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作家王火:《战争和人》写出来,就对得起历史了
今年,著名作家王火98岁了。98岁这一年,往事并没有淡去,反而随着时光,渐次清晰。
他犹记得童年时,常常钻进父亲的书房,一呆就是半天。书房里,满满一壁二十四史,静静地装在米色的木箱里。明亮的光线透过来,鸽子从窗外掠过。那是人生的清晨。泛黄的书页,给了他一个朦胧的写作的梦。
后来,童年远去了,曾经的记忆没有远去。它们在他的笔下,熠熠生辉。
今年早春,红星新闻记者在成都见到著名作家王火。王火先生一头鹤发,满脸微笑,精神矍铄,行动自如。忆起往昔,他侃侃而谈。
上世纪20年代,王火在上海出生。父亲是政法教育界名人,王家左邻右舍,是章太炎和黎锦晖;往来谈笑,是蔡元培与许地山。
战争,贯穿了王火的成长年月。多年后,他以笔为戎,“战争”成为他作品的母题。青年时代,他以全国第七名的优异成绩一举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在复旦,他梦想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渴望像良师萧乾一样,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在战火纷飞中,铭记历史与勇士。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王火成为全国第一个报道南京大屠杀的记者,采访李秀英等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与日本侵略者英勇抗争,身中72刀。王火把她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在他的笔下,李秀英化为一个名为庄嫂的妇女,宁死不屈。
战与火、血与泪,他亲眼目睹,难以释怀。战争之殇,他无法不写;百姓之痛,他无法不说。所言所悟、所爱所恨,化为《战争和人》三部曲,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今时今日,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我把它写出来。我就觉得,我对得起历史了。”说这话时,他很平静。
采访结束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与记者握手、话别,没有一丝倨傲。他说,有时,他自梦中醒来,依稀忆起往昔。浓墨重彩的过往已成淡淡烟云。万事万物,化为文字,恒久生辉,余音袅袅。
谈笑风生的王火
谈养生|不刻意养生,饮食清淡,爱听音乐
红星新闻:王老,请问现在您是否还在坚持文学创作呢?
王火:现在没有了。因为新冠肺炎疫情,3年都没有出去过。现在都在家里。医生也不让人来。疫情之前,我常到公园里去,每天要走走路。
红星新闻:不少成名作家,比如金庸先生,就曾长期封笔。您怎么看作家的封笔现象?
王火:能够写的作家都会写。封笔的原因,可能写不了了,就封笔了。马老师(马识途)从来不封笔。大家都很尊重他,我这里的“福”字,是今年过年他写的。他108岁。
红星新闻:再过两年,您就100岁了。大家都很好奇,您平常如何养生?有什么长寿秘诀?
王火:年轻时身体就挺好,也吃过很多苦,可能那时不安定的生活也锻炼了身体。我从来不主张养生,我就不讲究养生,没有打太极拳什么的。我这性格也不能打太极拳,太极拳到我手里就变成猴拳了。
现在我吃东西不能乱吃,不能吃猪肉,每天要吃蔬菜,吃萝卜、冬瓜,白水煮,不放油。现在胃口不好了。以前我喜欢吃猪肉,牛肉、羊肉也吃。18岁时我到西安,西安话口音跟我们不一样。我说,来一碗羊肉泡馍,他“梆梆”两大碗!一碗这么大!他听成两碗。我说,我讲的是来一碗,你怎么来两碗?他说,你不现在还讲来两碗么?(大笑)我印象特别深!
现在,晚上休息时间也不定。有事儿我就晚一点,没有事儿我就上床,听听音乐。
我有个听音乐的东西,一个好朋友给我的。里面什么歌都有,外国歌、中国歌……唱得好的我都喜欢。比如邓丽君的歌,好多我还是很喜欢。
红星新闻:年纪大了,都担心病。您近年也经历过几次去医院的经历。请问对于难免的病,您怎么看待呢?
