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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将苦果当作一颗种子吞下
来源:澎湃新闻 | Dzolan  2021年12月21日08:53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曾为他仰慕的同行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写过一篇纪念文章,里头写佩内洛普具有小说家言多必失的恐惧感,她认为告诉读者太多是对读者智商的侮辱。

读过这篇文章后,“言多必失的恐惧感”这个词总会在我想为自己喜欢的作家写点什么时冒出来,它差不多成了我的心理障碍,因为害怕说错话,写得不好,要尽可能完整地越过它,我要求自己用最笨拙的办法——重读,在下笔前尽可能理解作家写下的东西。距离第一次读《蓝花》两年多后,最近我重读了它,两年里陆续看完佩内洛普的其他小说,又重读了一遍《无辜》。事实证明,在佩内洛普这里,重读对解决心理障碍的问题没多大作用。佩内洛普不希望告诉读者太多,故事的强度和体量都不高,有的章节一页都写不满,那种追求小说主题深意的读法可能并不适合佩内洛普的小说。但恰恰因为这份简单,读佩内洛普就好像一个孩子不断重温熟悉但不会厌倦的小游戏,找到了接近纯真又不失奥妙的乐趣。这样来想,我似乎可以同时带着障碍和乐趣,写一写这位我喜欢的、不太被关注的作家。

佩内洛普出生于1916年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一名记者兼编辑,也写诗。她写过一本关于父亲的传记叫《诺克斯兄弟》,传记的主角还包括她的三名叔叔,其中两位是牧师,一位是密码学家,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参与过密码破译工作。她的母亲是牛津大学萨默维尔学院的首批女学生之一,佩内洛普追随母亲,考取了牛津大学,1938年毕业,她先后在食品部和BBC工作。后来,佩内洛普认识了自己的丈夫,彼时还是一名警卫队军官的德斯蒙德,两人于1941年结婚。

婚后,佩内洛普与丈夫共同编辑了一本叫《世界评论》的文学政治期刊,产生了一些影响力,但因为财务问题被迫在1953停刊。这件事似乎是人生下坡路的开始,她和丈夫离开伦敦,先是搬到萨福克海岸的一个渔镇,1960年回到伦敦,住在切尔西河岸的一艘船上。佩内洛普写于1979年的小说《离岸》就来自这段船上的生活经历,讲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即将被妻子抛弃的丈夫、与时代错肩的画家之类的失意者如何依靠彼此与河流生活。凭借这部小说,佩内洛普拿到了当年的布克奖。除了持续被财务问题困扰,佩内洛普还要养育三个孩子,照顾因失业酗酒日渐消沉的丈夫。她尝试各种工作来维持家庭,为杂志写连环漫画,在戏剧和文法学院教书,在书店兼职。她第一本入围布克奖的小说《书店》挪用了书店这段经历,那时的她跟小说主角的处境类似,住在一间废弃的旧仓库里。

就像她的一些女性同行,绝大多数时刻,佩内洛普都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切西尔河的船屋沉没后,她跟家人搬了数次家,最后被政府安置在一间公寓,她在那里住了十一年,睡在客厅的折叠床上。她是“家庭琐事中走出来的作家”,直到1976年丈夫去世,才真正走上小说创作之路。但她拒绝将自己迟到的写作生涯归咎于婚姻和家庭,曾被问到“女性的命运”是否是自己起步太晚的原因时,她回答得矜持又体面,“嗯,我不知道。真的,我觉得我应该知道,但我不知道”。

一个人对周遭生活的接纳与体谅,是否可以当作一样稀有的品性?佩内洛普流露出的这种品性照亮了真实的和虚构的人。她的第一部小说《金童》写给患癌的丈夫,只为让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好过一点。她将自身经历改成小说,塑造那些被生活所困的人时,她像谨慎地谈论“女性的命运”一样,谨慎地对待这群人,尽可能用准确、简单的语句描述他们的生活,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留下一点宽慰和喜剧感。谈到喜剧,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好得不能再好:“那些身怀勇气却生来要被打败的人,强者的弱点,还有因误解和错失机会产生的悲剧,我尽力把它们当作喜剧,要不我们怎么能忍受呢?”她把这看作自己最深刻的信念。

