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旧体诗中的“李商隐情结”
内容提要
王蒙的旧体诗深潜着“李商隐情结”,真正构成了他的灵魂镜像。1989年以后,王蒙密集发表了多篇关于李商隐的研读文章,并对李商隐的诗句进行多种形式的创造性重组,足见他对李商隐的沉迷之深。王蒙的这种行为绝不止于文字魔方的游戏,之所以称之为“李商隐情结”,原因大概有二:其一,借李商隐表达未竟的文学理想和文化理想;其二,借李商隐的诗作,获得卡塔西斯的审美心理疗效。他的“李商隐情结”通过“蝴蝶”“蝉”“秋”等一系列与李商隐构成心灵通约的意象呈现出来。
关键词
王蒙 旧体诗 李商隐情结
王蒙曾经这样概括自己的形象:“王蒙是‘现代派’的风筝。王蒙是停留在50年代的古典。是幽默。是象征。是荒诞。是始终坚持现实主义。是永远的少共布尔什维克。是乡愿。是尖酸刻薄。是引进了西方的艺术手法食洋不化。是党官。是北京作家群的‘哥们儿’。是新潮的保护人。是老奸巨猾。是智者。是意识流。是反官僚主义的先锋。是一阔脸就变。是儒。是老庄。是魔术师。是非理性。是源于生活。是‘三无’(无人物、无情节、无主题)……”1王蒙在小说里呈现出来的自我形象是“杂色”的,他钟爱过鲁迅,沉迷过曹雪芹,酷爱过老庄和李商隐。而王蒙潜得最深的人格镜像则藏在他的旧体诗中。如果对王蒙的旧体诗进行披文入情的细研,就会发现“李商隐情结”才真正构成了他的灵魂镜像。
一、王蒙的“李商隐情结”
真正构成1989年以后王蒙灵魂深处的人格镜像的,应该是《红楼梦》和李商隐,尤其是李商隐。
1992年,王蒙谈到1989年的心态变化:“大约是1985、1986年,正式要我去文化部工作时,我就对人说过,要是有时间,我一定要写一部我对《红楼梦》体会和看法的书。当时却不可能,行政工作、社会活动,还有自己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使我无法抽空潜心此事。1989年秋天,我离开了文化部的工作岗位以后,就觉得可以有一段完整的时间来读读书,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对自己心态的一种调整,但这种调整也不是说不做什么事。我就一头扎到《红楼梦》当中去了。”2几乎同时,王蒙在1990年3月份开始,密集发表关于李商隐研究的文章,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1989年9月4日获准辞去文化部部长职务之后,王蒙以生命的冲刺状态,完成了大量关于李商隐和红楼梦的论文和学术随笔。王蒙的“李商隐情结”潜藏得或许更深,发表多篇李商隐研究论文:
1990年3月,《旧体诗的魅力》,《读书》1990年第3期;
1990年3月,《雨在义山》,《中国文化》第2期;
1990年7月,《一篇〈锦瑟〉解人难》,《读书》第7期;
1990年7月,《通境与通情——也谈李商隐的〈无题〉七律》,《中外文学》第4期;
1990年10月,《再谈〈锦瑟〉》,《读书》第10期;
1991年1月,《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文学遗产》第1期;
1991年11月,《〈锦瑟〉的野狐禅》,《随笔》第6期;
1991年11月,《〈锦瑟〉重组三首》,收录线装版《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
1995年5月,《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文学遗产》第3期;
1997年3月,《李商隐的挑战》,《文学遗产》第2期;
1997年12月,《重组的诱惑》,《读书》第12期;
2002年7月,《说“无端”》,《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第4期。
这些李商隐研究成果,先后收录进《双飞翼》3和《心有灵犀》4。王蒙在1996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双飞翼》前言中说:“一翼是《红楼梦》,一翼是李商隐的诗。我对这双飞翼情有独钟。在出版了《红楼启示录》以后,仅把新写的谈‘红’与说‘李’的文章汇集为这本小册子。”5 2002年4月,王蒙的《心有灵犀》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主要内容是关于《红楼梦》和李商隐的。
对于李商隐的词句,王蒙极其熟稔。他在《〈锦瑟〉的野狐禅》《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和《重组的诱惑》中,反复将《锦瑟》的句、词、字进行重组装置成七言体、长短句体和对联体。七言体为:
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
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
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
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6
长短句为:
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7
对联体为:
此情无端,只是晓梦庄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烟珠泪,思一弦一柱已。
春心惘然,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托华年杜鹃迷。8
王蒙还把李商隐的诗集句成两首诗:
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月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碧文圆顶夜深缝,凤尾香罗薄几重?
