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契诃夫:所见是玫瑰与海鸥
契诃夫的传记很多,后来者已不大容易找到伸展的空间,但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顾春芳教授的《契诃夫的玫瑰》(译林出版社出版)一书仍然称得上别具一格。这部传记语言热烈而华美,显出传记作者作为诗人的才情;有关契诃夫后期剧作的观点、材料皆见新意,依凭的是戏剧学者的见识和学养;这部制作考究的书还提供了大量新拍的照片,多方位展示了契诃夫旧居及花园的样貌,见出美学教授和美育工作者的情怀。25年来研究戏剧艺术和俄罗斯文学,作者将这本精神传记视为稍后出版的戏剧专著《阐释契诃夫》的一个抒情前言。
特别的一个:区分新旧,又模糊地延伸
在中国人熟悉的俄罗斯作家中,契诃夫是如此特别的一个。一方面,他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言人,他的写作支撑了我们对农奴制废除前后俄罗斯社会的想象,他所再现的人和事具有强大的象征力量,早已成为区分新旧社会的界碑;但是另一方面,他所塑造的一批徘徊于新旧之间的人物,拖曳出越来越长的身影,至今影响着文学对世界的感知方式。
契诃夫戏剧中的角色,仍然以戏剧的腔调对话,但行动的力量早已消融于反讽的潮水;而他小说中的角色,听凭本能的驱使,想要为自己创造故事,但是曾经属于他们的情节早已难乎为继。契诃夫作品的真正主题不是生活中的冲突而是生活本身,沉浸于那种生活就像是沉浸于水位不断下降的河流,直到最后一刻也是一成不变的。
花园与海鸥:美好世界与黄金时代的哀悼
在《契诃夫的玫瑰》中,真实与虚构不仅形成再现关系,也构成微妙的影射,一部作品往往成为契诃夫人生的隐喻或预言。这本是契诃夫的传记作者共同注意的事实,但《契诃夫的玫瑰》更为关心的是那个联通过去与现在的花园。花园中有各种乔木与灌木、飞鸟与家禽、生气勃勃的近景与远景,当然还有各色各样的玫瑰。在梅利霍沃,契诃夫为自己建造了一座专供写作的小屋。
《契诃夫的玫瑰》相信,梅利霍沃的这座小木屋既是契诃夫的精神熔炉,又是俄罗斯现代戏剧的“小小摇篮”,正是在这里,契诃夫写下了影响深远的四幕剧《海鸥》。心怀演员梦的妮娜爱上了一个始乱终弃的中年文人,女儿也不幸夭折,就此跌入人生的谷底。但她不放弃自己的演员梦,不辞辛劳地奔波着演出。而一心想成为作家的中年文人特里勃列夫,也深陷写作的危机之中,当旧情人重逢时,他意识到两人已不可能回到过去,毫无征兆地开枪自杀。
为什么会在这明媚的花园中写出如此悲伤的故事?《契诃夫的玫瑰》给出了层层递进的解说。它首先提醒我们,虽然花园总让人想起伊甸园,但是契诃夫的花园并不真的是童话,而更具牧歌气息。在《万尼亚舅舅》中,契诃夫借剧中人物之口,赞美了富有屠格涅夫风味的带废墟的花园。那种“如画”(picturesque)的风景是青春与衰老的叠印,倘若说花园“是人类逃离历史的喧嚣和狂躁的庇护所,是人类对于美好彼岸世界的终极想象”,那么这种逃离与想象的背面,正是对无可挽回的黄金时代的悲悼。
其次,契诃夫没有屠格涅夫那般天生的贵族意识,对他而言,拥有花园是需要一生勤勉工作才能享受的奢侈。当他终于置得产业,已是沉疴缠身的中年。他的花园寄托了“对大地的依恋和敬畏”,将其视为“大地上所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象征”。然而人生盛景有时而尽,告别的日子总是比想象来得更早一些。
爱与自由:以一座花园来守护海鸥的回归
不宁唯是。《契诃夫的玫瑰》独具慧眼地写道,《海鸥》中的妮娜就是契诃夫笔下出走伊甸园的夏娃。的确,契诃夫作品中的主人公,总是被逐出甚至主动走出伊甸园的人。最令特里勃列夫痛苦的,是他的爱无法给妮娜以庇护,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平庸。契诃夫与好友列维坦曾在打猎时打死了一只美丽的鸟,鸟儿死亡时的景象令人心痛,《契诃夫的玫瑰》相信“这件事深深地印在了契诃夫的心中,也成为后来《海鸥》这出戏的戏核”。倘若玫瑰与海鸥都是爱情关系的象征,那么在此关系中有多少不忍,就有多少无奈。
作为一部传记,《契诃夫的玫瑰》以玫瑰与海鸥的变奏与这位俄罗斯伟大作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共鸣:他祝福所爱的女性成为光彩夺目的人,却又害怕她们真的成为这样的人;他热爱她们的独立精神,却常常为此感觉疲惫;他担心她们遭受苦难和悲伤,却也祈愿这苦难和悲伤让她们成长。他有时会显得苛刻,甚至过于严厉,他真诚地相信,幸福必须与道德结盟,《契诃夫的玫瑰》十分贴切地引用了小说《醋栗》中的话:“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应当有。如果生活有意义和目标,那么,这个意义和目标就断然不是我们的幸福,而是比这更合理、更伟大的东西。”契诃夫有一种苦行僧式的气质,即便在孤独的小木屋中,他也永远衣装整洁,一丝不苟,仿佛随时准备接受来自更崇高者的质询。然而,他又太过善良,不能心安理得于道德上的居高临下。
《契诃夫的玫瑰》的作者相信,“人为幸福而生,犹如鸟儿为天空而飞翔。契诃夫的花园和文学记录着他对这个世界全部的爱。”即便一切都要服从于比幸福更高的伟大事业,我们也可以说,最伟大的事业不过是由人类之爱构成。在那为天空而张开的翅膀与在枪声中陨落的小小身体之间,隐藏着契诃夫的期待、焦虑与无边无际的善良。他是以一座花园来守护,等待那些海鸥般盘旋的人们回返,但即便她们不回返,身为作家的他,也没有责备她们的理由。这是在曾经的新世纪的晨曦中孕育的一种爱与宽容,我们的文学与人生至今受惠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