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协门墙的一块铭牌
冬日的一个午后,我去巨鹿路675号上海市作协,参加“禾泽都林杯”征文颁奖会。这座百年花园洋房,当年曾请匈牙利人邬达克设计,至今仍能体味其格局,但终究老迈了,四处呈现岁月存留的斑驳。包扎好的书册杂志从室内蔓延至门厅廊道。在办公楼的门墙上,我看到了几块色泽有些暗淡的铭牌。左上第一块为“中日儿童文学美术交流上海中心”,不由驻足凝视。沉寂已久的往事顿时被勾动起来。
三十多年前的1989年盛夏,我第一次来到巨鹿路675号。那是应邀参加一个青年作家座谈会。主办方就是这个“交流中心”。记忆中,张锡昌、陈丹燕、秦文君、郑春华和任大霖等沪上儿童文学界的代表人物都参加的。日方代表是翻译家中由美子女士。彼此没有任何语言障碍,大家的交谈自在而愉快。儿童文学没有国界——安徒生不仅仅属于丹麦,格林兄弟不仅仅属于德国,盖达尔不仅仅属于俄罗斯。他们的许多不朽之作,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中由美子女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乌黑的头发自然垂肩。略施粉黛的脸上,充满热情、友善、谦和的笑容。那时她是厚生省自立指导员、兵库县生活相谈员,热衷于向日本读者介绍中国作家的作品。我在《儿童时代》杂志也读到过她译介的日本作家的散文。她说,她甘愿当一个文坛“二传手”,译介的大多是经得起时间筛选的作品。这些作品,同样应该属于全人类。
那年3月,她与被称为日本绘本之父的松居直先生一起来到上海,与中方作家、画家共同挂出了“中日儿童文学美术交流上海中心”的铭牌。用陈伯吹先生的话说,这是两国作家、翻译家共同为下一代营造丰盛的精神食粮的乐园。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参加了几次活动。后来,与中由美子有过不少信件往来。她是在台湾留学的,读过大量中国文学名著,对当代中国文坛也很了解。一手汉字娟秀、工整,偶有笔误,就用白色液体仔细涂改。在给我的信中,她谈及日本经济飞速发展,看起来几乎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但少年儿童的品德教育,未免令人担忧。她对勤劳、诚实、谦虚等人们应该具备的品德和母爱、友情这种纯洁感情总是大力推崇。她说,当然我不希望少年儿童都成为俯首帖耳、乖乖听话的好孩子,而是主张他们有独立的见解,努力创造美好的生活。
在她赠与我的照片中,一帧是她与丈夫、公公、婆婆的合影,一帧是她在厨房里,与婆婆、弟媳一起操持家务的留影。看得出,她生活在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
中由美子和她的朋友们创办了一本翻译儿童文学杂志《世界の子供たち》(《世界的孩子们》),重点介绍亚洲特别是中国作家的作品。依靠不倦的努力和社会资助,从1983年开始到现在,始终没有间断过。记得有一次,中由美子为翻译我的散文《十八双鞋》,从日本飞往上海,又请张锡昌、陈丹燕两位陪同,专程来我家商谈译本细节。因为那是一篇描写母爱的纪实散文,她希望见见我母亲。在跟我母亲告别时,她居然看中了一只杭州篮,请求母亲作为礼物送给她。我当时颇有些不解,如此普通的竹篮子,也值得带上飞机吗?如今,竹篮子也成为我们的稀罕之物,街头再也看不到劈篾编篮的竹匠,我终于领悟,她是在竹篮中寄托了一种怀想。
回到日本后,她在翻译过程中又专门打电话来,核对几个细节。这样的一丝不苟,实在令人感动。除了《十八双鞋》,她还翻译了《禁区》《没有橹的小船》等多篇散文,发表于《世界の子供たち》。
与此同时,她也介绍翻译家关登美子、画家津田橹冬、篠崎三郎等人,前来旅行写生。我陪他们分别去了古镇周庄和阳澄湖。古色古香的桥楼、粉墙蠡窗的民居、风光秀美的湖水,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一幅幅画面留在了速写本上。很快,他们以江南水乡为题材的不少作品在日本发表。有的成为儿童文学作品集的插图。日方出版的《世界の子供たち》《虹の图书室》杂志,则翻译介绍了大量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作品。记得当时还出版过江苏作家特辑。
1990年11月,旅美画家陈逸飞回到上海,参加一部大型画册的首发式。16日,他再一次去往周庄。同行者中,有张锡昌、陈丹燕和中由美子,以及张锡昌原先的同事、旅美画家王英浩。我在周庄参与了接待。陈逸飞特意带来了一枚联合国邮政机构在日内瓦发行的首日封,赠送给周庄镇镇长庄春地,还挥笔题词“我爱周庄”。正是这次活动,我弄清了陈逸飞印在首日封上的画作,究竟是不是《故乡的回忆》(双桥)这个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
后来,由于工作环境变化和年龄增长等原因,我渐渐疏离了儿童文学。没有再来巨鹿路675号。跟中由美子的联系也少了。令人懊恼的是我换了几次邮箱,失去了她的联系方式。她恰恰也搬了家。我曾有机会随团访问日本,很想与她见面,可惜未能联系上。
2019年3月的一天,突然接到张锡昌先生的电话,说中由美子找我,想询问作品版权的事情。随即,他发来了中由美子的邮箱,这样我们终于又建立了联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不幸患了癌症。这些年一直在跟病魔作斗争。她在邮件中告诉我说:“我曾于2007年得病住院后,一直没有出国过。现在又得了‘新病’,正在做放射线治疗呢。”她找我,主要是为了选编《世界的孩子们·杰作选》,书中收录了我的散文《十八双鞋》,必须弄清版权归属问题。她把自己的病说得轻描淡写,编书出书的事却丝毫不肯马虎。事实上,她正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带病工作,身体健康仍不容乐观。可是我别无他法,只能抬头遥望星空,默默地送去由衷的祈愿与感谢。
10月初的一天,打开邮箱,从中由美子发来的邮件中,竟突然读到张锡昌先生逝世的噩耗,不由十分震惊。几个月前我还跟他相约,找时间去古镇周庄走走。他告诉我已经快八十岁了,但笑声很爽朗。没想到,一切是如此难以逆料……
我注视着门墙上的这块铭牌,用手机将它仔细拍摄。来自各方的一代代文学工作者在这里接力传承,这才是巨鹿路675号被称为文学圣殿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