其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蓬山此去无多路,只是当时已惘然。9
王蒙还积极参加关于李商隐研究的学术活动,如1992年11月出席广西首届中国李商隐研究会学术讨论会,发表讲话,推选为名誉会长。1996年10月1—3日,出席烟台中国李商隐研究会第三届年会,并做学术演讲《李商隐的挑战》。1997年春,在绍兴兰亭做学术演讲《重组的诱惑》。1998年,主编《李商隐研究论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1998年10月3日,出席河南博爱县中国李商隐研究会第四届年会,并做学术讲话。2002年4月13-15日,出席安徽芜湖中国李商隐研究会第六届年会及国际学术研讨会,做学术报告《说“无端”》。就在出席广西首届中国李商隐研究会学术讨论会期间,王蒙还创作了新诗《锦瑟》:
那一天,突然坍塌,
诗人的软弱的手指,
指向
宇宙的严密六合,
石头滚滚落地,
无声。
鹓鹚的毒牙已不再尖厉,
红楼女子不再侍酒,
牡丹不再凋零和开放,
细雨也不再潮湿。
恩宠与冤屈,还有爱情,
浮沉的陷阱,还有寿夭蹇通,
推开,
一文不值。
四季的车轮,
也不再转动。
石破天惊!
世界瓦解了,
群星滑落太空,
灵魂的颤抖就这样
震响起……
终于震响了,
五十六个字的
绝唱
那个叫作李商隐的精灵的诗。
1992年11月写于广西平乐县,时参加李商隐研讨会。10
从以上王蒙的李商隐符码清单,以此,足见他对李商隐的沉迷之深。他说“长期以来在中国处于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是贬低李商隐的,但很多杰出人物又非常喜爱李商隐。比如毛泽东,还有郁达夫、张爱玲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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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蒙“李商隐情结”的成因
王蒙对于李商隐的沉迷,绝不止于文字魔方的游戏,之所以称之为“李商隐情结”,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借李商隐表达未竟的文学理想和文化理想。
他在2005年10月26日的安徽师范大学的演讲《门外谈诗词》中详细举例阐释“诗言志”的时候,首先就是介绍的李商隐。接下来的是龚自珍、秋瑾、王国维、邓拓、陈寅恪、聂绀弩、钱钟书,我们注意到,王蒙所列举的诗人都有深刻的政治情怀。那么,李商隐有什么政治情怀呢?王蒙也认识到:“综观义山的一生,并未遇到类似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乃至王安石、苏轼那样的政治挫折、政治危难、政治险情,除了在派别斗争中他的某些行为‘表现’为时尚所不容以外,他没有获过罪、入过狱、遭过正式贬谪”,“他显然缺少政治家的意志与决心,尤其缺少封建政治家的认同精神”12, 但是,王蒙在深处又看透了李商隐诗中的政治情结。王蒙在比较李商隐与温庭筠之后说:“一句话,李商隐的作品更有分量。而这种分量的一个重要的因子乃是政治。有政治与无政治,诗的气象与诗人的胸怀是大不相同的。”“李商隐在政治上是失败的,甚至连失败都谈不到,因为他根本没有获得过一次施展政治抱负,哪怕是痛快淋漓地陈述一次政治主张的机会。但这种无益无效的政治关注与政治进取愿望,拓宽了、加深了、熔铸了他的诗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爱情诗里似乎也充满了与政治相通的内心体验。”13王蒙为了强化这些理解,还在文字下面加了着重号。王蒙敏锐地发现李商隐在《安定城楼》一诗中表达的“凌云志”与“入扁舟”之间两难的矛盾心态。联想到王蒙主政中国作家协会和文化部多年,在人们充分认可他的成就之余,他在个人文学才华的表达与国家文化改革进程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龃龉?文化改革进程中遭遇了哪些力量阻遏,从而给王蒙留下怎样的心灵痕迹?他自己是否留下了深深的遗憾?他是否从李商隐于牛李之争夹缝中的苟延残喘心态之中获得了感情共鸣?这些都值得我们挖掘。
其二,借李商隐的诗作,获得卡塔西斯的审美心理疗效。
大概是李商隐通过城池叠嶂、曲径通幽的缛丽意象,深情绵邈地传递出的那种自恋情结,那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难言之隐,深深吸引了王蒙。王蒙说:“如果说诗的艺术可以成为一种健康的因素调节的因素‘免疫’的因素,那么,从世俗生活特别是仕宦生活的观点来看,那种深度的返视、那种精致的忧伤、那种曲奥的内心、那种讲究的典雅,这一切不也同时可能是一种疾患、一种纠缠、一种自我封闭乃至自我噬啮吗?”14在某种程度上,李商隐的这种“忧伤”和“疾患”具有美学上的卡塔西斯(katharsis)作用,净化读者的心灵。王蒙或许是在李商隐这里获得了自恋情结的观照——王蒙的“千里马情结”直到晚年还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不也是一种自恋情结吗?同时王蒙经过半个多世纪风雨沧桑的磨砺,其忧伤与疾患情绪在李商隐的诗作面前也获得了宣导。
李商隐诗中的“夭折意识”,是王蒙的天才发现!他在李商隐的“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二》)拈出“夭折意识”,读出了“这样痛心疾首的诗句,无意于仕途的读者同样也会为之一恸”的痛彻感受。王蒙说:“笔者甚至要问,开成三年,二十五岁的李商隐对于‘先期零落’的体验,不是太‘超前’了么?”15 非常巧合的是,王蒙由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而遭到全国性的大批判,在1958年5月被错划为“右派”,1934年出生的王蒙,当年也是25岁!(此处,李商隐和王蒙均为农历纪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灵魂的神秘共振?
