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契诃夫的玫瑰
《契诃夫的玫瑰》,顾春芳著,译林出版社2021年8月第一版,118.00元
倚在门廊上的契诃夫,左手抱着他的狗,梅利霍沃,1897年
阅读和理解契诃夫是我生命中富有意义和闪光的里程。多年反复的阅读,是我对作为一个园丁、“俄罗斯的园丁”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发现之旅。
契诃夫热爱自然,喜欢花园,醉心园艺。他在梅利霍沃和雅尔塔动手建造自己的花园,就像一个真正的园丁那样培育土壤、种植花木。他建造花园不是为了享用瓜果蔬菜,而是为了亲近自然,守护本心,体悟大自然的规则。他沉醉于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他像斟酌小说的词句那样把握水分、土壤和阳光的互动与平衡。
他在小小的花园里感受到造化的神奇与馈赠,感受到存在的本源,感受到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有一死,人的灵魂与万物共有同一命运。契诃夫的眼睛看到的,是20世纪的大多数现代人所看不到,或者不屑于看到的“自然最伟大的奇迹”——现代文明的发展或许让人类的眼睛丧失了窥见神奇的本能。
他拥有一颗园丁的心
契诃夫是一位小说家和戏剧家,但是鲜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园艺师。
爱伦堡在《重读契诃夫》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他是一个狂热的园艺师,他播种花籽儿,移栽花苗,嫁接花木。他在尼斯旅游的时候,曾经担心自家花园里的两棵百合是否被人踩坏。他在书中恳求家人好好浇灌新栽的果木。在雅尔塔的别墅里,由他栽种的茶花开花的时候,他给在莫斯科的妻子发了电报报喜。他邮购树种,为幼苗寻找瓦罐,精心照料刚刚栽种的树苗。园艺并不单纯是他的一种嗜好,就如同很多人嗜好垂钓或打猎,他从树木的生长中,强烈地感受到了对于生命的肯定。([苏]伊利亚·爱伦堡:《重读契诃夫》,童道明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114页)
契诃夫本人曾表示自己如果不写小说,愿意做一个园艺师。他热爱自然和土地,他写下的许许多多关于自然的赞颂就是明证。《万尼亚舅舅》中的阿斯特罗夫医生对森林的热爱也是契诃夫的心声——“森林能使土地变得美丽,能培养我们的美感,能够提高我们的灵魂”。契诃夫很早就意识到享乐的生活,腐蚀着人的灵感和创造力,阻碍人领悟真正的幸福。他说每一次写作就是采撷自己最美鲜花的花粉,就是一次死亡,而每一次回归自然,便又是重获一次新生。他说:“大自然是一种良好的镇静剂。它能使人不斤斤计较,就是说使人淡漠。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也需要淡漠。只有淡漠的人方能清晰地看待事物,方能公正,方能工作……”([俄]契诃夫:《契诃夫书信集》,朱逸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98页)
契诃夫拥有一颗园丁的心。
在他看来,最有意义的生活不是收获果实,而是默默无闻地培育土壤。他坚信有意义的人生就在于创造性的劳动。园丁是大地上的造物主,作家是形象世界的造物主,他们都应该致力于人的德性、精神与心智的培养。
契诃夫在园艺中悟出了一个基本的道德准则,人所要给予这个世界的必要超出他的索取,否则就谈不上良知和德行。正如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所说:“给予与索取之间的不平衡,首先是一个生命的原则。哪里给予多于索取,哪里才有生命。”
1892年,契诃夫搬入梅利霍沃。他对于花园的精心完全不亚于父亲对于孩子。契诃夫负责花园的规划和树木花卉的种植;父亲巴维尔也是从早忙到晚,协助儿子整理院子,清扫花园的小路;菜园由妹妹玛丽雅和弟弟米哈伊尔照看,从契诃夫书房的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看见这片菜园。
