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月亮虎》
1987年,《月亮虎》荣获布克奖。2018年,布克奖50周年评选“金布克奖”,评委选择了《英国病人》,而英国《卫报》组织的读者评选活动,《月亮虎》以得票数高过第二名(石黑一雄《长日将尽》)、第三名(马龙•詹姆斯《七杀简史》)两倍多,高居榜首。可见,《月亮虎》自出版以来,早已声名在外。不过,为何这本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品,在评论家这儿却遇冷,认为不过是“家庭主妇的选择”,评价不高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捋一下小说内容。小说开篇显得雄心勃勃,一位老妇躺在病床上,说“我在写一部世界史。”但这部世界史,其实只是个人的回忆录,随着断断续续的思绪溯回过去。所以与其说世界史,倒不如说是一部克劳迪娅个人的20世纪史。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这是一部标准意义上的“大女主”小说,所有的故事统统围绕女主人公克劳迪娅展开。
克劳迪娅是一位个性独特的女性,她追求独立,大学在牛津大学学习历史,出版过两本饱受争议的历史类书籍。二战中,因哥哥嘲笑她不是做战地记者的材料,个性强势的她毅然决然地前往北非战场,成了一位战地记者,并邂逅了指挥官汤姆。汤姆最终死于战争,克劳迪亚回到祖国。
克劳迪亚的回忆基本围绕着她生命里的几个男人:哥哥戈登、贾斯伯、汤姆、拉兹罗,以及女儿丽莎展开。她与哥哥戈登之间有着难以道明的情感,既有亲情,亦有男女之情。他们自小相互争吵,互不相让,同时又认为彼此是第二个自己,对其他人不屑一顾,两人发生乱伦。贾斯伯是女儿丽莎的父亲,但她和贾斯伯并没有结婚。她与贾斯伯在写某位名人的历史传记时相识,贾斯伯很聪明,“除了体育之外的所有科目都有涉猎,双科第一,广交益友。后来,他尝试涉足政界和新闻业,战时成为了丘吉尔内阁中最年轻的幕僚,他因勃勃雄心,交际能力和善抓机遇脱颖而出。”女儿丽莎从小和外婆或奶奶一起度过,她缺乏对女儿的关心,所以母女之间总是有层冷漠的隔阂。她在临终前寻求得到女儿的谅解。拉兹罗是她收养的孩子,他的家乡遭受战乱,他的父亲委托克劳迪娅照顾他。在她临终前,拉兹罗赶来见她,并受她的委托回家拿了汤姆曾写的信。最终,她在阅读汤姆的信时,在对汤姆的怀念中离世。
佩内洛普•莱夫利(1933—),英国作家,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国际笔会会员,曾任英国作家协会主席。1973年,《托马斯•肯普的鬼魂》荣获卡内基文学奖。1977年,《通往利奇菲尔德之路》入选布克奖。1984年,《据马克所说》再次入选布克奖。1987年,《月亮虎》荣获布克奖。2012年,获不列颠帝国爵士勋章。2018年,《月亮虎》入围“金布克奖”短名单。
小说采用了非线性、碎片化的叙述方式以契合思绪的恣意游走。按理来说,这样一部时间跨度涵盖整个20世纪,探讨了战争、生死、个人(女性)成长等诸多宏大命题的小说,质地应该是厚重的,为什么反而给人感觉轻飘飘的呢?
我想可能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小说审视女性的自我成长和意识建构不具备普适性。此外,莱芙利想透过渺小的个人经历折射出一副波澜壮阔的世界史,想竭力呈现出一种史诗感,于是将战争、生死、时间、历史、乱伦、爱情等各种宏大的主题都填塞其中。但如此体量,显得难以承载。于是,渺小的个体与宏大世界之间的冲突、对抗之路未能完成建构,人类个体追求自我存在空间和价值的历程不能淋漓尽致地显形。例如,我们不太能感受到克劳迪娅的成长,好像自始至终她都冷静、克制,在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她不隐藏自己的高傲,如书中写道,“在这个男性一统天下的职业中,我是其中寥寥可数的女星之一,而且我是迄今为止最好看的。也最足智多谋,最机敏,最不容易被欺骗。还有最不谦虚的。”当汤姆问起她为何来到战场时,“那你是怎么有办法到这儿来的?”她的回答是,“天赋使然”。相较于《树上的男爵》中让人又爱又恨的薇莪拉,读者对克劳迪娅的评价必然是两极分化,爱憎分明。
另外,小说多线性、碎片化的叙述结构,尤其是第一章,克劳迪娅的思绪飘到哪写到哪,回忆的不断闪回,叙述视角的不断变化,打乱的时间线,乍看之下似乎增添了阅读难度。可问题是,这些叙事技巧在后续章节较少得见,常见的是第一、第三人称的转换,以及现在与回忆的穿插交织。例如,前一段是:“自然,我出席了婚礼。她父亲也到场了。”接下来一段是,“克劳迪娅与贾斯伯面对面地站着,站在幽静真空的中心......‘好吧。’她开口,‘原来你在这里。’”前后段落的变化,从第一人称的“我”变成了第三人称的“她”,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并不会有因为人称变化导致阅读上的衔接性障碍。我们能很清楚地辨别出前文的“我”即是后面的“她”。
我们大可和2014年的布克奖获奖作品《深入北方的小路》相比较。第一章同样是意识流的碎片化叙事,是对一生中难忘的人或事的总结性回忆。《小路》在结构编排上更为精巧,每个章节以提纲挈领的俳句切入,四两拨千斤,将战争的残酷血淋淋地呈现给读者。我们能真切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人性的扭曲、生命的渺小等。但在《月亮虎》中,战争承担了主角爱情的背景功能,战争与主角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河的两岸,彼岸战火纷飞,此岸谈情说爱。任你洪水滔天,浪潮总是落后爱情一个节拍。从某种层面上讲,《月亮虎》像是一部克劳迪娅的玛丽苏式回忆录,逐渐流向了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和婚姻故事。
再让我们谈谈小说中的爱情。
小说名为“月亮虎”,所谓的月亮虎其实是一种蚊香,是她和汤姆在二战时期埃及的一家酒店内缠绵时燃着的蚊香,点燃后会沿着螺旋的形状一寸寸慢慢落下灰烬,最后在中心处寂灭。小说以此取名,象征着她和汤姆的爱情。
迈克尔·翁达杰曾说“小说是一个大口袋,它可以容纳任何东西,只要你找到某一种方式把它们架构起来。”同为布克奖获奖作品,《英国病人》的叙事同样是碎片化,不断变换的文体和叙述人称,夹杂着笔记、诗歌、歌词、传记、书信等各种文体。但为何差不多同样的写作技巧下,读者会为凯瑟琳和艾尔麦西的感情所打动,而《月亮虎》给人的感觉并没有那么深刻呢?