三、王蒙“李商隐情结”的意象呈现
王蒙“李商隐情结”通过一系列意象呈现出来。王蒙和李商隐有很多共通的意象,如“蝴蝶”“蝉”“秋”等。“庄生梦蝶”典故,既是李商隐诗中多次出现的,也是王蒙最有体会的。王蒙曾把自己比作“蝴蝶”:“我作为小说家就像一个大蝴蝶。你扣住我的头,却扣不住我的腰。你扣住腿,却抓不住翅膀。你永远不会像我一样地知道王蒙是谁。”16他的中篇小说《蝴蝶》关于自我的迷失与寻找,既带有老庄意味,又以现代性反思超越了老庄。
“秋蝉意象”是联结李商隐和王蒙的最鲜明的诗意符号。
王蒙在《雨在义山》《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等文章中,至少5次论及李商隐的“蝉”意象,多次引用《蝉》和《送丰都李尉》展开分析。这两首五律如下: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蝉》
万古商於地,凭君泣路岐。
固难寻绮季,可得信张仪。
雨气燕先觉,叶阴蝉遽知。
望乡尤忌晚,山晚更参差。
——《送丰都李尉》
尤其是前者《蝉》,托物寓慨,以蝉的餐风饮露写自己的高洁操守,不是“居高声自远”的自信,而是“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清贫境遇,“五更疏欲断”与“一树碧无情”反衬,更添悲凉。联想到自己政治抱负无望,宦海漂泊,田园将芜,更加感慨“我亦举家清”。这首诗从蝉写自喻,引申自己身世之悲,最后人蝉合一,隐显分合,章法层递。其曲径通幽之妙,被钱钟书剥丝抽茧地剖了个分明:“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17王蒙在论述李商隐诗作的漂泊、阻隔、迷离、忧伤基调时,不时地引用《蝉》的诗句。他对于《送丰都李尉》中“雨气燕先觉,叶阴蝉遽知”也是带着自己的灵魂的温度去感知,他竟然能够极其敏感地感受到“且疑且惊,无定无力”的情绪,蝉能够“遽知”“叶阴”,更是暗含着“一种夏将尽晴日将尽的触目惊心的颤抖”。18王蒙着实是在以一种类似于“自恋”的痴迷,去感触李商隐的“自恋”。
王蒙之所以对李商隐的“蝉”意象如此敏感,大概是由李商隐的蝉意象隐喻出来的个体命运感,引发自己波澜壮阔的命运的共鸣,触发对于共和国知识者苍茫命运的思考。于是,就有了王蒙在1994年创作的《咏蝉八首》。19这组诗不仅凝结着王蒙个体生命历程上所遭受的磨难,同时也深刻地折射出共和国时期知识者所曾经历的坎坷历程,强烈表达了知识者张扬自我、为民族健康而鼓与呼的爱国热忱。
《咏蝉八首》其一,首联就说“咏蝉佳句多,蝉数复如何?”。确实,从《诗经,七月》的“五月鸣蜩”始,文人之蝉蜩之诗文,何其多矣!而且,大多数文人咏蝉诗,从宋玉的《九辩》之“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谟而无声”到虞世南的《蝉》之“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从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之“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到李商隐的《蝉》之“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一脉相承地表达了安贫守志、秉持高洁的精神传统。王蒙的《咏蝉八首》正是延续了传统文人的寄寓风格,同时又具有个体境遇、时代辙迹的独特性。颈联的“难饱犹难饱,蹉跎自蹉跎”, 乃承李商隐“本以高难饱”之意。“倚风风已黯,泣血血将白”高度概括了蝉的命运之不幸,隐喻着与王蒙同代的知识者声声泣血的爱国心声,他们为了共和国的健康发展,喋血呼唤。他们虽遭磨难与挫折,但是仍然保持内心本色,拒绝“翩翩效粉蛾”。