王火:生病很倒霉,猪肉、牛肉都不能吃。专门搞鸡腿给我吃,因为不吃也不行,我看见鸡腿就够了。动了大手术之后不能锻炼了。我肌肉挺好的,动手术的那天,医生护士讲,哦,身体很好嘛!我女儿真好,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她天天在医院里陪着我,照顾得很周到,夜里看我一两次。
谈抉择|如果考不上复旦,或去卖漂白粉
红星新闻:1942年,随着上海进一步沦陷,您辗转到江津投奔堂哥,后来考取复旦大学。考取复旦大学的过程,还顺利吗?
王火:考复旦,600多人,录取12个人,很不容易。当时我家不在这里,在江津,考复旦要到北平去考。我是步行到北平的。一个姓朱的同学约我到他家,他说,你到我家吃饭、睡一晚,第二天好好考。
结果我到他家去以后,他爸爸跟妈妈在批评他说,你怎么把人带到家里吃饭了?拿什么东西给人家吃?他家很穷,芦苇加泥巴,就算墙了。
我就悄悄留了张纸条,我说我想了一下,我不要在你家,我到外头去,我有地方,夜里还可以看看书,复习复习。
我就走了,茶馆里都坐满人了,而且我也没钱,就在路灯底下看书。灯下,一会儿飞来虫,一会儿飞来飞蛾。
考复旦新闻系时,写两篇文章。一篇是文言文,毛笔写,写“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一篇白话文,钢笔写散文,叫“秋月”。我一看,“秋月”很好写。“天下为公”,我没好好写。
当时想,考不取怎么办?害怕,愁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有个同学开玩笑,说他哥哥怎么厉害。我说,我要考不取,跟着你哥哥。他说,你很聪明,样子也行,可以!后来我才知道,他哥哥是郭沫若的秘书。
我想,要是没考取的话,我就离开堂兄家了,我没有脸见他了。我跟一个同学商量,如果考不取,就去泸州买漂白粉到成都来卖。泸州的漂白粉比较便宜,成都贵。赚点钱,就可以生活了。
后来,《中央日报》第一版的头条要登录取名单。我考了第七名,能录取,高兴极了!我把报纸拿去找堂兄,他打麻将,我把报纸往他桌上一放,我说,你看吧!我就走了,出去玩去了。
谈复旦|想成为良师萧乾那样的战地记者
红星新闻:青年时代,您就读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曾任新闻系主任陈望道先生助教及记者。陈望道先生是将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引入中国的第一人。陈先生对您走上记者道路有着怎样的影响?
王火:当时陈望道也喜欢我。陈望道怪脾气,其实人家都怕他,我也有点怕他。陈望道讲,“学校给我的助教,我不要的,我要自己挑。”我不愿意当助教,我觉得他助教不好当,晓得吧?他脾气很怪,要求又高。他搞修辞学,很讲究,比如用字用词,“花”“柳”两个字很美,放在一块儿,“花柳”就不美了,我就没想过这种问题。他讲得对。
他叫我们到茶馆里去写,而且限定时间,出了个题目,35分钟一定要交。字还不许乱写,要写端正。
碰到一个好老师很了不起,我碰到不少好老师,像陈望道先生、萧乾先生,还有其他好老师。
我叫萧乾“萧先生”。他最喜欢就是我这个学生。他一点不严格,总是笑的,他对人都很好。他的外文很好,但他的英文发音很难听。
我主动去接近他,因为我很佩服他。我想,我将来要做他这样的人。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现在我连名字都忘掉了。当时我找来看了以后,写了篇评论发表在报纸上,这就引起他注意了。
谈作品|遗憾一些年轻人没读过《战争和人》
红星新闻:“战争”是您作品中重要的母题。战争年月,给您的写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王火:最初写《战争和人》的时候,觉得要写一部史诗性的作品,那不是写一件事情,是要写一个时代。要叫我现在再来写,年龄大了一些,可能写得更好一点。
我六七岁时,就会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这首歌。小孩不太懂,经常看到军人背着枪排着队走过,好威武!就想当军人。
红星新闻:您幼年时,想长大了做军人;青年时,只想做记者,从没想过当作家。后来是怎样的契机,走上了作家的道路?
