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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鸡蛋酱之味
来源:解放日报 | 班宇 沈轶伦  2021年12月04日08:33

班宇说:“结局是作者的终点,也是阅读者的终点,但并不是所有人与事物的终点。他们始终并肩,于未知的空白里,去对抗无止境的命运,比我们虔诚,也比我们勇敢……故事中的人物也好,写作者也罢,虽矗立在自身之中,其实已穿过爱与苦,荆棘与烟雾,途中的所有步伐,每一次醒来,都可以记得清楚。岔路是我们的必经之途。”

故事有时会不太受控制

写作,是一种很难向初次见面的人展示的才艺;体验到一种凌驾于故事、逻辑与文本的存在,是写作里最美妙的事情之一

班宇戴眼镜,头发剪很短,背着一只看上去沉甸甸的黑色双肩包。远远看着他走在人群中,如果不认识,从外貌上我会猜他是个IT男:大头,圆脸,抿着嘴的时候显得严肃,穿着平平无奇的外套和跑鞋。也许差一步,他就真的会成为IT男。毕竟在东北大学读书时,他念的是计算机系。刻板规整的计算机语言,没有造就一位程序员,而是造就了一位青年作家。

写作,是一种很难向初次见面的人展示的才艺。你可以让一位善于唱歌的人“来一嗓子”,让一位会变魔术的人“来一手”,三五分钟里你就会立即明白这些人身上的特长,或者说魅力。但你很难从一位作家身上获得什么与众不同的直观印象。至少,短时间里不能。

但他的文字能。

读班宇的《冬泳》,面对命运困境的无解,青年工人选择在寒风刺骨的冬天下河。“我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望向来路……云层稀薄,天空贫乏而黯淡,我一路走回去没有看见树、灰烬、火光与星系,岸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风将一切吹散,甚至在那些燃烧过的地面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不过这也不要紧,我想,像是一场午后的散步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们都在岸边,总会再次遇见。”

读班宇的《逍遥游》时,他将可能发生的戏剧冲突刻意淡化。女孩在知道疾病无药可医,家里也已经山穷水尽的情况下,“我妈把围裙解下来,端上桌好几个菜,还炸了鸡蛋酱,冒着热气,伙食不错。我妈坐在我旁边,我看看她,她看看我,电视里的交警大哥磕磕巴巴地聊着违章,我俩抱在一起呜呜哭。之前也没这样,都挺坚强的,这天就有点受不了。哭了一会儿,该干啥干啥,差不多得了,不然菜都凉了”。

掩卷几天后,我还会想着里面的病女,像真认识这么一个东北女孩面对面和我说她的故事。她的语调,她的方言,鲜丽短促。又过月余,看到上海的云时,立刻想到小说中垂死的她在与发小们出游时看到的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一个年轻人在生命尽头,置身少时所读文章的情景,沉舟侧畔千帆过,个体将奔赴死亡,即便已经接受这一事实,而欲望仍然难以消解。这里面并不包含任何怨念,只是无奈。幸存者同样也面对这无奈的拷问。那种情绪挥之不去。

作家阿乙说班宇“文坛新来的高手,有一股雨水冲扫过的、带有野兽气味的生猛劲儿”。

班宇自己在创作记中也谈过:写作,能让人在混沌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秩序。

我通过《收获》编辑把采访申请发给班宇,告诉他我看他小说感受到的韧劲和后劲,并发给他上海的云。他回复微信,说“喜欢看云,今天我还看了半天,回赠几朵比较可爱的东北云”。

为了亲眼见见东北云,在乘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后,我到了沈阳。

读书周刊:听说你前几天去抚顺,到电影《逍遥游》剧组探班了,感觉怎么样?看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开机,在你是第一次吧?

班宇:对,第一次。给你看看照片(掏出手机)。在拍戏的时候,剧组很辛苦。在片场,很多时候,大家处在一种等待的状态。吃饭的时候,我留意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来当群演,在剧组一待一整天。我留意到她的状态,她吃饭时候的那种神情,以及她到镜头前开始表演的状态,完全不同。我觉得这种不同很有意思。

读书周刊:卖电影版权的收入还不错吗?