我想一方面是整体架构的问题。《英国病人》开篇亦是一个人躺在床上,一遍遍深入回忆之海。但《英国病人》自一开始就直击“爱情”这一主题,进而层层铺垫,引出他们的相识、相知再到生死相隔,人物弧光随着故事发展不断圆满。《月亮虎》想要涵盖的命题太多,叙事脉络庞杂。导致本该大书特书与汤姆的爱情,只占了极小篇幅。例如收养拉兹罗这部分的内容想要表达什么呢?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克劳迪娅仅凭借着一个异国他乡、素未相识之人的电话嘱托,就能收养他的儿子?另一方面,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相比起来,总体还是缺乏情感铺垫。所以当故事最后克劳迪娅深情地重读汤姆的信件时,并不会对读者造成强烈的情感冲击,便不如《英国病人》打动人心。
莱芙利是个“聪明”的作家。看似克劳迪娅融入了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并将诸多破绽暴露出来,但其实自始至终,莱芙利都在为克劳迪娅辩驳。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写出一部世界史,所以她说,其实她写的只是“《克劳迪娅.H.的生活与时代》,那段让我桎梏其中的20世纪史,一部克劳迪娅遴选的世界史。”小说中充斥着大量对诸多宏大命题的见解性叙述,但问题是,这是克劳迪娅,或者说是莱芙利个人的理解。相较之下,马洛伊·山多尔的处理方式可能更为熨帖,《烛烬》中让两个耄耋老人在一个封闭空间内相互辩驳,让读者在两人的相互辩论中去自行体悟人生滋味,世间百态。不会让读者有被说教的错觉。
当然,以上仅代表笔者个人的阅读感受和观点,自然不能以偏概全。正如“金布克奖”评委莱姆.西塞所言,“这是一本独特的书,讲述了一个迷人善变的女人,她领先于她的时代,但绝对属于她的时代。”克劳迪娅的确是独特的,她的高傲、冷漠、固执等,无论读者读到的是她的哪个面向,喜欢的要死,或是讨厌的要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特征都毫不隐讳地坦露在读者面前,从而呈现出她最内在、最隐私,以及最真实的个体主观感受、主观情感。
此外,莱芙利以碎片化的方式抓取大事件,将个人的生命历程与社会大事件关联交错,如文中如此写道:
“但是,你们对已经将威廉姆·布雷福德、爱德华·温斯洛、威廉姆·布鲁斯特、迈尔斯·斯坦迪什、史蒂芬·霍普金斯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以及你们所有其他人卷入什么知之甚少。你们怎能料想到奴隶制以及脱离联邦、淘金热、阿拉莫之战、超验主义、好莱坞、福特T型车、萨科和万泽提、乔·麦卡锡?越战。罗纳德·里根,祈求上天保佑。你们担心上帝,担心天气,担心印第安人,为那些远在伦敦、牢骚满腹的投机商而忧心。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为你们着想,寻求栖息地,伐木砍林,建造房屋,种植庄稼,祈祷上帝。结婚生子,生老病死。走遍荒野......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为你们着想,那简直是一种奢望。”
越战、里根、福特T型车等都是20世纪的重要元素,如此写法,巧妙地将个人的生命历程融入大的社会背景中,有种在社会森林里穿梭之感。而每个个体,无疑也是组成社会的一份子,由此体现了个体融入社会,以及社会对个体产生的影响。
《月亮虎》评论的两极分化,在我国,可能也就《穆斯林的葬礼》与之相当。作为1987年的布克奖获奖作品,《月亮虎》表现了现代女性对世界、对人生的审视和感悟,它的获奖也许契合了当时的时代特征,迎合了彼时社会希冀出现的一切要素,二战历史、婚姻生活、母女关系、露水情缘、兄妹乱伦、人文知识等等。而随着时代发展,社会变革,小说中的流行性、世俗性元素逐渐被筛选。诚如马克思.韦伯在《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中所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智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谜加以祛除的时代。”那些永恒的命题会贯穿始终,却会在不同的时代呈现出特有的面貌,进而沉淀为当下人们的视野。《月亮虎》的艺术趣味、严肃性和如班维尔《海》、翁达杰《英国病人》、库切《耻》等已通过时代检验的其他布克奖获奖作品比起来,看上去似乎成色稍有不足。而它是否足以荣臻经典文学之列,只有时间能给以答案。戏仿地说,毕竟时间是检验经典的唯一标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