契诃夫从国外购买花木种子,亲自培栽并精心护理,还给园林的花草编目。如今梅利霍沃庄园依然生长着风铃草、郁金香、大丽菊、玉簪花、鸢尾花、蔷薇、百合、剑兰、芍药和萱草……
他给大哥亚历山大的信中,描述了全家人的乡村生活:“收获了庄稼之后,我们现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下着雪。树木凋零。鸡群缩在一个角落里。饭桌和床铺都失去了吸引力,无论是烤鸭还是酸蘑菇都引不起食欲。但尽管如此,生活并不枯燥。第一,空间辽阔;第二,可以坐雪橇玩;第三,没有人拿了小说稿子来找我聊大天;第四,多少对于春天的幻想! 我栽种了60棵樱桃树和80棵苹果树……”([俄]格·别尔德尼科夫:《契诃夫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79页)
塔·利·谢普金娜-库帕尔尼克回忆:“他常常带着自豪感指点给我看春天盛开的每一丛新的玫瑰,每一棵郁金香,并且告诉我,对他来说,再没有比看着‘郁金香从地里冒出来,渐渐长大’,然后花朵盛开更使他高兴的了。除了园艺家以外,我很少遇到过像安东·巴甫洛维奇那样爱花和了解花的男人。”(Sekirin, Peter. Memories of Chekhov:Accounts of the Writer from His Family, Friends and Contemporaries. McFarland,Jefferson, N.C.,2011.p.66)
他没事就喜欢呆在花园里,在那里观察果树、灌木,有时还自己修修剪剪。日久天长,逐渐养成一种习惯,无论侍弄花草还是垂丝钓鱼,或者与人谈话,他都能同时进行和写作有关的思考。
对于花园的痴迷和身处自然的骄傲,洋溢在他写给友人的信中。“夜莺又在凄厉地悲啼,月亮彻夜都在苦闷地思念着情人。”“白头翁正陶醉在天伦之乐之中,高唱赞美大自然的颂歌。”他说亲近大自然是幸福的必要条件,舍此不可能有幸福。
在梅利霍沃,为了创作时不被打扰,1894年,契诃夫在主屋之外为自己建起一座写作屋。这间小巧玲珑的木屋坐落在花园深处,只有一间书房和一间小卧室,小屋被漆成浅蓝色,楼梯和门是红色的。小屋周围是浆果丛和玫瑰小花园,有一条小路通向苹果园。在春天苹果花和樱桃花盛开的时候,就像一个童话世界。正是在这间小屋里,契诃夫写出了《海鸥》。在“海鸥屋”的周围,契诃夫曾开辟出的花圃如今还在,花圃里生长着各色花草,玫瑰、苍兰、萱草和木槿。
1892至1899年,在梅利霍沃,契诃夫总共写出了42个作品。《第六病室》《黑衣修士》《海鸥》《套中人》等小说,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培育俄罗斯文学的土壤
在感悟契诃夫的人生和艺术的时候,我找不出比“园丁”更合适的意象了。
“花园”是契诃夫文学最重要的意象世界和意义空间。在他的文学里,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望那一个“荒废的花园”,这个“荒废的花园”就是俄罗斯的过去,是行将告别的19世纪;他也在守望一个“新生的花园”,这个“新生的花园”就是俄罗斯的未来,他无限向往的新世纪。就在这“荒废”和“新生”之间,发生了多少悲欣交集的故事,甚至是充满荒诞的故事。就在这“荒废”和“新生”之间,契诃夫鄙视一切无所作为的空虚颓丧、哀叹愁思,鄙视一切不切实际、凌空蹈虚的无聊口号,他以园丁的姿态弯下腰去耕耘大地,这个大地既是脚下的土地,也是文学的土地。
契诃夫笔下的草原,就是俄罗斯历史和文化的后花园,是俄罗斯历史的隐喻空间。如丘特切夫的诗歌所言:“一切都仍将存在,/暴风雪仍将照样哀嚎。/黑暗仍是黑暗,/而草原仍是草原。”在萨哈林岛上,他所赞叹的永恒的希望,是萨哈林的白桦、柳树、榆树、白杨和野樱,是那些作为残酷图景底色的绝美的风景。在这绝美的风景中他所要赞叹的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劳动和创造,以及稀疏的小块土地上的庄稼,泛着翠绿的黑麦,一垄垄的马铃薯,还没有长成的向日葵。