至于佩内洛普这种准确、简单,能一句话说清绝不写一句半的行文风格,我想不是思索过后做出选择,或事先拉开架势,再像用剪刀对付草坪那样修饰出来的。它基于作家本人的生活经验、品性和信念,在下笔的一刻便自然养成了。当你把这些语句拿出来、放进去,颠来倒去地看,它们无意制造深意,揭露所谓的生活真相,它们不比任何人更了解正讲述的人和事,便甘愿保持克制,停止指手画脚,从而留给失意者们一个大体上说得过去的结果。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触及一个人的困苦与不堪时,佩内洛普要将其熬成鲜过了头的鸡汤。小说《书店》里,丈夫死后,依靠微薄薪金度日的弗洛伦斯决定在镇上开一家书店。佩内洛普在第一页就提醒所有人,“她很善良,只不过在自我保护这件事上,善良没什么用”。书店在小镇居民们的冷眼下开了起来,又在位高权重的马加特夫人的挤对下关闭。失去一切的弗洛伦斯被迫离开,她明白,“生活了将近十年之久的小镇,并不需要一家书店”。即便她在想明白这点时,“她坐在那里,羞愧地低着头”。佩内洛普仅用“羞愧”两字,就写透了一个人善良到一定地步,难免沾染愚笨,不仅保护不了自己,还会伤害自己,替糟乱的处境在自己身上摸索源头。想想《离岸》里,早熟的小女孩玛莎说,“难道你不明白吗,你学的每一样东西,你受的每一种苦,都会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刻起到作用”。在彼时写出《书店》和《蓝花》的佩内洛普身上,这句话来得迟,但也应验了。对于弗洛伦斯和《离岸》最后随沉船一起下坠的人来说,困境再次收紧生活的出口,要想走出来,得像佩内洛普那样,抱着埋下一颗种子的心态吞下苦果。

写完《离岸》后,佩内洛普在文坛有了名声。五年后,也就是1984年,她写了出生在19世纪的英国诗人夏洛特·缪的传记。这是她写的最后一本传记(之前她还写过《诺克斯兄弟》和一本关于前拉斐尔画派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的传记)。此后,从1986年到1995年,佩内洛普完全转入更彻底的虚构创作,她几乎不再挪用自身经历,很少讲述完全真实的前人往事。1986年的《无辜》发生在1955年的意大利佛罗伦萨,1988年的《早春》写十月革命前夕的莫斯科,1990年的《天使之门》来到一战前夕的剑桥,据说借用了那位密码学家叔叔的经历。她的最后一部长篇,1995年出版的《蓝花》献给19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想象了他短暂的爱情与人生。

四本小说里,毫无关联的时代和地点全部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佩内洛普这近十年展露的写作视野令人惊异。为什么选择它们,或许跟佩内洛普是个旅行爱好者有关。她曾在五六十年代去了很多欧洲国家,当时丈夫在旅行社供职,有不少折扣或免费出游的机会。七十年代,她去俄罗斯待过两周,经罗马尼亚和巴基斯坦到过北京和上海,把《离岸》拿奖的奖金换成去纽约的旅费。

无论时代的幕布和舞台怎样换来换去,佩内洛普始终钟情老生常谈的话题,爱情、婚姻和家庭,你来我往的人际交情,状况频出的事故。对历史风貌的还原她也未曾松懈,尽力将幕布和舞台修建得妥帖。

比如20世纪意大利葡萄酒园区的划分,俄国印刷厂的运营状况,她清楚得好像自己亲身体验过。A.S.拜厄特曾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蓝花》里18世纪那些人开采盐矿的事?得到的回答是“用德语从头到尾阅读了盐矿厂的记录,以了解她作品中的主角是如何被雇用的”。功夫做到这里,那股最难把握的精气神——意大利的吵闹、莫斯科的冷冽、英国的固执——在她的小说里自然都有了。这大概是为什么佩内洛普会被称为“简·奥斯汀的继承人”,答案全藏在这一幕幕鲜活写实的风俗人情剧中。四部小说里,《无辜》算是最特别的一部,它有历史寓言般的结构和相对紧凑的核心主题,如果你习惯了佩内洛普的其他小说方方面面的简单,初读《无辜》或许会觉得臃肿。小说开始,1568年,里多尔菲庄园出生的人都是小矮人。庄园的伯爵体谅女儿,为了不让她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只允许小矮人造访庄园,他为女儿配备了“统一尺寸”的随从,还找来一位矮人哑巴做女儿的朋友。很快,这位矮人哑巴开始长高,她并不是矮人。像她的父亲体谅自己,为了不让哑巴经历跟他人与众不同的痛苦,伯爵的女儿觉得,最好是把哑巴的腿齐膝砍断。