王火:记者出身的作家很多。我做记者之前,高中时,写散文、写小说,可以拿点稿费。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都可以写。长篇小说还可以连载。
长篇小说,写我二姐和姐夫的故事。他们原来在日本留学,回国后,姐夫当了空军,后来撞日本飞机牺牲了。这个故事改头换面,成了一个连载小说。
红星新闻:1997年,您以《战争和人》三部曲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战争和人》第一稿被迫焚毁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于砚章建议您重写。听到“重写”这个提议时,犹豫吗?
王火:不想写了,但是又觉得要写。因为这本书当年写成过一次,原来的结构定好了,现在把提纲再重新列列,再写一下,也很方便。
于砚章是个很好的编辑。文革结束后,于砚章写信给我,说你的这部小说太好了,你要把它写出来。他写很多信鼓励我。我就写了。写了多久记不得了,反正时间很快。我不打草稿,写完后改改就给他了。出来以后很受欢迎,好评很多。
红星新闻:写《战争和人》第二稿时,您因为救一个落入深沟的女孩撞伤头部,左眼失明。在这种情形下,如何坚持写完了小说第二部和第三部?
王火:事发那天,我拿了个稿子到出版社去。路上听到哭声,一个六七岁小女孩掉在里边。那里造房子、打地基,又下雨。我下去把她抱上来,我脚一踩、一撑,就上去了。上面有个钢管,头打了个洞,后来眼睛就这样了。
一个眼写东西,很累。写一篇文章无所谓,写一本书就很不好办。我全心全意写。我爱人很支持,家务事都不让我做。写完之后,我也写过一些东西,但这么长的,我就不敢碰了。
红星新闻:您曾坦言,最遗憾的,是一些年轻人没读过《战争和人》,而您的本意主要是写给年轻人看的。您希望年轻人从书中得到怎样的收获或启示?
王火:各人不一样,经历不同,不过可以看看当年战争对人所造成的一些伤害。我这里面写到南京大屠杀,写到对日本的仇恨。我是第一个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人。
红星新闻:在小说《月落乌啼霜满天》里,您写一个叫庄嫂的妇女,面对敌人宁死不屈,庄嫂是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为原型而进行创作的。您是第一个报道李秀英的记者。还记得见到李秀英时的感受吗?
王火:她身上被刺了72刀。她会武术,她的父亲是个会武功的人,所以她从小也会武功,因此日本人要侮辱她时,她能够同日本人打,最后被刺了72刀,日本人拿刀把她脸上的肉削了。我访问她的时候,她围着蓝围巾,不愿意给人看到。我采访了三个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两个男性、一个女性。
红星新闻:直面战争的真相后,有人会避免触碰这种伤痛。但您倾注了全部心力去写。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战争和人》,您是不得不写的作品,心里有一些话,必须要记录下来?
王火:对,当时就是这样的。因为这些东西都在我“兜”里,我就把它写出来。我就觉得,我对得起历史了。
谈爱情|排除万难 相守一生
红星新闻:《战争和人》这本书里,有您与夫人凌起凤的合影。您曾说,拥有完美的爱情和婚姻,是今生最大的收获。
王火:她很漂亮,脾气非常好,性格很好,人们都喜欢她。后来她病的时间很长,我一直照顾她,照顾了三年多。这三年多,我基本没写东西。
红星新闻:三年多几乎没有写作,会有点遗憾吗?
王火:也没什么。因为后来,该写的,写得差不多了。
红星新闻:1952年,凌起凤女士为了与您团聚,作别台湾的家人,在香港制造了自杀假象,改名字后回上海与您结婚。此后几十年,她不能与家人联系。她和您提及过吗,不能与家人联系的心境?
王火:当年,她假装自杀,把漂亮衣裳等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旅馆,然后写了一封遗书,记者报道后,消息传到台湾去。
红星新闻:制造自杀的假象,是为了不连累家里的人?
王火:对。她有时夜里会哭,觉得对不起她父亲,她很孝顺。当时她的父亲不知道(她还活着)。她父亲临死遗言是:早日回大陆,早日回家乡。