苦役犯和移民所开辟的花园比之贵族的花园更深刻。“庭院和菜园里鲜花盛开,窗台上摆着洋海棠……牛羊的哞哞声,牧羊人的抽鞭子声,驱赶着牛犊的妇女和孩子们的喊声……杜伊河在这里也是迷人的。它在几家后院菜园字旁边流过。河的两岸长着山水杨和香蒲,一片翠绿。当我来到这里时,河中平滑如镜的水面上落下了黄昏时的阴影,河水好像一动不动,静静地入睡了。”([俄]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刁绍华、姜长斌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9页)即便终身服役,也根除不了人对于美和善的信仰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契诃夫从普通人那里看到了民族,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无限。
他的精神世界里闪耀着的是赋予人生以光彩和意义的事物,比如自然、园艺、书籍,比如马可·奥勒留、莎士比亚、卢梭、洪堡、莱辛、歌德、席勒、拜伦、梅特林克……了解季节和土壤的他深深懂得,唯有好的土壤才能生长好的作物;人和植物一样,需要把自己植入人类思想和文明的丰沃土壤中去。
花园的意象在《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樱桃园》中都作为一个重要的形而上的审美空间和意义空间出现。花园是大地的最高馈赠,每一个新的日子都是从过去的一天中生长出来的,就像每一株新芽都从苍老的树干上萌发。安尼雅幻想着未来会有一个比樱桃园更美的花园,特罗菲莫夫说不必惋惜旧的园子,契诃夫则怀着无限关爱凝视着他们,期待着人类有朝一日懂得:为了未来,我们可以有牺牲的信心,但更要耐心如同园丁一样,即便我们看不到新的花园,也要为这样一个希望,为未来的人们而躬身劳作。
在《林妖》中,契诃夫借赫鲁舒夫之口,警告一个快速发展的工业化时代:“出于需要的伐木是可以的,但该是停止段灭森林的时候了。所有的俄罗斯森林在斧头下呻吟,几十亿树木遭到毁灭,野兽和鸟类也要失去栖身之地,河流在涸竭,美丽的风景将水远消失,而这全因为懒惰的人不肯弯一弯腰,从地底下掘取燃料,只有丧失理智的野人,才会在自己的火炉里把这美丽烧掉,才会去毁灭我们无法再造的东西。人是富于理智和创造力的,理应去增加他们需要的财富,然而,到现在为止,人没有去创造,反而去破坏。森林越来越少,河流涸竭,野兽绝迹,气候恶化,土地一天天地变得贫瘠和难看。”
在《林妖》《万尼亚舅舅》等作品中,契诃夫提出了生态美学的思想,表达了对地球和人类未来的关切和担忧。他从哲学上阐述了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并回到人类学和社会学,指出了现代文明将会带来的问题。他揭示了一个旧时代的弊病,在于习惯性地征服和毁灭一切美好的事物。丘达科夫曾在《契诃夫诗学》一书中,把契诃夫称为“第一位在文学中以自己特有的伦理道德去解读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家”。
并不遥远的玫瑰
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契诃娃在回忆录《遥远的过去》一书中特别提到,契诃夫一生钟爱玫瑰。契诃夫在给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导演丹钦科的信中也曾提到,自己亲手在雅尔塔的别墅花园栽下了一百多株玫瑰。如今他所钟爱的玫瑰还在吗? 一个“寻找契诃夫的玫瑰”的想法就此印刻在我的心里。
2020年全球突发新冠疫情,打乱了我的旅行计划。夏季正是玫瑰开放的最佳时节,如果2020年夏天不能去梅利霍沃,我将错失这一年的玫瑰花开。
有一天我偶尔给新华社驻莫斯科的友人打电话,说起我的这个想法。朋友老米当即表示可以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于是我们开启了“寻找契诃夫的玫瑰”的计划。
