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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女作家韩江笔下的隐喻和反抗 当一个女人突然开始吃素
来源:北京晚报 | 张媛媛  2021年12月02日15:35

“初次见面时,我并没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个头,不长不短的头发,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的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正如我期待的那样,她轻松地胜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妻子少言寡语,很少开口向我提出什么要求……坦白讲,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

韩国作家韩江的《素食者》三部曲,包括三部中篇小说《素食者》《胎记》《树火》,写的是同一位女性金英惠的人生不同阶段,每一部都是独立而完整的,但形成了时间和内容的紧密联系。三部曲的叙述者不同:第一部是丈夫,第二部是姐夫,第三部是姐姐。开头摘录的便是《素食者》前两页里丈夫的自述。口吻平淡坦率,读来却令人不是滋味:女性到了一定年纪,就要去结识条件相当的男性,虽然没得到这个男性的喜爱尊重,但只要能被当成“妻子材料”,双方就按部就班地组成受社会认可的小家庭。女性从此成为一个沉默、平凡、基本合格的妻子,无人关照她的内心世界,想来她也会按照社会要求平淡过一生,不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吧。这平淡压抑的一生,正是许多东方女性的写照。

谁也没料到,平凡的妻子英惠,突然转变成素食者,扔掉家里昂贵的肉类食材,并拒绝为丈夫做肉菜。“反正你也只在家吃一顿早餐。”英惠说。

英惠的怪癖,使得丈夫早餐没有肉吃。丈夫自觉受了苦,社会舆论也都认为妻子对不起他。岳父一家人都深感不安,就连做人最骄横的岳父也向女婿道歉。岳父一家来到首尔,亲戚们欢聚一堂,吃着丰盛的饭菜,全家人都在逼英惠吃肉。

岳父把一块肉塞进她嘴里,她奋力吐出,一转身就拿起水果刀割腕自杀,被送到医院。一场“我们都是为你好”的和和美美的全家聚餐,以悲剧告终。而英惠的精神疾病也被确诊。

■作为隐喻的“精神疾病”

苏珊·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说:“正是那些被认为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英惠的吃素,是把自己对这个龌龊肮脏世界的厌恶,具化为对肉食的厌恶。她九岁时,有一只聪明可爱的白色宠物狗,有一天这狗咬了她。据说要治愈狗的咬伤就要吃狗肉,父亲还说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于是父亲发动摩托车,把它拖在后面猛跑……晚上家中大摆宴席,她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成年后的她突然开始频频噩梦,并忆起一个又一个不愉快的片段,而这段回忆,最让读者心惊,并隐隐感到自己追溯到了某个源头。

英惠被确诊厌食症,这疾病可厌却又悲壮。她的厌食症,是为了反抗这世界的肮脏,可得病本身也意味着反抗的失败。“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是她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去反抗的;可疾病本身,亦是不洁的、不正确的、羞耻的,她的病,就意味着她在社会层面已经被排斥了,已经成为游离于“正常社会”之外、令家人蒙羞之人了。

她的道德洁癖被玷污,美学理想被覆灭,个人精神追求夭折。她的病不仅仅是身体的,外在的,也是心理的,内在的。身为人,她不能如她所愿,成为一棵靠阳光和空气而生长的树,而只能在人之中互相伤害,互相背叛。

在第二部《胎记》中,英惠病情加重,丈夫断然离婚。但她却有了一个知己,那就是她的艺术家姐夫。姐姐和姐夫看起来是让普通人艳羡的一对,也都是好人,可是互相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了解。对踏实工作养家的姐姐仁惠,姐夫敬多于爱,而对疏离于社会的妹妹英惠,他却始终有种微妙的惺惺相惜:“跟妻子相比,小姨子的外貌并不出众,但他却从小姨子的身上感受到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

当他的创作陷入瓶颈的时候,是英惠给予他灵感,也是英惠让他找到突破口。终于,当梦寐以求的艺术品诞生之时,艺术和情色的界限也被打破,创作者和他的缪斯疯狂地结合。疯狂的一夜过去,冷静的早晨和冷静的姐姐都来了。阳光之下,一切背叛、罪恶、病态无处藏身,让人疑惑这疯狂的一夜真实发生过吗,值得他们毁掉人生吗?