16世纪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佩内洛普用了十页不到。四个世纪后,刚刚经历二战的里多尔菲家族没落了,也活下来了,家族里不再有小矮人。此时的詹卡洛·里多尔菲伯爵正忙着女儿琪娅拉的婚事,她爱上了出身农户的罗西医生。类似这样贵族与普通人家的婚恋故事,在佩内洛普之后的小说里都有写到。《天使之门》里,物理研究员弗雷德爱上了出身底层、无依无靠的黛西;《蓝花》写家族没落的诺瓦利斯迷恋12岁的少女索菲。事实证明,在营造婚恋故事里那些讽刺意味十足的场面上,佩内洛普不输她的前辈。比如《无辜》写到后面,琪娅拉和罗西医生举办了婚礼,去度蜜月。琪娅拉提起一位主动帮她制定婚纱和礼服的女人,那女人提前知道了琪娅拉订婚的消息,说是“她的情人告诉她的”。得知这件事,罗西医生用力撕扯礼服,“这些布条四处散乱,散布在地毯上”。罗西医生就是那个女人的情人,他告诉女人自己要结婚了,并抛弃了她。

那么,20世纪的婚恋故事又跟16世纪的矮人家史有什么关系?佩内洛普很有耐心,拿矮人家史开了头,再悄悄把它藏起来。她同样相信读者有充分的耐心,能抱着这个疑问从旁枝末节的角落里翻出后续。为了跟琪娅拉结婚,抹去自己的出身,罗西医生卖掉了继承来的二十公顷半的土地。知道这件事后,琪娅拉的姑妈玛塔莲娜不惜卖掉自己的家产,将二十公顷半的土地赎回来,送给罗西医生。家史到这里就接上了,这种不顾他人意愿,好心办坏事的意念在血脉里流淌了四个世纪,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结果,正好暴露了“无辜”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佩内洛普的情感是讽刺的,怜悯的,佯嗔的,就像她在《书店》里写弗洛伦斯的善良。之后的《早春》和《天使之门》都曾入围布克奖短名单,佩内洛普在文坛的名声渐渐提升,丈夫去世,三个孩子相继就读牛津,她生活的重心回到自己身上。写完《天使之门》,佩内洛普沉寂了五年才写出《蓝花》。她的写作生涯似乎没有急于求成的念头,五年时间给了她应有的回报,苦果的种子破土发芽,长成大树,《蓝花》被公认为她最杰出和完美的小说,为读者开辟出一块永久的乘荫地。

在写这篇时,一些偶尔获得的边角料不得不被整理成关于作家不那么可信的注脚。

佩内洛普写诗人夏洛特·缪的传记,资料显示,诗人幼年时三个弟弟去世,一个弟弟和妹妹被送到精神病院,她跟仅剩的妹妹安妮一起生活。进入职业生涯后,诗人被称为“在世最伟大的女诗人”,但难以凭借写诗生活。妹妹安妮患癌后,诗人全职照顾妹妹直到她去世。两年后,诗人因绝望在养老院自杀。另一篇文章里,名叫Courtney Cook的作者写她30岁时刚知道佩内洛普,本应在澳洲写自己的第二本小说。随后她遭遇跟佩内洛普类似的变故,经济困难,养育两个孩子,婚姻失败,她不得搁置自己的写作。已逝的作家成了她的陪伴,让她困难时能对自己说,“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也在这里”。

从佩内洛普写夏洛特·缪,到Courtney Cook写佩内洛普,也许是在对前人故事循环往复的照看里,人找到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力气。佩内洛普那些对历史暗处的虚构,对自身与他人经历的讲述或改写,意义大概也在这里。

写完《蓝花》五年后,佩内洛普去世。

参考资料:

界面新闻,“小说写给那些被生活冤枉的人”|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逝世20周年,2020/04/08

GRANTA,The Peripatetic Penelope Fitzgerald,July 31,2017

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 Penelope Fitzgerald Was Here:An Appreciation,January 23,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