班宇:我日常的收入主要靠稿费,我现在是个“下岗工人”,职业作家,没有很大的开销。平时就是买唱片,然后为闺女花点钱。给她买点吃的。(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

读书周刊:你会给她念念绘本什么吗?

班宇:会,她很喜欢看书,我们家有很多绘本。但是我带她的时间不算多,她妈妈带的更多一些。然后我也不准备让她什么都学,就是像别的孩子那样上培训班什么。我很反对。她现在还在学龄前,我希望她能度过很快乐自由的一段时间。

读书周刊:我看到你写《缓步》时,写那种父女互动的小瞬间,可以想象你在家和闺女一起玩的场景,就是洗了澡用浴巾裹起来,假装两个人是企鹅一起打滚。

班宇:在我妻子看起来,我和我女儿的互动非常愚蠢,这样子一起玩很傻很幼稚。也许我不是很会带孩子。但我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对她。

读书周刊: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就像在幼儿园里,职业要求是老师蹲下来,用孩子身高齐平的视角和他说话。

班宇:这和我们小时候肯定不一样吧。因为我们小的时候对幼儿园的老师和保育员没有这种职业要求,阿姨都是高高在上,你走到她面前,感觉像面对一座灯塔一样。

读书周刊:你小时候的幼儿园就在工人村里吗?工人子弟的那种幼儿园?

班宇:对,如果我上幼儿园,应该去变压器厂子弟幼儿园。但我几乎没有上托儿所或者幼儿园的经验。因为当时我们一家三口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父母外出上班时,老人能带我,所以都觉得没必要送我去幼儿园。后来我被送过去,上个半天“育红班”就回家。直到我上小学。

读书周刊:你们全家世代都是沈阳人吗?

班宇:事实上,我爷爷是天津人。

读书周刊:天津?

班宇:对,我爷爷家在天津。他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后复员,调动工作到沈阳,他做事特别顶真。因为我爷爷得到机会调到了沈阳变压器厂,爷爷把他的姐姐和妹妹也都接到沈阳来。从此我们也就和天津没什么关系了。我爸爸长大后也在沈阳变压器厂工作。那时候这真是一个超级大的国营大厂。我外公也在变压器厂工作,我妈妈也是,并且因此认识了我爸。所以我出生后,就是一直住在变压器厂在铁西区的工人村的宿舍里。

读书周刊:新东北人。

班宇:是的,其实一般大家会觉得北上广移民多。其实沈阳人也是各地移民组成。

读书周刊:我对东北的印象应该是小时候到北方,看到满大街在晒白菜,然后整个冬天只能吃这一种蔬菜。

班宇:对,我们小时候条件已经好一些了,除了白菜还能吃到豆角。但冬天要吃点其他绿叶菜是几乎不可能的。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和姥姥家住很近。当时父母都上班,我每天晚上都去姥姥家吃晚饭。至少是整个寒假,每顿菜都是酸菜。后来我看到酸菜就呃……

读书周刊:从那个物质较为匮乏的时代到今天,我们的生活真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时我都觉得很难和比我小十岁的“90后”解释,比如这种饮食上的单一、比如磁带,比如去淘买打口碟的经历,又比如家里的顶梁柱忽然下岗对人的心理的冲击,许多沈阳当年的工业遗存可能现在都已经看不到了。

班宇:你早十年来也看不到什么了。消失了的,就消失了。

铁西工人村

在他笔下,许多冷峻、干净、动人,带着东北冰雪的韧劲又饱含雪天诗意的中短篇小说,就是以这片工人村和附近的劳动公园为背景

沈阳铁西区工人村位于南十西街和肇工南街,当我去拍照的时候,正好看到朋友圈在转上海曹杨新村举办庆祝70岁生日的活动。

1951年9月,上海市政府开始兴建全国第一个工人新村——曹杨一村。近一年后的1952年6月25日,来自上海各个工厂的114个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代表,乘坐着十几辆卡车,光荣入住,相比解放之初,许多上海工人栖身的逼仄简棚甚至破船,眼前的新村房整齐明亮,有公用的厨卫设施和木地板,屋顶的红瓦和屋边的绿化,以及周边布局合理的服务设施,都是花园洋房社区才有的规格。

