵绵的情思。

难以置信啊!无论王玉光登上300吨天吊向下的俯视,还是匍匐在地上的取景姿势,真好像是一个长辈在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很久没见过的‘孩子’,而他每一次快门的‘咔咔’作响,似乎都是与眼前的‘孩子’在‘对话’一般。

黄司长,你懂得,我说不下去了。”

十分钟后,黄鹂司长回复了我的微信。

“非常理解你与沈鼓同志,见到10万空分的感受。在你们之前,我与隋总也到过沈鼓10万空分压缩机工作的现场,与你们的感受同频共振的是,看到10万空分压缩机的正常运转,我的泪水止不住了。而且,我看到了70多岁的隋总,也在不住的擦着自己的眼角。

为什么如此呢?为了我们的国产化,为了我们的核心技术。不客气的说,我们这方面的感悟,会比你们作家更深的。一句话,没有核心技术,腰杆子总是挺不起来的。自我核心技术,是我们大工业立足世界的根本。谢谢你的采访,但愿国人能了解产品国产化的艰难,同时,也应该让国人知道,我们虽然是一个工业大国了,但我们并不是工业强国。如果我们的企业都有沈鼓这种劲头,我们实现制造业强国的步伐,就会走得更快的!

祝好!

黄鹂

2018年5月12日 22时26 分”

黄鹂司长的微信,让我牵回了许多在沈鼓采访中留下的故事,如同我在采访中体会到的,世界给了沈鼓一个舞台,沈鼓人就瞄准了世界压缩机领域的一块块硬骨头,正如蒲松龄的勉联所说,“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黄鹂司长从她所站视角发出的期待,无疑对我这个写了30年工业作品的人,又一次拧紧了创作的发条。

一年后的2019年7月,我的长篇报告文学《锻造·中国芯》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发行了。2020年5月,此书英文版也飞向了世界上一些英语国家。按正常的思维定式,一本书能先后发行了中英文版,对一个作者来说也算没有浪费夜光下的笔墨。然而对我来说,一种画不上句号的感叹,一种盼望10万空分压缩机大展身手的希翼,在我的心头与日俱增。

机会与欲望走进同一条起跑线了。

2021年4月底,中国作协举办的“中国一日 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让我的脚步又一次走进了沈鼓集团的转子车间。而正是这连续三天的采访,平复了我牵挂的神经。

2021年4月30日,是我又一次穿上沈鼓的工作服,走进沈鼓转子车间的第三天。

沈鼓的转子车间是生产各种压缩机心脏设备的机械加工车间,不用说各种先进的机械加工设备转动的形态了,单凭你迈进2万平方米的大厂房,就会让你的精神为之一震了。

正当我的老朋友,原转子车间主任岳猛和现任车间主任梁晨,为我介绍一个转子叶片的光洁度时,突然,一个巴掌拍在我的肩头,随着我的转身,集团的宣传部长刘胜民投来了一张笑脸。

“咱们的荣誉职工来了,10万空分都出英文版了,还想采访啥?”

“我想从你这位新闻发言人嘴里,知道10万空分落户宁夏的准确数字。”

“看见这个转子的叶片了吧?这就是在落实宁夏第七台10万空分压缩机的订单。”

“你们的压缩机一台台走进宁夏,欧洲那个公司还趾高气扬吗?”

“不是他们趾高气扬?是我们在扬眉吐气。他们独霸一方的气场早就不存在了。”

刘部长的这句话,显然是引起了两位车间主任的共鸣。岳猛望着天车横梁上的一条大标语对我说,“商老师,知道为什么吗?那条大标语说得好!‘重振共和国长子的雄风’。”

毫无疑问,我被他们的精气神感动了。

“刘部长,我之所以在五一节来采访,是因为,明天就过节了。”

“过节?跟你说点实嗑吧!我们的加工任务,这两年一直干不完。一句话,中石油、中石化80%的压缩机都是我们生产的。你想,我们五一能休息吗?这么说吧!你写的那本报告文学中记录了我们三台百万吨乙烯吧?这才几年啊!天津那台已经退役了,换上了我们的130万吨乙烯压缩机。还有呢!2,000万吨的年装置用全套离心压缩机,已经生产出20台了。140万吨的乙烯压缩机组,也走进了我们的试验平台。这可都是世界上最先进水平的压缩机呀!它们不但是中国的首台套,而且,在世界上也是凤毛麟角。对了,还有一台中国首台套叫电驱高压离心式储气库压缩机,5月8日就要运往辽河油田了。”

“这名字太长了,干什么用的?”我向刘胜民投去了不解的眼神。

“这可是中石油与盘锦市共同投资600亿的大项目。简单说,如果生产的天然气用不了怎么办?储起来!有了我们的这台设备,天然气的储量可以提高5倍,怎么样?牛吧?国外那帮小子不是卡咱们脖子吗?他们越卡,我们的自主研发的劲头就越大。”

“牛!真牛!而且是牛气冲天啊!”

随着天车吊起的一个毛坯件,从我们头上隆隆掠过,创作一首献给建党100年诗歌的欲望,情不自禁地跃上脑海。

那天下午,我在已经封存的采访笔记本上,补上了如下一句话:

中国的大工业,从不熄火的引擎。

2021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