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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悟》:热哭的眼泪还没流到嘴角就蒸发了
来源:澎湃新闻 | 罗新  2021年06月16日08:28
关键词:《彻悟》

《彻悟:印度朝圣之旅》, [澳]萨拉·麦克唐纳,向丽娟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6月即将出版

澳大利亚记者萨拉·麦克唐纳(Sarah Macdonald)已出版的作品并不少,只有这本《彻悟:印度朝圣之旅》(Holy Cow!: An Indian Adventure)成了国际畅销书,2002年出版不久即被众多媒体列为印度旅行最佳读物之一。印度是世界范围内最有特点的旅行目的地之一,关于印度的旅行著作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名家名作。尽管如此,萨拉·麦克唐纳这本书仍然以其独有的风格和魅力大获成功,后来居上。这种成功可能是一种意外,一种只有置于印度那样光怪陆离的文化环境才可以理解的机缘巧合。

这本书是萨拉·麦克唐纳对自己1999年至2001年两年多印度生活的回忆。她此前到过一次印度,那是1988年冬天,二十二岁的她结束欧洲旅行、返回澳大利亚之前,在印度做了两个月的背包客。那一次的旅行印象使她急于离开,下决心不再回来。就在她一心想着永久告别酷热、污染与贫穷的印度时,一个机场卫生间的清理工向她和她的同伴乞讨零钱,之后主动给她们看手相,预言她会晚婚,会再度返回并爱上印度。1999年11月,她果然重返印度,因为她的记者男友长驻印度,她经过慎重考虑,放弃自己在悉尼的工作,来印度和男友乔纳森一起生活。

她和乔纳森的爱情发展顺利,一年多以后他们就结婚了。但乔纳森的工作决定了他时常都不会待在他们在新德里的家,有时会去危险的地方,甚至在危险的地方停留很久。那两年偏偏是南亚的多事之秋,客机失事,克什米尔战争,教派暴力冲突,而且,还有纽约世贸中心大楼的恐怖袭击——那意味着阿富汗战争的开启。可以理解萨拉和乔纳森聚少离多,她必须独自度过许多个印度特有的湿热、喧嚣和混杂着怪异气味的日日夜夜。萨拉一开始适应得很不好,一场严重的双侧肺炎几乎要了她的命。但她慢慢地恢复,或者说新生了。这本书就是对这个新生过程的记录,当然是极为有趣又不失深刻思考的记录。

好的旅行作家是苏菲诗人与探险家的合体,好的旅行写作是考察报告与个人体验的结合。所谓结合,未必按某种固定的比例,其间甘苦得失,只有写作者自己知道。《彻悟:印度朝圣之旅》再次验证了这一点:个人独有的体验与观察总是值得叙述的。不止一个评论家把萨拉此书的相当大一部分视为一种宗教民族志的写作,尽管会有人说这种“一日看尽长安花”式的宗教考察欠缺历史深度,但对普通游客,特别是对那种怀着灵性情怀去印度寻觅开悟点化的游客来说,萨拉提供了最广泛的示范。她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近距离接触了几乎所有的宗教信仰和著名的灵修实践:印度教、锡克教、藏传佛教、伊斯兰教、帕西拜火教、耆那教、基督教、犹太教、瑜伽灵修以及各种古老与崭新的信仰实践。萨拉在信仰方面的观摩与尝试,数量之多自然是一般旅游者无法相比的,体验的深度也令人叹赏。每一次灵性探险都在她心里沉淀了明亮与力量:“我的这些经历化作一团火苗,温暖着我。”

近年来女性作家在旅行文学中的占比越来越高,她们的视角与关注使我们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真实了。《彻悟:印度朝圣之旅》展示了一个深刻而富有层次的女性世界。萨拉描述了各个社会等级的女性,她们的梦想、快乐、抵抗、顺从、智慧、绝望、悲伤、狭隘、宽容,以及最重要的,她们的爱:对家人的爱,对生活的爱,对他人的爱。在一个性别严重不平等的社会,作为女性的萨拉主要和其他女性接触,也就有机会深刻了解一般男性旅行者无从(甚至也无意)窥见的文化秘密。她的女性关注与敏感还让她注意到,信仰世界里同样存在着深入骨髓的性别不公,但也存在着某些女性对这种不公的持续抵抗,比如她写到某位藏传佛教女尼为女性隐修者所建的别院,以及尊者对这种努力的理解与支持。必须承认,女性视角成就了此书,这种视角不只是向外的,还是向内的,是不间断地观察和解剖自己,一方面与世界、与自己达成和解,另一方面绝不放弃对基本价值的肯定与坚持。

《彻悟:印度朝圣之旅》一书最突出之处还是其极高的可读性。萨拉的写作风格好像是专为印度准备的——几乎每一篇故事、每一帧画面、每一股思绪,都(不可避免地)会在一瞬间发生反转。印度社会无处不在的强烈反差和乱糟糟(所谓“有组织的混乱”),赤贫与豪富,凶残与仁爱,智慧与愚蠢,美丽与丑陋,狂喜与悲恸,宁静与喧嚣,洁净与肮脏,一切差异总是迅速发展到极致,萨拉把这种最不可思议的复杂性表达得恰到好处,展现出力道与韵律的平衡。可以说,她的观感是异乡人的,她的表达却是非常印度的。她这样写6月的酷热:“有几次我被热得哭,但眼泪还没流到眼角就蒸发了。”她这样写克什米尔的莲花:“它们从烂泥里,从粪便里,从拥挤且破败不堪的土地上,开出了精致、完美的花朵。”她写自己在印度开车:“我潇洒又自信,只剐蹭了几次,我就成了公路之王。”

书的结尾,萨拉在返回悉尼的飞机上回首两年来的印度之旅,深情地说:“我从印度带回来一件比神圣的知识更重要的东西。我的身体中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是我在印度的最后一个周末怀上的。……这个在印度‘制造’的孩子将永远提醒我,在某种程度上,印度造就了我。”听起来有点老套,不过老套反映了一种真实:此刻都是过去生成的,只要我们对此刻有一点珍惜,过去就是值得回味、值得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