第三部《树火》,已是三年之后。姐姐和妹妹都是孑然一身,姐姐努力挣钱送妹妹进好医院,每周三去看望妹妹。姐姐是一个坚韧厚重而强大的女性,她抵抗这个世界的方式似乎不是做一棵植物而是做洪流中的一块顽石。当生病的妹妹被社会被家庭抛弃,只有她一声不吭地把重任承担下来。而她承受的巨大压力并没有让她的敏感消失。她对两个至亲之人的背叛没有愤恨,只有淡淡的疑问:丈夫是以怎样的心情拍摄影片的呢?他赌上一切只是为了拍摄这种微妙荒凉的画面然后最终失去一切吗?妹妹唯一能做的就是伤害自己的身体,她在连这都做不到之后又会怎样呢?

医院里,妹妹不再进食,生命仅靠鼻饲管维持。姐姐不肯放弃,帮妹妹转院到首尔的大医院,在救护车上,妹妹凝视着路边的树木,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期待和抗议……故事到此结束。

■写作是凝视火柴燃烧

《素食者》的前勒口上有作者韩江的照片,她眼皮耷拉,似乎对世界漫不经心,但抿紧的嘴角又显得倔强。韩江的语言冷静客观,有人形容其语言风格是“直白又简洁,像没有一点赘肉的完美的身材”。看她本人的照片,也正是毫无赘肉的瘦削身材。韩江和她作品中的女性有着从身体到精神的呼应。

韩江说:“我觉得写作就像是点燃火柴,在一旁凝视火苗燃烧,直至熄灭。也许这就是小说所能做的一切。就在这凝视的瞬间,向人类和人生提问。也许,我就是在完成一部部小说的过程中推动着我的人生前进。”在她这句话里,隐藏着一把理解《素食者》的钥匙,那就是“在一旁凝视”,或者更简单点说,就是,“旁观”。

《素食者》三部曲各有一个叙述者,叙述者所做的,正是“旁观”:丈夫旁观妻子,姐夫旁观小姨,姐姐旁观妹妹。叙述者心怀困惑也好,心怀爱意也好,却既难以理解英惠,也难以拯救她。在童年期,英惠旁观了自己的宠物,一只美丽可爱的小白狗,被虐杀,被分食,这是她长大后厌恶肉食的隐秘根源;英惠想要变成植物,而植物的生活也是一种旁观的生活,植物不能改变这世界的血腥和粗暴,只能确保自己的洁净和向光。

苏珊·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尝言:“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被赋予的意义无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义。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首先,内心最深处所恐惧的各种东西(腐败、腐化、污染、反常、虚弱)全都与疾病画上了等号。疾病本身变成了隐喻。其次,藉疾病之名(这就是说,把疾病当作隐喻使用),这种恐惧被移植到其他事物上。疾病于是变成了形容词。说某事像疾病一样,是指这事恶心或丑恶。对邪恶的感受被影射到疾病上。而疾病(被赋予了如此之多的意义)则被影射到世界上。”——作家韩江旁观了一个精神疾病患者金英惠,也赋予她的疾病丰富的隐喻意义。韩江以冷静凝练却又令人不安的叙述,将金英惠的疾病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一一揭示。

是的,旁观是无力的,它比“改变”弱小得多,它让人心生绝望。但同时旁观也是有力的,唯有旁观造就可靠的记述。以旁观者口吻写成的小说,虽然情节荒诞,但有巨大的真实的感染力。读完《素食者》的感受,正如布克国际文学奖主席博伊德·唐金所说:“这本凝练、精美而又令人不安的书将长久萦绕于人心,甚至潜入读者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