《咏蝉八首》其二,借蝉表达了知识者在“极左”时期遭到“噤声”“铩羽”之时,不甘于难得糊涂,修炼“成仙”,而是张扬自我良知,坚持为人民歌哭:“岂如率性唤,不唤待何年?”其四,运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先极言知识者的浪漫豪情:“倒海翻江志,蝉鸣可破天。先声吞日月,老调动关山”,但是,在一次次的政策躁动之中,这些“牛鬼蛇神”最终是“蹦跳一阵子,潮落水尤蓝”。
其五状写蝉“知蜕通渊道,无宅任自然”的品性,寄予了王蒙自己参悟人生之后率性自然、了然无碍的生活状态,对于自己的本心之表现,已经不在乎外界的“听恼”还是“相容”。
其六将蝉人交融、无我合一的诗境拓展到了高潮:
想哭恁痛哭,要叫便欢呼。
鸣止皆天籁,律节岂计谋?
响翼生而就,高声唱便出。
何劳糠稗妒,损肺伤肝无?
任意歌哭、了无羁绊,一切都按照自己内心的“律节”,无论鸣止,均随天籁而出。此时的王蒙,已经彻底抛却了李商隐的“徒劳恨费声”,将已经承受抑或即将承受的灾难,已经置之度外,从而进入化境。
其七和其八则是从蝉己交融状态下,抽身回到现实和历史具体境遇之中,对蝉的命运进行审视,也隐喻着“极左”时期知识者曾经遭受的迫害。在当代中国特殊的历史时期,“蝉”被作为害虫被围剿。同时,知识者在历史的艰辛探索过程中,经受了极大的磨难,一些良知分子要么被妖魔化、自我污名化:“自病恶声噪”,陷入无止境的自我忏悔;要么是“人夸佳音雀”,变成唱廉价赞歌的孔雀,二者都是知识者的自我异化。虽有极少数清醒的知识者,“大梦我先觉”,但是,对于“极左”力量来说,先知先觉者反而成了“大罪孽”!他们面临的处境是“深文复周纳”,精神状态是“哀怨将哭绝”。其八罗列了多种捕蝉的手段:“或伸长竿粘,或掘土三尺。拔翅裂蝉体,涂炭成笑谑。玩赏掌中泣,人性可疑也!”最后,王蒙用了四个“苦”——“蝉类苦其多,蝉身苦其弱,蝉寿苦其短,蝉声苦其烈”——概括蝉的悲剧生存王蒙的《咏蝉八首》其实是融合了个人生命遭际和一代知识者时代境遇的“断肠曲”。
王蒙在状写“蝉”的命运时,离不开一个特定的季节——秋。确实,无论是李商隐的诗,还是王蒙的诗,“秋”是一个很重要的季节意象。
王蒙延续了历代文人的“悲秋”传统,同时,又有新的变构,甚至颠覆。王蒙1994年创作的《秋兴》凝结了“悲秋情结”:
昨日蝉鸣如海啸,今夕蟋蟀啼伤调。
促织唧唧天渐清,盛夏未已已秋风。20
这首诗是一首深刻而冷峻、厚重而驳杂的心灵史诗,既有个人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的勾画,又有历史的沉痛反思。他戳破了皇帝的新装:“始而得意吹死牛,顷而怕惧叩血头。黑马踢蹬也成器?小棍新衣充皇帝。”又想借鲁迅的笔锋割掉现实中的毒瘤:“即使鲁迅文如刀,庶几割掉几脓包?赵太爷、阿Q装扮贩迅翁,文章到底是书生。”面对“文深如海风波高,白鲨出没(海)狗夜嚎”,“也曾惹祸因文事,摧眉折腰是是是”。王蒙永远是自信的:“也曾自负才与华,漫天遍地织云霞。也曾夜梦生花笔,闪闪珠肌四十里”,也是积极乐观的:“急流勇退古来难,心未飘飘身已还”,“旧事烟云唯过眼,回眸一笑百结展”。尽管有时“深文周纳批出花”,但是他定然是“问他东南西北风,心静气朗坐船中”。
整首诗的内在情绪起伏跌宕,自信、豁达、辛酸、等闲、绝望、愤怒,等等各种情绪,瞬息万变,迅速反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千堆雪,惊涛拍岸!但是,最终是难以压抑的悲秋:
夏去秋来很自然,嘈嘈切切错杂弹。
一年豪雨今朝多,文章由心非由他。
仰天长啸复高歌,四顾茫茫心如割。
此情可待成超脱,问君此意——
呜呼,百年一世挥椽扛鼎笔酣墨饱之作能几何?