可是因为疫情的原因,俄罗斯关闭了所有旅游地和名人故居,梅利霍沃也处于闭馆期。我们在莫斯科物色好了摄影师,可是梅利霍沃契诃夫纪念馆迟迟不开放。怎么办呢? 虽然有些焦急,但我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到了玫瑰盛开之时,梅利霍沃或许就开放了。
果然,2020年6月16日下午4时,我等来了好消息——梅利霍沃开放参观了。第二天一早,事先约请的俄罗斯摄影师亚历山大就根据我列出的清单,前去梅利霍沃拍摄。因为疫情的原因,梅利霍沃鲜有游客,拍摄异常顺利。负责联络的老白告诉我,当天风和日丽,梅利霍沃故居管理人员听说有中国的学者在研究契诃夫和梅利霍沃,非常高兴,给予了大力配合和支持。三天后,当我看到从万里之遥传回的一帧帧图片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契诃夫曾经的生活宛在眼前。我仿佛看到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时候的喜悦神情,仿佛看到他穿上工作服带领全家粉刷庄园、整饬道路、开辟花园、种植树木;仿佛看到他在夜幕降临时,在充满泥土气息的乡间给远方的友人和读者写信;仿佛看见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亲手建造的家庭诊疗室为梅利霍沃当地的穷人行医看病;仿佛看见他在可爱的蓝色小木屋写作那部伟大的《海鸥》的背影……
梅利霍沃的云上寻访异常顺利,但是雅尔塔的寻访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艰难。
契诃夫因肺结核的缘故迁居南方,他在雅尔塔买下了一块土地,建造了一座后来称之为“白色别墅”的房子。在他逝世之后,契诃夫将这幢亲手建造的房子留给了妹妹玛丽雅。玛丽雅为了帮助哥哥的文学事业,终身未嫁,后来她将雅尔塔的家建成了契诃夫的纪念馆,前苏联政府委任她为纪念馆馆长。
2014年,俄罗斯和乌克兰关系紧张,位于克里米亚的雅尔塔成为有领土争议的地区。中国驻俄罗斯持公务护照的记者和摄影师都很难进入这个地区,原来驻克里米亚地区新华社记者也已相继撤离。眼看雅尔塔的拍摄计划就要搁浅,朋友老米找到自己的朋友帮我出谋划策。最终,克里米亚当地美术协会的主席夏洛夫·弗拉基米尔先生愿意帮忙。他本人就住在契诃夫纪念馆附近,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也非常喜爱契诃夫,他提出亲自去拍摄雅尔塔故居。
或许是契诃夫在天有灵,就在2020年7月15日契诃夫去世116周年这天,夏洛夫·弗拉基米尔先生发回了雅尔塔的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显示了当天雅尔塔海边契诃夫的雕塑,雕塑的前面摆放了他所钟爱的玫瑰等鲜花。这一切犹如天意。
梅利霍沃和雅尔塔的故居,如今依然保留着契诃夫亲手开辟的百草园和玫瑰园。这些契诃夫珍爱的玫瑰,经过了19世纪和20世纪,经历了战争和俄罗斯社会的巨变,经过无数个冬去春来,一直开放到今天。契诃夫不仅留给我们如此丰厚的文学遗产,同时还留给我们他的花园和玫瑰。
2020年,在寻找“契诃夫的玫瑰”的旅程中,我和远在莫斯科的朋友们一次次谈及契诃夫的生平往事,感叹他丰富的精神世界,醉心于他艺术和玫瑰的事业。我们谈起他在一百多年前曾经漂流过黑龙江,到过北方边城瑷珲,还曾去过香港,他对发生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事情充满了好奇。我们对那些阻碍这次探寻的艰难不以为然,也完全忘却了正在肆虐的新冠疫情。
中俄两国的朋友,为了我们共同热爱的契诃夫,携手合作,圆满实现了既定方案,使这本《契诃夫的玫瑰》能够如期出版。可以说,这本书是中俄友谊的一个见证。感谢所有帮我完成心愿的朋友!
“寻找契诃夫的玫瑰”注定成为我生命中闪光的一幕。我盼望着这场波及全球的疫情早日过去,让我能够去契诃夫的花园,向他献上一朵我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