就在差不多3个月后的1952年9月23日,距离曹杨新村1700多公里的北方,沈阳市也举办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她的第一处工人住宅区——铁西工人村的开工典礼。

在《沈阳工人运动史纲》里,可以看到关于铁西工人村的资料:占地73万平方米,建筑面积40万平方米,楼群均为三四层。到1953年8月,建成楼房78栋,入住56个单位的2559户。工人村建成后,先后有沈阳冶炼厂、第一机床厂、沈阳电缆厂等44家国有企业在工人村地区设立家属宿舍。

在空间上,两个工人新村相距遥远。但在时间上,它们又犹如一对双生子。

如今,曹杨新村迎来翻新。铁西工人村历史建筑群在城市的更新中保留下来,如今是辽宁省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各幢建筑内还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房子和房子之间的地面由于少人走动,已经长了毛茸茸一层青苔。

1986年出生的班宇,2006年开始写小说。铁西区是他出生至今居住的区域。在他笔下,许多冷峻、干净、动人,带着东北冰雪的韧劲又饱含雪天诗意的中短篇小说,就是以这片工人村和附近的劳动公园为背景。

班宇:你看过一篇小说《安德烈的晚上》吗?

读书周刊:铁凝的作品。特别好。

班宇:我也特别喜欢。优雅,真诚又温暖。人应该可以想象自己经历这样的生活。这一篇应该是当代作品里我最喜欢的短篇之一。

读书周刊:因为我小时候也在上海的田林新村长大。走在成片一式一样的建筑里迷失的感觉太有共鸣了。《安德烈的晚上》写这种计划经济年代工厂文化对工人行为的约束和面临改制时内心的波动,出神入化。《冬泳》和《逍遥游》中许多故事展开的时代背景似乎是这样:懦弱无能的下岗父亲,只能打零工的男人,穷到要去超市蹭暖气的女人,加上疾病、离异、各种无依无靠……

班宇:我绝对不是要为某一个边缘人群鼓与呼。我也不能为谁代言。但他们是我儿时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物和印象。

你如果沿着工人村走到劳动公园,沿路还能看见许多停着的助动车、自行车,每个车上坐着一个人,有男有女,车把手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油漆”“水暖”“防水”的字样,就知道他们是出来招揽零工的人。有一度我父亲的很多朋友离开工厂后都在这个行列。

我童年时,并没有感受到父母辈离开大厂时强烈的失落。可能现在来看,下岗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在当时,大厂的结构转变是一个持续很久的分崩离析的过程。真的到了不来上班的这天,比起感伤,工人们更多考虑的是接下去去哪里干活。

读书周刊:你和《收获》编辑说过:“对于人们热衷谈论的东北话题,我已经不知道还能说啥。一提东北这点事,我就头疼。东北既不是我写的那样,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它具体啥样,你就自己来看一看!”

班宇:正是。其实我自己有很长一段失落的时间,是发现这个世界不是我小时候想过的未来的世界。当然,昨日的回忆里的世界也不存在了。过去是被建构出来的。

读书周刊:但是故事能给你一个秩序。

班宇:写作是对记忆的一种重塑。有时我写20世纪90年代为背景的小说,我对能产生的“共鸣”感到怀疑。我写的是我写作时当下的真实体验,而不是90年代在经历这个生活时候的真实感受。可能我描写的器物或者场景能让人共鸣,但是在情感的记忆层面,能唤起大家感受的点,其实人与人千差万别。