花甲之年拨心曲,遥想读者泪如雨!21
1998年,王蒙的《七律五首》之《言说》:“兴风何物疆为界?取火全凭血作丹。百代悲凉君记取:如焚情志恁堪怜!”还有《七律五首》之《风起》:“文墨断续哀风雨,笔力奔突叹鬼神。漫笑书生徒字纸,杜鹃啼血也惊魂。”均为悲秋之气集聚不散。2001年春的《山居》22,一派超脱之情,“从此乐农家,自动下乡山”,表达“到此乐观止,性本爱丘山”的感情。虽有“人生几场雨?树高几阵风?”的慨叹,但是“明月净秋山,清风拂蔓草。秋虫声唧唧,慰我舒烦恼”。而到了同年秋天创作的《明月落山中》,明显体现出“伤秋”之情:“草虫叹入秋:唧唧再喁喁。月华哀人间:惶惶复剧剧。”又有诗句:
皓月无遮蔽,喜极泣从中。
不知悲何自,涕泪不可停。
或谓月美甚,感极发悲声。
或谓秋殊爽,甚爽已近冬。23
但是,王蒙之所以是王蒙,而不是李商隐,是因为王蒙不仅有李商隐的“秋蝉”之悲,延续了传统文人的“悲秋”文脉,而且也在悲秋之中,蕴含着现代知识者的旷达人格,如他在2009年创作的《己丑秋涂鸦》中所写:
年年盛夏游海洋,击浪何止三千里。
如鱼如鳖甚撒欢,且浮且走皆适意。
王峰抬举赠我诗,诗之飘飘然后喜。
老王七十五芳龄,拂波挥臂伏而起。
蹬脚何干雅与俗,洪茫只求勿沉底。
但愿来年再弄潮,摇摇荡荡醉仙子。
穿涛求句更涂鸦,听凭狗刨并劣迹。
自在有双老共少,蓬莱未遥心同体。24
这种乐观主义心态与王峰的赠诗《观王公纵浪北戴有慨遥呈》相映成趣:
汪洋一片已惊秋,叉脚蒙公枕浪遒。
如意令成解佩令,道遥游是汗漫游。
南皮君有南华态,北戴河空北溟愁。
脱略英雄多似此,涤它霜雪半盈头。25
换句话说,王蒙不仅继承了古典诗词中的“悲秋”传统,而且也富有变化地延续了古典诗词中的“颂秋”传统。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到曹丕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燕歌行》),到曹植的“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 《赠白马王彪》),再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传统文人精神基因里的悲秋情结。李商隐即是这条流脉上的醒目的风景。其实,关于“秋”还有一条“颂秋”传统。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和“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其四》),哪有悲秋的影子?!唐太宗的“菊散金风起,荷疎玉露圆”(《秋日》),李白的“我觉秋兴逸, 谁云秋兴悲?”(《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还有他的《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王蒙正是在古典传统的全面接续与现代生活体验的碰撞中,获得了富有个人特色的风格。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诗作家旧体诗词创作现象的发生学研究”(项目编号:16BZW165)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16 王蒙:《“蝴蝶”为什么得意》,《人民文学》1989年第5期。
2 於可训:《王蒙评传》,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18-519页。
3 关于李商隐部分,收录的篇目有:《一篇〈锦瑟〉解人难》《再谈〈锦瑟〉》《〈锦瑟〉的野狐禅》《雨在义山》《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通境与通情——也谈李商隐的〈无题〉七律》《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
4 王蒙《心有灵犀》2002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关于李商隐部分,收录的篇目有:《李商隐的挑战》《雨在义山》《通境与通情——也谈李商隐的〈无题〉七律》《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一篇〈锦瑟〉解人难》《再谈〈锦瑟〉》。另外,旧体诗评论版块的《重组的诱惑》,也与李商隐密切相关。
5 王蒙:《双飞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扉页。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王蒙:《诗歌 译诗 论李商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45、446、446、454、241-242、469、412、431-432、417、433、412、278-280、281、283、313-318、321、327、327页。
17 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编《唐诗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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