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麦田里的守望者
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被誉为“青春史诗”,自1951年7月16日出版以来已经70年。虽然书中的叛逆情绪多见于青春期,但简单把它归类为青春文学又有失偏颇。
《麦田里的守望者》叙事方式绝妙,塞林格一句话就把读者请到主人公对面的椅子上落座。17岁少年霍尔顿登场,用“假如你愿意听,我就跟你聊聊”的语气,开始回顾自己去年逃离学校的两三日,四处游荡时发生的几件荒唐事。导演伍迪·艾伦说:“作者的责任是要款待读者,塞林格不负众望,从小说第一句开始就让你无比轻松。”塞林格的写作技巧影响过很多大作家,纳博科夫以此概括他:“故事家,老师,术士。”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构思始于塞林格青春的末尾,完稿时他已32岁。他少时曾亲如家人的一户奥地利犹太人20世纪30年代死于集中营,那家的女儿是他的初恋。塞林格在1942年主动参军,经历了诺曼底登陆、赫特根森林血战、解放集中营,他带着作品的前六章的手稿挺过了这一切,但也陷入了严重的战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一度接受心理治疗。但他拒绝因病提前退役,一直坚持到荣退。
战后,塞林格一边克服战争心理创伤,一边回归创作,历时十年终于完成小说。出版次年,塞林格就用并不丰厚的稿酬在不通水电的山乡买了一栋“形同废墟”的老宅,余生都隐居在那里,践行了小说里霍尔顿“用自己的钱盖一座小木屋”的梦想。
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馆藏的塞林格书信中,塞林格本人不止一次对友人提及《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而他的儿子马特·塞林格也谈到过:“父亲就像霍尔顿……我仿佛能看到父亲裂变成无数个自我,出现在不同的小说里。”塞林格真实的青春之痛,可能远超文字可以描写的边界。我们警惕把作家本人简单地和小说人物划上等号;但也不可否认,写作者的个人体验必定会融入到作品中,为文本的解读提供了更耐人寻味的背景。
塞林格隐居后写下海量著作却拒绝发表,就连他允许发表的几部作品《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也一部比一部挑战读者脑力。《麦田里的守望者》作为塞林格唯一的“通俗小说”,其实在表面之下也藏着玄机。假如我们带着读推理小说解谜的眼光,去尝试破解曾从事反间谍工作的“塞林格中士”设置的密码,这部名著又会呈现出另一种有趣的风景。
第一个谜“人生是一场比赛”。小说开头,主人公霍尔顿独自“高高地”站在学校操场旁的小山顶上,远眺两个学校的球队在场地里厮杀。他本该带队参加击剑比赛,但他把剑丢在了地铁上,不战而败。而紧接着出场的历史老师斯潘塞老先生对他说:“孩子,人生是场比赛,你得遵守比赛规则。”而霍尔顿对此嗤之以鼻,他此时已是一个退赛之人,丢弃了用于进攻的“剑”。换言之,他拒绝参与人生的一切竞争,选择做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一个清醒地游走在边缘的人。
退出人生赛场的霍尔顿,想起自己丢了剑的同时,看到了商店橱窗里的红猎帽。这是一个高妙的切换,他戴着这顶充满隐喻味道的红帽子,感觉自在,因为这红帽子象征着霍尔顿的自我和自信,也是贯穿整本书的重要符号。
霍尔顿的红帽子和弟弟艾里的红发呼应着,仿佛暗示着他们是“一心同体”。艾里,也是一个退出比赛的形象,他在棒球手套上写满了诗,当别人比赛时,他在外场读诗。艾里死后,霍尔顿珍藏着这只手套,带着“继承遗志”的味道。而书名原文The Catcher in the Rye, “Catcher”便是“棒球捕手”。再次确定了艾里与霍尔顿形象的重叠。艾里的死,也许意味着,霍尔顿一部分人格的凋零。
第二个谜:书中的两匹马。小说第一节,霍尔顿提到自己就读的名校广告画上有一个骑马跨栏的男子,广告语说“我们致力于把男孩(boy)培养成优秀聪敏的年轻人(youngman)”。从boy变成man,从男孩到男人。作家苗炜曾分析过:“他(塞林格)对人的身体是没有兴趣的……他的一生都定格在孩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相交的那个点,他迷恋纯真,这是他最深沉,至少是最执着的主题。”霍尔顿明确表达了对骑马跨栏的嘲讽和抗拒。
在小说末尾,第二匹马出现了,旋转木马。作为仅次于红猎帽的重要象征,旋转木马不向前跑,不需要跨栏,它只会在常年不变的欢快儿歌中一圈又一圈转圈,永远寄托着孩童天真的快乐。霍尔顿深知自己已无法重返童年,拒绝了乘坐旋转木马的邀请。但他看着马背上的妹妹,突然感到快乐,他戴着红帽在大雨中笑着,仿佛对一切释怀了。
霍尔顿心态的转变,可以从这句话中看出:“对小孩儿就该那样,他们要是想抓金环,你就让他们抓好了,别说什么。他们摔下来就摔吧,可你要是对他们说什么就不好了。”此时的霍尔顿已经“接纳”了纯真的孩子跌落(长大)的可能性,因此也才有了结尾他与生活、与他此前深恶痛绝的“虚伪”的人以及人生的和解。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70年后的今日,解读它的文章层出不穷,似乎远未能完全破解塞林格中士设置的哑谜。
出版之初,这本书曾配有一段介绍文案:“这少年太简单也太复杂,以至于我们无法对他和他的故事轻易做出评价。关于霍尔顿,也许最保险的说法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深深迷恋着美,甚至是被无可救药地钉在了美的十字架上。这本小说里有许多声音——孩童的声音、大人的声音、隐秘的声音——但霍尔顿的声音是其中最有力量的。他一方面超越了自己的语汇,另一方面又对它保持着令人惊讶的忠诚,并用这声音发出了一声痛苦与快乐交杂的呐喊,这呐喊异常清晰明确。然而,正像所有高尚的恋人、小丑和诗人一样,他把大部分痛苦埋在心底,自己咀嚼,自己珍藏。而快乐,他则分发出去,或拒而不受,也都出于真心实意。快乐是为了那些能够理解和承受的读者而留的。”
其实以怎样的视角去读这部作品,都无妨,我们只要觉得它值得被重温,只要知道还有人和我们一样,尽力向往着纯真和美,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