走出缓步台

由情绪而非情节推动的故事通篇几乎没有任何冲突。每到可以展开或者煽情的时候,班宇用很克制的方式淡化

在之前的小说自述中,班宇写道:“我时常觉得,作品不属于自己,很难去解释,那些结局或者开始,声音与手势,意义和价值。冰山也即魔山。在那里,我们曾是智人、诗与天使,互换一场飓风,徜徉于所有语言的边界,先使其高贵,又使其焚,最终使其尽毁。如果我能说点什么,那也一定词不达意,与初衷背道而驰。文学,或者写作,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生命角色?它可以让我在那些狭长曲折的夜晚,雷声隐隐的清晨,走得稍稍轻快一些。”

在最新于《收获》刊出的短篇《缓步》中,班宇几乎将故事发生的地域基因全部抹去。以极为缓慢的节奏和冲淡的笔调讲述了一个单亲爸爸带女儿的一段日常。由情绪而非情节推动的故事通篇几乎没有任何冲突。每到可以展开或者煽情的时候,班宇用很克制的方式淡化。因此有读者敏锐写下书评:“班宇的写作正在发生变化。”

班宇:其实我觉得我的写作没有太大变化。

读书周刊:有点像小津安二郎的故事,没有强烈的冲突,全是满满的细节。看《缓步》里的主人公腰痛,听说也是因为作家自己腰痛。现在好点了吗?

班宇:好多了。小说里的主人公不是找了个辽足的队医治疗吗?真实生活中我也是找了原来辽足的队医帮我推拿。我后来还犯过两次病,每次都是他给我推五六次后就缓解了。

读书周刊:是长时间伏案落下的腰肌劳损吗?

班宇:后来我和大夫聊,他说这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基因问题。一个人遇到什么,可能八成还是自身基因造成的。还有两成是外部的因素。

读书周刊:对你写作有影响吗?

班宇:还行。我有一个工作室,离我家不远,走路15分钟可以到。我生活特别规律,每天早上从家里过去,如果赶稿子的话,有时也睡在自己的工作室。但工作室很小,只放了一张沙发,我有时就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不开车的时候,我喜欢骑共享电动车,如果沈阳不禁摩的话,我想可能会买一辆摩托车。

读书周刊:我在劳动公园看到大垂柳下好多老人骑着自行车、助动车来跳舞,热闹得不得了。老人们跳起舞来好劲爆。

班宇:现在还有好多拍短视频的网红在那里直播。也许你上短视频平台就能刷到。

读书周刊:你看短视频吗?

班宇:我一个短视频的App也没有装。因为一旦看了,我就会几个小时不由自主地去刷。黑洞一样。然后它会根据你的喜好不断推出你喜欢的内容。以疫情为分水岭,大家看事物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我有时觉得如果《冬泳》是在现在推出,可能不会受到那么大关注。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我觉得我已经不太清楚了。

读书周刊:大概我们也是一种“下岗工人”,对于看着短视频和用社交媒体长大的一代人来说。

班宇:也许吧。时代变化太快,有时你会觉得自己跟不上,也没法跟,就是你永远会有与它岔开的地方,等到你好不容易完全符合了,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过时的人。有的时候我们想向人解释,觉得生活应当是这样的,但这种解读本身建立在一个很脆弱的基础上。

读书周刊:会一直写下去吗?

班宇:我觉得现在还能。

读书周刊:你书里的人物常常会炸鸡蛋酱吃。这次到沈阳,我特意去面馆吃了。我原来以为鸡蛋酱是蛋黄酱那样的调味油,原来是炒鸡蛋加上东北大酱,我看东北人用它来搭配一切主食:面条、米饭、馒头。算是东北灵魂蘸酱了。

班宇:觉得怎么样?

读书周刊:咸。

班宇:哈哈,这个算平民美食。其实做成酱,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存鸡蛋。外面的鸡蛋酱不好吃,只有自己家里炸的才好吃。就像《逍遥游》里的女孩和她母亲还有发小在一起下厨,会放很多很多鸡蛋。因为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